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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开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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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两次的例行检查,这大概是季晨风和陈弋达成的共识,一个例行公事地问着生活琐事,一个佯装配合的回答,可彼此都觉得这场试探未免过于虚伪。
金色的夕阳已经铺满整个客厅,他仰头,那是一张很诡异的画,人物前面有一团团微弱的亮光,他朝那边走去,站着的是一个清晰的黑影,而地上斜着的影子却是一个人的模样。
覆着面具生活,掩盖真实人性,这大概是最开始跃入他脑海里的想法。
一个人生活里的一切都和这个人本身的多面性相关,即便那很少表露出来的一面再怎么隐藏,也会借着潜意识的身影潜伏在生活里。
“喜欢这幅画?”那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发出,连细微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听到,季晨风不由得一惊,一侧脸就对上那张脸,他这才发觉他的瞳孔颜色那么深,即便有太阳光的反射,仍是一片墨黑。
“它很特别。”季晨风再去看那副画,才发现一个奇怪的点,这明显是一幅作品,油彩痕迹非常明显,却没有任何署名。
陈弋轻巧地笑,脸色顿时明朗了不少,“我自己画的。”
季晨风习惯性地怀疑,嘴上道,“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爱好,那这幅画想表达什么?”
身边的人抬起手摸着唇边,走近了些,直到两人的肩膀相接,他才慢悠悠地说,“这个人刚做了一场交易,用身体交换光明,魔鬼答应了,把身体和影子倒转,可他忘了,这样一来,他将永远活在黑暗里。”
季晨风看向他,神色里带着一阵思量,没想到他忽然侧转脸,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在半空中交织,还是陈弋先开口,“季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个人再见到光明?”
“也许魔鬼根本没有倒转,什么都没有变,不过是这幅画应该换个方向。”他认真的回答,陈弋却笑了起来,转而走向沙发,靠在垫子上,闭上了眼睛,“你们诊所一定不能缺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季晨风坐在附近的沙发座上,看着阳光从身后照亮他微仰着的脸,不由得认为造物者是个偏心的存在,这么一张脸,只让人想要当做艺术品一般欣赏,连一点负面的情绪都不能生出来。
陈弋想起刚刚那个场景,他似乎对自己的专业过于热爱,完全忘了自己也有魅惑人的外表,可他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只得道,“病人都喜欢认真负责的医生。”
季晨风知道他这是明显的敷衍,要真是如此,他们的对话也不至于总是兜来转去,始终绕不到正题上,至少在心理医生的职业里,大多数的病人都觉得他是多管闲事。
“我昨天看了你的一部电影。”他状似随意说起,其实是特地去找来看的,算是陈弋的第一部作品,却不是什么校园恋爱故事,而是一部犯罪悬疑片,他在里面演一个心机深沉的大学生,季晨风对演技什么的也看不大出来,只觉得看着没觉得突兀,和那几个老演员的几场对手戏还很耐看,一刷影评,瞥开那些夸他外表的浮夸言辞,倒找到了一句恰当的话,“赖颂文的眼睛总叫人不敢直视。”
陈弋本来想假意问他是什么电影,两个人可以就着这块浮在表面的冰层仔细地讨论一番,而不是日常那些你来我往的无聊废话,可转念一想,其实两者并没什么不同,电影角色终究也是假的。
“季医生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没必要浪费时间在别的东西上。”他一向不懂什么待客之道,自顾自地喝着冰水。
季晨风交叠双手,看着那杯里慢慢融化的冰,这个人叫他看不透,明明是自己要求治疗的,却千回百转地绕,现在还摆起了知无不言的架势,他轻微弯起了唇角,“陈弋不是你的真名吧?”
“自然不是,我特意找算命先生起的,他说这个名字有财运。”这是他当时报名那档选秀节目时的名字,本来只是一个代号,没想到现在成为了一个类似商标的存在。
又是这样虚虚实实的回答,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才是被咨询的那个人,而这位才是手段高超的咨询师。
“季医生,不如说说你,一直都是你问我,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那双眼睛轻微卷起来就是一番美景,只是那光总是浮在表面的,他瞧着这位洪玫介绍过来的人,总不免带着警惕。
“如你所见,我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心理咨询师。”季晨风隐约觉得这是一种试探,没人会放心把自己的秘密交给一个全然的陌生人,所以在这之前他们会设置诸多防线,好一一排查隐患,其实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们对自身的一次心理建设,表示他们正在试着了解一个人。
陈弋唇角轻微陷进去,“我还从没遇到过说自己很简单的人,”他的视线从水杯上快速转过来,身体微微倾向季晨风,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还是季晨风先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陈弋笑着退回原位,“季医生,千万藏好你的秘密,别被我发现。”
季晨风想着诊所那已经积累了一定厚度的纸张,心底却十分清楚那全都是一堆废纸,这个所谓的失眠患者只要在他面前,简直像个精力高度旺盛的天才,开始还是假模假式地回应他的问题,现在简直是在变着法地捉弄他。
“陈弋,我来这里是为了治疗你的失眠,但每次我都有种你在跟我兜圈的感觉。”季晨风决定开诚布公,他实在不想再跟他打太极。
陈弋只是这么看着他,老半天都没有别的动作,半晌他轻呼了一口气,挪开了视线,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不见了,“给我开药。”
就像是猛地撕掉了一层外壳,现在这个冰冷语气的人反倒让季晨风觉得一阵奇怪的亲近,“不是我不愿意,是我没办法给你开药。”如果他拥有开处方的权力,估计能省掉很大一部分问题,那些让人昏昏欲睡、反应迟钝的药物就像把棉花塞到脑子里,让你基本没有精力胡思乱想。
“你是医生,却不能开药,”陈弋靠在沙发上,抬手盖住了眼睛,“那你跟我聊天就能让我不再失眠吗?”
“如果你相信我,这不是不可能。”季晨风接收过太多病人,这种严重失眠的病例并不少见,他始终相信任何事都有一个源头,而他的工作就是顺着线索找到它,他够胆说出这句话就是因为他确实治好过这类型的病,“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我们之间有协议,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泄露出去。”除开咨询师的基本职业操守要求,洪玫还跟他签了保密协议,他简直就像一个挂满了锁的箱子,但问题是,这个镀金的箱子里全是空气。
陈弋依旧维持着那个盖脸的姿势,遮蔽的光线里,只能看到他嘴唇轻轻地张合,“我经常会想自己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但不敢再往下想,成为灵魂没有一点说服力,不再活着,一切都没有意义。”
其实在季晨风的价值观里,死亡可能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为了解脱,单从结果来看,它确实做到了,甚至是一劳永逸。但他自然是不可能对受访者说这样的言论,而且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讲述自己的观点和任意评判别人的观点,他只要做一个引导者和倾听者就好。
“为什么会想到死亡这件事呢?”窗外的阳光照进这个房间都带上了凉意。
“一个我认识的人前段时间离开了,大家猜来猜去的说法很多,大部分都说她是自杀的,”陈弋的眼睛慢慢睁开,隔着手指的缝隙,他看着天花板上反射的光线,“其实她是被害的。”
塔拉索夫法则。季晨风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了这几个字,他甚至有些害怕这个人接下来说的话,如果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隐藏的杀人犯或者是帮凶,在他有限的职业生涯里,全然没遇过那样的场景,即便他非常清楚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陈弋身形修长,却又带着一种力量感,很快季晨风想到了一种动物--豹,几乎是优雅和力量的完美展现。
室内霎时间的安静,一阵很轻的呼吸声,“一个本来就站在井底的人,希望的是绳子,出现的却是一阵接一阵淋下来的雨。”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季晨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和缓一些,现在几乎是他站得离他最近的时候,之前他们就像在一片雾里聊天,彼此都不知所云,今天他似乎看到了那个雕塑裂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
“一个好人。”陈弋觉得心口有些堵,他想到了那场葬礼,躺着的人,各式花枝招展的黑色着装,他一出现,身上的西服就被记者的闪光灯照得发亮,那么荒谬可笑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