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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入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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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楠木盖顶的棺材,如天上降下来的。
穆蔚既不知为何穆远明远在北沙荒漠之地,偏知晓她这个身在汴京之女的事是为何,又明知他既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甚至连楠木棺材都备好了,仿佛只等着自己来取,这事一定不简单。可究竟相隔数千里之遥,什么人又能指使得动这位自三年前便已去外域经营“茶马商道”的二叔叔。
穆蔚百思不解,当下看着被青冥自马车内放下来的那方棺材,没有动。
直到棺材降入沙地里,青冥招呼了身后跟随的十数小厮一起来挖沙,一个小小的土坑便如奇迹般现在穆蔚面前,穆蔚大惊且喜,急忙凑上去帮着一起挖沙,直到月上中天。
星星闪烁着寒冷的锋芒,俯瞰着人间的恩怨。
小砚台的墓上无碑,如她的愿望,穆蔚不敢教那些腌臜人惊扰了她的魂灵。
穆蔚埋好素砚,鞠了个躬。
穆远明的马车载着穆蔚一路向南,直截地进了穆府二院内。
二房主母林氏,并不如穆远明一路夸赞得地上无两的明艳,清清肃肃得像是一个书斋出来的女先生,一见穆蔚,迎上前来牵着她的手,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柔婉,吓跑了这个内侄:“长兄先一步入宫,请求老太太回府居住去了,你也知晓,前日去了一回,被老太太拿砚台砸了出来,长兄说是养伤,”她一向凄伤的眸光落在穆蔚身上,温温柔柔得有种看破红尘的凉:“实则不过是畏惧,今日又去请了。”
“老太太若仍旧不肯归家,也便罢了。”穆远明反似更不上心家事,搂着林氏的肩便大步入内,将鹤氅随意交给随行小厮,便命贴身丫鬟紫衿道:“去给长公子寻一身合体的衣裳,后半晌哥哥回来,他要拜庙,少不得还得要见一见家里老祖宗,拜过父母,才肯回来呢。”
“二爷怎么知晓,人肯回二院里来。”紫衿凑前来闲问了一句,见林氏筱霜面无愠色。并未责她失仪,这才大着胆子对着穆远明道:“保不准长公子便就此待在长院里,不肯回来了呢。”
穆远明周身一股冷气,连着人呵出的气息也是冷的,听了这话,久久没有言语,只怒意有些晕上了眸心,紫衿与林筱霜皆知晓他待人一向疏离,说不准哪一句话便触了他的怒,于是紫衿只瞧了他眸里一眼,查知怒火即将要翻涌上来,唯恐它喷薄而出,便接到林筱霜眼神警戒,哂哂然福身告退。
穆蔚没心思跟着他们打机锋,也不想耽误二人小别新婚的野趣,索性不跟上去,眼瞧着二叔搂着林筱霜的肩膀,一步一步极缓慢地从着林筱霜的步速,二人夫妻软语,一并往内室去,步子却滞住了,只将身耽在外院,自己同自己在心内默默下棋,一边对弈一边往前走,漫无目的。
穆蔚无聊着独属于自己的无聊,走到了一片野菜地里。
小丫鬟云清挽着袖口,正蹲在地里剜野菜,穆蔚见她的手法并不似小砚台熟练,想着要不去帮帮她,于是回忆着小砚台在京郊山上拿锄头剜野菜的身形,挽起袖子,学着砚台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行去,那剜菜的丫头原本剜得很专注,忽觉得身后凉风一过,悚然起身,便见着了双手形同狗爬姿势的穆蔚,禁不住大喊一声:“妈呀鬼呀!大白天遇鬼——!小公子复生人世了——!”
穆蔚捂住她的嘴,一同蹲下道:“嘘——!我不是鬼,我大名叫做穆蔚。”
“穆......”那小丫鬟眨了眨眼,瞠目一阵,舌头打了好几个结,道:“你是穆长公子!”大惊之下,指着穆蔚很是没大没小,喊声更高了三个度:“不是说长公子奄奄一息这才送到庵堂里去的吗,你.......穆府的男婴总是活不长,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说......穆府......男婴?”穆蔚推测了一阵这云清的字眼,发觉她第一次见自己时,口中所说的“公子”,似乎指的并不是自己,穆府是守礼的商户,一个“长”,一个“小”字,便划出了分别。
她暂且按捺住心事,青天白日,没敢当着穆林二人动问,只是闲话着,笑道:“你个小丫头,连如何剜野菜都不会,将来若出了穆府,要如何讨生计去。”
“谁要出府去了!”那云清小丫头横了穆蔚一眼,隐有些敢怒不敢言道:“再者说,我方才是在锄草,这一片夫人种植下的君子兰,若被杂草染了,岂不是败坏了夫人对二爷的一片相思!”
她们这些丫鬟,即便是园丁种草的,入了这样大家族的府里,月俸少也得有三钱,穆蔚曾听小砚台如此说过,不经意便问道:“你每月几两银子,赶明儿跟了我,离了我二娘好不好?”
小穆蔚负着手,立在园圃里,对蹲在地上正挥舞着花锄的云清哂笑道。
“倘或小公子在世,一定不会如长公子这般无赖。”云清浅哼一声,宣示不满:“只可惜三年前二夫人腹中的孩儿便没了,太医来诊治过,只说是此生亦不可能再怀娠生子了,咱们这样的家族,子嗣为大,夫人无子便是不孝,老夫人又一向重视血统,非长子嫡出的孙儿绝不肯认的。”
紫衿闻这声,猝地自二人身后厉声道:“哪里来的好不懂事的丫头,敢是你老子娘不曾好生教过你,敢在长公子面前诓语胡言地放肆起来了,来人!给我绑过去!”
穆蔚正要蹲下身,继续与云清说话,不意紫衿却倏地发了火,立时站起身来护短:“谁教你来拿她的!我看是她极好!你们这样的丫头偏偏要狐假虎威,假作主子的派头来拿捏她的错处罢了,”蹙紧眉心,又赶着进前质问紫衿道:“正堂在何处,我要入正堂请二叔叔与婶娘来申辩!”
“公子申辩无用,这便是夫人的吩咐。”紫衿微扬了三分声调,回她道。
“既未试过,你又怎知是无用。”穆蔚拉着云清,一路挥别了紫衿,闯入正堂。
“公子,放手。”正堂下金色的“恣意行云”字样,原本是初初迎娶林筱霜三月余时,穆远明亲自为她题的字,后来因有了小公子,二人便更是情浓不胜,云清回想着二爷与林氏夫人的过往种种,联想到府中一向令将“小公子之死”三缄其口的紫衿姑娘,心中预感道不妙。
云清断断然立在堂下,决绝地分开穆蔚的手,厉声道:“长公子是金尊玉贵的菩萨身量,可我们做奴做婢的人皆是泥菩萨,如今紫衿姑娘未必是狐假虎威,可是云清却将要自身难保了。恕不能陪同长公子质问正堂这一趟,云清告退了。”云清衣袖如利刃,一瞬断得干脆。
“三弟弟自半年前娶了亲,说来你还未曾见过,”林筱霜在内室的声音竹叶一般,沙沙飒飒地清响道:“连老太太都说她这般伶牙俐齿,若入了戏班子,一定是头一份地惹人欢喜。”
“你信中说道因这个'琴姐儿',老太太一日三餐都要遣她的侍候,这个人说话如话本子似的,很得老太太的欢心,又算账也精明,说母亲因着如此,已然将素日对三弟弟的偏见全都除了去,如今正眼看他了,已然将家中盐铁两业全数都放给了三弟与三弟妹,还扬言说营生得好,便或许也肯将大哥哥的家主之位也让给他,总之万千家财,老太太欢心捏在琴姐儿手里,连长兄也赢不过她。”
穆远明清朗的余音尚未撂下,穆蔚的摩擦着乌石地板的脚步便惊得内中止住了声,穆远明护着林筱霜,趿上鞋站在门内不远处,惊问道:“谁!”
“有个丫鬟遭了事,故我来正堂问问。”穆蔚掀开门帘,径直地走进内室。
“什么事。”穆远明将眉头皱得死紧,一入穆府,仿佛他野外荒漠里的书生气尽去了,只换上一派合理的商人铜臭气,面上神情也总是凝重,而今沧桑地拧紧了眉头,动问道。
穆蔚眼见着林筱霜的衣衫才将将褪下去一半,有些赧然,但仍旧大着胆子动问道:“我知一丫鬟云清,在二娘修种兰花的园子,无端地提了几句'小公子',不想紫衿动了恁大的脾气,看架势,竟似是当真地动了肝火,扯下家中掌事的面皮同小丫鬟计较起来了,还骂得难听......”
二人说话间,穆远明一直在前面挡着林筱霜,如今听了这话,返身去将榻上的林筱霜扶着躺好了,并给人拉上被子遮掩住半身赤裸,这才如临大敌一般地怪了穆蔚一眼,匆匆提了大氅便去了。
这穆府......当真是虎狼窝吗,穆蔚见他这模样,全没了当日书生言笑,不禁也想道。
“已处理妥当了。”穆蔚僵立在室内,见林筱霜如此,一时也无话,只等了两刻时候,穆远明匆匆的脚步声响起来,入门内扶抱起林筱霜的身子,贴着人温声抚慰:“你放心,有我,外面的风言风语再如何传着,总也传不到大哥哥与老太太那里去,至于'琴姐儿'处,自然有紫衿料理。”
穆蔚听到“料理”二字,有些炸了毛,不由怒:“你们把云清如何了!”
林氏柔柔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地传来:“不过是放归家中罢了,蔚儿你不要......”
话未说完,便见着穆蔚已然跑出了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