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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宴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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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烟燃烬,灰白色烟雾缭绕,直至烫到手指,沈奕年才回神捻灭烟蒂,手指皮肤烫得发红,却并未感到多痛。
他扯了扯嘴角,想象她会有多痛呢?即使纹上纹身依旧遮不住丑陋的烫伤,那是不是钻心蚀骨般痛不欲生?
心里口中苦涩蔓延开来,大胆想法冒出挥之不去,沈奕年又点燃一支烟,星火点点,他闭上眼用力将烟头对着掌心按了下去,额头旋即冷汗涔涔,疼地要昏厥。
过了一会,他受不住扔掉烟,颤抖用脚摁灭烟,睁开眼喘气,靠在墙壁缓缓跌坐于地,眼角模糊,他笑了笑,真真痛彻心扉。
约莫一刻钟,沈奕年恢复清冷之态,换下礼服下楼。
楼下的几人已经离去,沈奕年递上礼服,冷清寡淡说:“胡老板,这三件包起来。”
小伙计见他脸色苍白,倒了杯热水问:“沈司长?您没事吧?”
“没事,谢谢!”
他没有接热水,老板接过礼服检查,不解问:“沈司长,这件镶珠礼裙右肩部怎么…撕烂了?”
“能缝补吗?”沈奕年淡淡瞥了一眼礼裙。
“不好缝补,这是金丝线压制而成,又是外国货,我可没那个手艺。”老板惋惜叹口气道。
“是啊!可惜了。那也一并包起来吧,淡紫色裙子包的精美些帮我送百乐门去。”
“哎。”小伙计心领神会应下用精美礼盒包起礼服。
结完账,沈奕年拿走礼服走出店,拦了辆黄包车回了司法部。
回去的路上,沿途依旧是那些商贩叫卖,临近傍晚的山坪业已阴沉沉,冬末更冷,黄包车跑得急,黎芷不觉冷一哆嗦。
拐个弯进入巷口,难得一见巷口的祥和与宁静,几个孩童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嬉戏打闹。
她瞧着忆起卫妈妈总在这寒冬里追着她喊:“祖宗,天冷,快拿上汤婆子。”
那时,快乐得几乎忘记了严寒。
黎宅大门粉饰一层喜气红,铜钉也镀上金漆,亮闪闪的。
黄包车停下,付了钱,车夫说了几句新年吉祥语便消失在巷口里。
秋雅看见大门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欣悦指着转动的灯笼,“小姐!阿丁买的灯笼真好看。”
黎芷仰头,灯笼下的穗子坠着琉璃珠确实喜庆好看。
三人进门,她望着这焕然一新的宅子,心里的阴霾瞬即散去。
杨妈听见外头动静,迎了出去,笑得不亦乐乎:“秋雅,去把小彩灯给金桔树挂上,这两盆金桔树刚从海坪运来的。”
黎芷挽起袖子,接过阿丁递上来的小彩灯,“我也来。”
彼时,院子热闹欢喜,福叔却神色紧张从书房跑了出来,瞧了瞧黎芷,很快,拉着陈景言到一旁,小声道:“表少爷,老爷让您去一趟书房,有事要问。”
黎芷大感不妙,将剩下彩灯塞给秋雅,唤住要赶往书房的两人,“福叔,发生何事?父亲为何要见裴之哥?”
福叔两难支支吾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黎芷见状也不逼迫他,拉着陈景言的手,“我也去。”
“这…小姐不要为难小的,老爷没让您…哎…”黎芷已经走了,福叔叹气追了上去。
秋雅摸着写着“繁荣昌盛”等吉祥话的彩带若有所思,随后往东厢房跑去。
“秋雅,秋雅…又剩我一人了?”阿丁皱眉抱怨,孤零零一人干完剩余的活。
父亲书房在西侧,要穿过一个小园子,园子铺的石子路滑,黎芷差点滑了一跤。
“不要慌,没事的。”陈景言握紧她的手宽慰几许。
“哎呀,还不是司法部对百乐门搜查一事刊登报纸上被老爷知道,要不然前几日吴奎山死了,占了报纸那么大一块版面,老爷都不曾瞧过。”福叔跟不上,扶着膝盖喘气,话说完,已经看不见他们。
父亲书房亮着灯,陈景言叩了几下门,待听见“进来”冷肃之声,陈景言才推门而入,黎芷深吸一口气也进去。
黎一山看见黎芷愣了下,面色舒缓些,却仍阴鸷看着陈景言,“坐吧!”
陈景言作揖坐在对面,黎芷却依旧站着。
“芷儿也坐。”
随后一份京报“啪”地一声扔在他们面前,他拄着拐起身踱步,“半个时辰如实交代。”
“这个不关裴之哥的事,沈奕年不是刊登报纸澄清误会了。父亲,百乐门是清白的。”
黎芷手心冒汗,面色倒平静许多。
黎一山蹙眉坐了下来,拿起烟斗“滋滋”抽烟看着陈景言,声音沙哑:“芷儿,闭嘴,裴之,你来说。”
“姑父,如您所想,裴之无话可说。”陈景言不慌不惧回望。
“你…你们一个个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他重重叹气,书房静了下来,书架上的香炉炊烟袅袅,整个屋子细闻,嗅到阵阵馥馥檀香。
紧张对峙间,黎芷欲要开口,陈淑仪温温柔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爷,用膳。”
他放下烟斗,和缓答:“等会。”
“等不了,您忘了再过一个时辰要跟芷儿他们去黄公馆参加黄署长太太生日宴。”
黎一山扬扬手,示意他们出去,临走前,他语重心长道:“裴之,陈家不涉政,你好自为之。”
陈景言身子一颤,稍顿几秒钟,还是出门。
黎芷刚跨出房门,立马变脸绽放笑容挽着母亲的胳膊,道:“母亲去不去?我记得黄太太还曾与我们一同听戏。”
“最近头疼身子乏,刚才已经跟黄太太通过电话,便不去了,等会代母亲送礼道个歉。”
“母亲,中医博大精深,芷儿倒不是不信,可若中药已不起作用,要不试试西医?租界私人医院外国佬听说很厉害,开点西药吃,或许能治您这头疾。”
陈淑仪揉着她的手腕,看向陈景言,笑了笑,“不打紧的,老毛病了。”
说着话携手进了内堂吃饭,杨妈与秋雅上菜后便退在一旁。
等黎一山落座,大家才上桌动筷。爆炒冬笋最为鲜美,陈淑仪夸赞杨妈的手艺时,黎芷却没什么胃口。
她看向陈景言,他淡定许多,将一碗白米饭吃完,慢悠悠喝着酸藕片老鸭汤。
陈淑仪夹了块肉放至黎芷碗里,“芷儿,多吃点。”
黎芷放下筷子,“吃好了,我回房里换身衣服,父亲母亲慢用。”
“芷儿,你还没吃完,不着急。”陈淑仪端过去一碗汤,黎芷垂目一看,犹豫一会囫囵喝下。
“小姐,这女孩家笑不露齿,吃有吃相,贤淑有礼才不会丢了千金的面子。”杨妈见她喝汤样子粗鄙,正色教导。
杨淑仪用帕子擦擦嘴角,温柔拦下杨妈,“新时代了,芷儿留过洋,与我们那时不同了,我倒觉得这样无拘无束才好,孩子快乐就好!”
“太太,你就宠她吧,20岁的姑娘家换成以前,早为人妇。”
黎芷捂住耳朵,跟着秋雅出去,跨过门槛还回头对杨妈俏皮吐舌做了个鬼脸。
“夫人,您看。”杨妈无可奈何失笑。
黎一山眯着眼起身,冷色冷语:“裴之,宴会后,我让司机送你回海坪。”
陈淑仪不解,“为何?不是说好在这里过完年三十,等初一我们一同回海坪见大哥。”
“姑姑,父亲来信家中有事,早回去帮忙也好。”
陈淑仪看着他们,即使心有存疑,也不再多言,她也乏了,唤来贴身丫头碧玉搀扶回屋休息。
黎一山拍下他的肩,长衫一挽冷肃地迈步出去。
不多时,黎宅外头已备好车辆,阿元充当本次司机,黎芷换好衣裳化了淡妆,上车时,陈景言已安静坐在后座闭目养神。
她觉得穿着西装,不言苟笑的陈景言很陌生,能看出眉峰间透出淡淡疲惫,神色亦透出冷冰冰疏离感。
坐在他身边,陈景言倏地睁开眼,看着她身着一件粉色旗袍,长辫上镶嵌珍珠美轮美奂。
“今晚很漂亮。”他淡淡道。
黎芷顿住,脸颊发烫,嘴角轻扬,拢紧身上白绒披肩低头轻呢:“谢谢!”
“少爷,小姐,那我们出发了。”阿元启动车子,她看了眼车窗外宅子大门口,父亲刚越下台阶,阿司与福叔跟在后头一并乘坐另一辆车。
年味浓郁,平民百姓暂时忘却紧张的战事,暂时忘却法租界的暗涌及日寇侵占局部地区民不聊生的苦难,仅只享受当下的美好。
黄公馆在法租界内,沿着一条街往前开几十米路便到了,该街道商铺鳞次栉比却些许萧索。
街道两侧停着许多辆车,门口两边各站在十来个着军装警卫兵,红地毯直铺到公馆里内厅。
看来黄署长今晚宴会阵仗很大,黎一山拂了拂灰色夹袄长衫往大门口去,黄冷松一身灰蓝西装与太太站在门口迎宾。
“黎会长,大驾光临,倍感荣幸啊!”黄冷松清癯个高,与黎一山握手后说了些体己客套话。
黄太太看见后头挽着陈景言的黎芷忙不迭招手,“囡囡,好久不见,越发漂亮了!”
黎芷松开陈景言,握住她温热的手,黄太太手腕上的玉镯碰到黎芷的肌肤,略凉。
她递上礼物,行礼微笑:“阿姨今日才漂亮,风华正茂呢!倒是我母亲身子虚,今日无法赴宴,我向您赔罪。”
她又行了个大礼,黄太太用帕子捂着嘴笑意浓烈,“你母亲提前祝我生日快乐了,说什么赔罪不赔罪。”
余光瞥到身边的陈景言,脖颈的珍珠项链光泽亮白,衬得她脸色白里透红,一点也不像五十岁的女人。
“他是…”
“陈景言,芷柔的表哥。”陈景言毕恭毕敬颔首。
“哟,长得真俊,进屋去找静妮吧,她啊,可心心念念盼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