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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软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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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洁莉娜正在夜色中跳跃。
伸出脚,脚跟落地,然后脚掌与地面短暂接触,就在这时候使力,反作用力带着整个身体离开地面,轻盈而飘逸。
飞翔就是这样的感觉。
无拘无束,仿佛什么都不必去在意,烦恼也好,难过也好,一切都可以甩到脑后。
“安洁莉娜?怎么哭了?”
那时候刚来罗德岛,真是什么都做不好。明明是她自己主动和凯尔希医生提了上前线,却又在要战斗的时候畏怯了;每天光是训练就感觉精疲力尽,却又贪心地不肯放弃信使的工作,第二天睁眼发现罗德岛又来到了全新的地方,出去送信的时候连路都不认识……*
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希望总是躲在大家背后。*
想赶紧变成闪闪发光、独当一面的大人,就像凯尔希医生……还有博士一样。*
结果却完全变成了和愿望相反的样子。
于是在不小心丢件之后,一下没忍住,眼泪就擅自跑出来,只能拼命忍住不掉下来。
可颂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只是一次意外而已,把包裹找回来就好了!”明明并不擅长安慰人,可颂却一点都不嫌弃什么都做不好的她,把纸巾递过来。说来也奇怪,其实更委屈、更难过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她一向都忍得很好,就算哭鼻子也是一个人悄悄在被窝里,从来没让别人担心过。
这次其实也一样的。
但那张纸巾递过来时,眼泪就像决堤了一样,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为什么一定要上前线呢?为什么人们要彼此伤害?如果大家都能和平地相处,那就没有再战斗的必要了吧?为什么一定要夺取谁的性命呢?
这些无解的疑问盘旋在脑海里,连可颂在说什么都没有听清。
现在回想起来,那副样子一定很逊吧。眼泪乱七八糟地在脸上流淌,还抽噎着打哭嗝,话也说不清楚,完全是闹别扭的小孩子。
但很突然地,眼前被泪水模糊的景象清晰起来。可颂给她擦干眼泪,拉起她的手。
“没关系的,就算不小心丢件,也一定可以找回来的。”说着可颂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在上面画了三个圈,“安洁莉娜今天去了这些地方吧?我们一起去找吧,肯定是不小心落在路上了。就算迟到了,和收件人好好解释,也一定会没问题的。”
其实不是丢件的事情。但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可颂关切的脸,依旧重重地点了点头,回答都带着浓重的鼻音:“嗯。”
……
“……自从我离开了所有认识我的人,‘安洁莉娜’这个人就似乎在一点一点消失。”她坐在树的枝干上,轻声复述着记忆中的对话,“之后我开始送信。我惊讶地发现,每当我把一封信或者一个包裹送到别人手里,看到人们脸上露出的微笑,我确实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只有这个时候……才好像离过去熟悉的喜怒哀乐更近了些。”*
在大树的顶端,横滨微凉的风拂动着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只是一个人站在那空荡荡又黑漆漆的禁闭室时,她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惧,而是茫然。现在也是。
没有一件事是做好了的。
遇见了一位无法控制力量的小孩子,却帮不上忙;想要再看望一下,结果已经被接走了,所有记录和痕迹都被抹除,完全查不出带走他的是哪一方;正因如此,即使查到医院给儿童违规用药也拿不出证据举报,更何况她尚未立足,也无门投告;同理,即使知道同行设计暗杀,她也只能暂时记下一笔,日后再做打算。
“羊”的去处还没有头绪,反叛的真相又含糊不清,港口黑手党态度不明……
无力感。
和那时候一样,无论再怎么努力,海嗣依旧踏过了最后一道防卫线。
“我……又认识了新的人。”
安洁莉娜凝视着绑着绷带的手,烧伤的灼痛通过神经隐隐传来,竟然让人产生了一种对痛苦的眷恋。
“但是,我现在究竟是更靠近过去的自己,还是更远离了呢?”
“——”
是电话,是保持常态开机的那个。
安洁莉娜看了看联系人,接了起来:“绫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不,没什么。”绫美说,“只是打电话问一问……今天晚上要给你留门吗?”
“留扇窗户就可以。”
“嗯。”
“吃饭了吗?孩子们怎么样?”
“吃了,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都跑出去玩了。”
“都跑出去玩了?真是的,都不帮帮你洗碗吗?”
“没事的……是我说我一个人就可以的。”
“绫美,别太惯着他们了,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哦。”
“我……我不想给安洁莉娜添麻烦。”
安洁莉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麻烦的地方哦。”她按了按太阳穴,柔声地安抚道,“我很高兴绫美能打电话给我。”
“……真的吗?”
“真的,就算绫美不打来,我也会打过去的。”
话筒中没有传来回答。
就在安洁莉娜以为这段通话就要在沉默中结束时,绫美突然开口:“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吗?”
“诶?”
“就像以前……我们一直在麻烦中也一样,现在也是,我们一直都在麻烦安洁莉娜。”似乎很紧张,绫美的声音压得很细,又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白濑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组织迟早会覆灭,所以制定了杀掉中也的计划。”
“……”
“白濑的话是对的,我们一直在依赖中也。所以只要中也走了,那‘羊’也不会继续存在,因为……因为我们是那么软弱。”绫美含着哭腔的声音说道,“但是、但是……果然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弱小的是我们啊!”
绫美崩溃地捂着脸。她躲避着其他伙伴,一个人半跪在厨房的灶台前,菜刀不小心划开的伤口流着血。
“一直没能帮上忙、给中也拖后腿的人,是我们啊!!因为这样就要把中也杀掉……应该被杀掉的是我们才对啊!”
她跌坐在地上,从喉咙中挤出呜咽:“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这样了,不想再一味地依赖谁、成为拖后腿的累赘了……所以,安洁莉娜,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哦?好不好?就算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会尽力去学习的……所以,拜托了。”
“嗯。”安洁莉娜紧握着电话,仿佛被感染一般,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泪意,“绫美帮了我很多,绝对不是累赘哦。”
“……不用为了安慰我说这种话的。”
“真的,如果没有绫美在,我今天晚上就要饿肚子了。”安洁莉娜咬下一口饭团,“而且,如果没有绫美的话,我可管不住其他人,还要头疼每天要吃什么。我虽然喜欢料理,但是一下子要我负责准备这么多人的食物,我可做不来。绫美却能很轻松地做到,这一点我一直抱着敬意呢。”
“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怎么能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呢!绫美可是很重要的管理人才!是我的左膀右臂!”安洁莉娜反驳道,“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地方,绫美能填补我不擅长的空缺,我很高兴哦。比如绫美能了如指掌地说出每个人的吃饭、睡觉、上课和作业的情况……我就完全做不到。”
“那是因为安洁莉娜对我们还不熟悉啦……”
“熟悉了也做不到啊。”安洁莉娜夸张地叹了口气,“你看我和白濑多‘熟悉’,但我完全想象不出来为什么他能把12.7+7.3算成20.10,一改他的作业我就生气。”
“噗……白濑还不会进位的思考方式吧。”
“是这样吗?其他人现在怎么样?有好好吃饭吗?有没有偷吃零食?”
“阳翔知道今晚有炖牛腩之后,说要大吃三碗米饭。小花奈也是,还跑到厨房偷吃,最后还是偷偷给她分了点。”
“……阳翔那家伙,在我面前什么话都不说,还经常说吃不下了然后浪费粮食。真是的,我有这么可怕吗?”
“哈哈哈,可能因为安洁莉娜是老师?在课上生气的样子还是很可怕的……”
“……好受打击。”
“但我知道安洁莉娜其实很温柔哦!生气也是因为他们不听话扰乱课堂,换成是我我也会生气的。”
“我还没见过绫美生气的样子呢,好奇。”
“我确实很少生气……”
“说不定绫美生气起来也温温柔柔的,毫无威慑力呢。”
“才不会……”
……
两个人一说一笑聊了好一会儿。安洁莉娜在树枝上晃着腿,饭团在不知不觉中吃光了。夜幕悄悄爬上天际的一角,夕阳的光即将沉没在地平线后,晚风依旧温柔。
安洁莉娜呼出一口浊气。
“绫美,我今天遇到了港口黑手党的人。”
“……很危险吗?有受伤吗?”
“是个杀手,不过没关系,他打不过我的!”
“安洁莉娜好厉害。”
“但是,那个杀手好像认识中也先生。”
“……”
两个人都沉默了。
“其实……我一直感觉到不安。”安洁莉娜从树叶的间隙中望向夜空,手轻轻放在胸口,喃喃道,“虽然一切都很顺利,但我还是觉得有违和感……但究竟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
“……”
“绫美,你觉得,中也先生会让杀手来追杀你们吗?”话刚出口,安洁莉娜便觉得不妥,急忙补充道,“当然!我没有说是中也先生派出杀手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会有这种可能性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刚开始我很确定,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了。”安洁莉娜抿着唇,“所以我想问问你——不要用理性,用你的心去思考——即使中也先生真的背叛了‘羊’加入了港口黑手党,你认为他会下杀手吗?”
“……”绫美咬了咬唇,闭上眼睛:“不会的。”
“中也不会的。就算加入港口黑手党,他也不会杀我们的。不,他也一定不会背叛我们的,这之间一定有什么隐情。我相信中也是不会这么做的。”
安洁莉娜沉默一会儿:“我知道了。”
绫美突然泄气道:“……就算我这么说,也太迟了吧。我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如果中也没有背叛……不,中也肯定没有背叛,那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啊……”
她呜咽着:“……我们是多么软弱啊。”
安洁莉娜没有回答。
话筒中寂静了几秒钟。
“安洁莉娜,”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绫美说,“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去见中也吧。然后……然后替我说一声对不起。”
“……”
听不见对面的回答,绫美抿着唇。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血污弄得到处都是,伤口咧开了一条难看的缝隙。即使以后愈合,也会留下一道疤吧。
“……果然,还是太迟了吗?”
“我不知道啊。”安洁莉娜叹息般地说,“中也先生会怎么做,我也不知道。”
她从树下跳下来,平稳地落地,拆开手上的绷带。
“但是,我会努力传达到的。”安洁莉娜笑着,“毕竟我可是信使嘛!”
绷带下面,伤口已经消失了,连受伤的痕迹都没有。
果然没有人会喜欢疼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