《城头欲雪》连城

1、第 1 章

　　一
　　一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坏天气，但是我中了邪似的不能管住自己渴望奔跑的双腿。整个密西根湖上阴云密布，岸边玻璃幕墙下的美国第三大城也失去了平日的颜色，晦暗阴沉，黑云压城城欲摧。
　　空气象在冰箱里冰了一整夜似的冻人，我在湖边慢跑，不得已戴了面罩，活象抢银行的歹徒。我在住所方圆一英里内沿着湖岸来回跑，担心随时会下雪，还来得及跑回去。夏天时满坑满谷的游艇一到秋天就全部撤离，留下码头的浮木在这个城市著名的大风季节孤零零地载沉载浮，直到湖上结起尺把长的冰，一阵风来卡拉拉地响。
　　(连城注：我很颠覆地想如果陆游家漏雨的动静真的大到他以为铁马冰河如梦来，我很肯定他老人家死于神经衰弱。)
　　居然有人迎面跑来。我们都很惊讶，奇怪还有不要命的在这见鬼的天气跑步。人人都有神经病，各有巧妙不同，呵呵，这位去看精神科可以替我多领一个号，同病相怜，明知他看不见，我还是在面罩下呲牙冽嘴地朝病友的背影笑笑。
　　阴云在此时合围，下起雪来。实在太冷了，我扛不住决定溜号，却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是那位病友象个麻袋似的不支倒地。这麻袋还挺重。我把他拖起来，一片雪落入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一声尖锐的煞车音。真没想到我手里提的麻袋居然有这癖好：司机开着车趴在不远处。任你是什么大老板，这个城市虽说犯罪率年年跻身三甲也没有夸张到大冬天跑个步也要保镖的。我打算手一松，赶紧回家冲个热水澡去，就在我松手的八分之一秒内，麻袋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微波炉“叮”的一声。我赶紧抓起浴巾胡乱擦干头发，出来就餐。
　　轶丽越发懒了。居然拿个冰冻披萨饼微波炉里转转，加上一锅罐头汤当午饭。吃得我唉声叹气。曾几何时生活素质竟一路狂跌探底了。心头有恨说不得，只能撕扯披萨饼上纠缠不清的起司，让我这一份变成双份起司(double cheese)聊以自慰。
　　罐头鸡茸蘑菇汤是轶丽的心水菜，我不理窗外已经天寒地冻，一桶冷水浇下：“别人看亦舒你也看亦舒，怎么你就看到这一个破罐头？醉酒的人吐出来的半成品见过没有？”轶丽抓起杯子就要扔过来，我赶紧举起杯子示意她看清楚再砸，她一瞪眼只把餐巾扔过来不痛不痒地表示抗议。我再次肯定自己英明，用具的美观程度与磨损率成反比，那天这么多人来聚会愣是没碰坏一样杯盘碗碟。
　　下午有一堂课小测，小组里赶鸭子上架让我作发言人。我换了件衣服匆匆忙忙地出门，心不在焉地最后心里预演一遍。
　　“下午好，莲娜小姐！”
　　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在大堂和我打招呼。这不是麻袋的司机么？因为我勇救麻袋很荣幸地搭了他们的顺风车，但是他们不是早该走了么？
　　麻袋还在车上，脱下了运动服慢跑鞋，他是个典型的高加索老头儿，身高六尺以上，身形挺拔，一个不很突出的啤酒肚。面容瘦削，湛蓝的眼睛带着年轻人的慧黠，圣诞老人式的胡子还没白。我不太明白外国人的年纪，他们的生命曲线和我们不同，先是野草一样的疯长，过了六十岁以后新陈代谢缓慢，六十多和八十多没很大区别。
　　下雪天可以不坐公车还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虽然轶丽下午的课比较晚我还是把她揪下来。
　　车上很静，司机礼数很好，除了开门关门一句废话也无，老头更安静，自愿挪到前座，一点不搭讪，看起来单纯就是为了送我去学校。轶丽这阵子狂补亦舒的书，刚补到“喜宝”，活学活用，在我手心里不断写“喜宝”两个字。我郁闷得五内俱焚，结结实实中了谢逊一记“七伤拳”一般。
　　我和轶丽一起在图书馆下车，老头摇下车窗递给我一张名片：“很高兴认识你。保持联络。”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