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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随想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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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七年前的很多事,但他的大脑里似乎存在一个独特的存储区,关于游乐的全部都被保存在那里,他甚至能记得他们初遇时他身上的味道,也许这也是心理上为了弥补现实中的缺陷,他们没有好好说再见,而那个离开的人留给他的就只有这些回忆。
踌躇再三,他注册了一个新的邮箱地址,发出了一封十分客气的问候邮件,声明自己购买了他的画,很小心地加了句,如果有机会可以见面聊聊画作细节,但这封信就像落入大海的石子,一直没有回复。
季晨风在会面室加了个增湿器,窗台上也多了盆风信子的种球,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气它能不能开花。
今天的患者是只爬出了点壳的蜗牛,季晨风端了杯温水放到她面前,小心地问候,“小月,最近感觉怎么样?”
依旧是惯例似的点点头。
对于关着门的人来说,特别是这么一只躲起来的小蜗牛,最不应该就是大力踹门,那可能会让她再一次缩回自己的壳里去,他只能轻声敲门,重要的不是敲门这个动作,而是等她自己想开门的时候,门口会站着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
“今天是冬至啊,晚上应该吃饺子的。”
小月有些恍惚的望着放在桌上的日历,张了张嘴,冬至这个节气应该是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围坐着,但也只是应该,她已经很久没在家里过这个节日了。
季晨风盯着这个日期,眼皮缓缓地垂下去,视线像是被网缠住的蝴蝶慢慢扑腾着,在陷入沉寂的前一秒,他轻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里包的饺子了。”
小蜗牛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悲伤的大人,觉得眼前的人就像忽然被一片浓郁的雾包围了起来,她几乎能看到沉甸甸的水滴,可也是这个大人,在那天挡在她们面前,毫无畏惧地保护并相信她们,虽然她很早就明白大人也会脆弱,但很少有这样直面这样脆弱的时刻,她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以至于她有些忘了自己不应该说话。
“其实店里买的饺子也是一样的。”
季晨风有些愣住了,看着这只开口说话的蜗牛,一时忘了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瞪着眼,季晨风先没憋住,笑了出来。
之前的季咨询师都是温和的笑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生活化的笑容,就像是一个程式化的游戏人物忽然出现了一个常规之外的动作,小月也跟着愣住了。
“我还担心你这么长时间不说话会说不连贯。”
“我一直有在心里说话。”小月的背脊似乎慢慢松开了些。
那道门打开了一道缝,季晨风小心地推了推,“小月,我们做个约定好吗?在这间房里说的话,只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小月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能告诉我你在心里跟谁说话吗?”
这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心里想的事情都显现在表面上,也许她也单纯地觉得只要不说话,那些心里的话就不会流出去。
“我爷爷。”
“是不想当面跟爷爷说,怕他担心吗?”
小蜗牛慢慢地摇头,“他今年过世了。”
“小月跟爷爷关系很亲近吧?不要难过,他一定还在身边陪着你的。”
“我是爷爷带大的,可是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学校,”她的声线有些哽咽,“他们都瞒着我,等我回去的时候,爷爷已经走了,他一定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错失的离别,就像一支已经射出去的箭,被留下来的人只能望着箭离开的方向,却再也无法回到那枚箭被射出的那一刻。
“是为了惩罚他们吗?所以不再说话了。”
坐在沙发上的小蜗牛慢慢缩成一团,低头看着地面,“开始我是这样想的,这样他们就不会忽视我的意见,不会把学习放在比我更重要的位置。”
“可是他们完全没发现,他们怀疑我的同学,怀疑老师,怀疑一切,但唯独不会怀疑自己。慢慢的,我发现这不是对他们的惩罚,这更像是一场对我所在世界的转变,就好像我这个人也跟着声音一起消失了,我变成了一道透明的影子。”
“我们很难跟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其实我现在也学不会,但你从来没有真的失去这个人,只要你还保存着你们之间的记忆,那就像是那个离开的人留下的随想空间,当你觉得这种离别太难受,你就在这个空间里呆一会儿,也许,有一天,你不会再依赖这个空间了,但只要记得,这个空间一直都在,它一直都陪着你。”这段话季晨风讲得很慢,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它可能太长太难理解,但他还是说了,当死亡的阴影过早地笼罩过来的时候,他希望能尽可能地给予帮助,而不是让那阴影慢慢地吞噬掉某个人的灵魂。
“随想空间......”小月想到那双从虚空里伸出来的手,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的眼睛里不由得充盈了泪水。
“思念是一种情绪,遗憾和愤怒也是一种情绪,我们不需要对任何情绪做高低的区分,也不需要拼命去压抑,去感受那种情绪就好,那些情绪也是属于我们的一部分,不需要驱赶它们。”
她端起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掌心贴合着残余的温度,慢慢地,茶杯里,水面上溅起了一颗颗大朵的涟漪。
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教导不能大声说话,不能乱发脾气,甚至最近,她还学会了,不能总念叨离开的人,似乎收敛起所有情绪才是最好的,于是她连说话的权力也收回了,直到实在太痛苦,她还是向小悠说了话,她们一起去看了爷爷,她跟爷爷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还是你也在惩罚自己呢?把不说话作为赎罪的一种方式。”
那个站在门外的人小声地敲着门,小蜗牛不由得回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背着的那个壳,一个沉甸甸的深黄色的壳,什么时候背上的这个壳呢?好像是在那天晚上站在爷爷遗体前的时候,她怨恨不告诉她的父母,更怨恨普通而没办法做出任何改变的自己,如果自己上次来早点发现爷爷身体已经不好,如果自己坚持让爸妈带爷爷去做检查,如果自己不是这么无能为力。她悄悄背起了这个看不见的壳,在穿着校服的人群里走着,在红绿灯前面等着,时间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变成了一只蜗牛,现在忽然有些疑惑起来,原来这是赎罪吗?原来这个壳是自己的罪吗?
季晨风又端了杯热水过来。有时候人会变得看不清现在的自己,会发现身边多了很多自己原本不注意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东西却慢慢变成了自己人生最大的负重。他其实并不确定这种行为是否具有一定的惯性,因为从小是这样的模式,于是即便长大,还是会沿袭这样的方式,只是因为她习惯了,她一直都是这样长大的。
“可是赎罪的前提是,做了错误的事,小月,生老病死是很无奈的事,不是任何人的错,也许你父母的处理方式存在一些问题,但这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更不会是你造成的这一切。”
小蜗牛今天说了很多话,眼眶也变得通红,那杯盛满眼泪的温水已经变冷,眼泪消融在水里,悄无声息得就像刚刚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幻境。
季晨风拿笔在档案上写着,连续两次对来访者说“你没有错”这样的话,会让他有些角色倾翻的错觉,明明他并不具有审判的资格啊,可要是他不说出那些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他们也许甚至还被那些枷锁牵绊着,习惯真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
下次可能需要跟小月的父母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