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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 浮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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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凛冽,被卖家捧起的杯盏隐隐泛着如血珊瑚般流离的光。
南楚国最为繁华的一道街巷,名为浮华世,乃地处南楚国皇都郢城最中心的黄金地段,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无非是达官显贵,有说是天子门生位超一品的,有说是富甲一方豪奢敌国的,来到浮华世街道的人,无一例外是为了一个目的。
这里,乃南楚最为繁华的拍卖场所,市集的中心。
走过碧玉琉璃琥珀盏,入眼的是琳琅满目的金银宝器,其中隐于一角,被一位胡地客商宽大的衣袖遮盖住瓶顶,如瓶器一般的宫灯琉璃色极快地吸引了一身僧袍的幼童的目光。
那幼童看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头上顶着一个草绳拴起来的高髻,看来与年纪极不相称,她灰布袍衫上落满了尘灰,更是与这处地界毫不相衬。
腊月的雪水融化在冰河里,她曾经借着庵堂附近的小河草草洗了把脸,将满面风尘仆仆的落灰洗干净,才敢往这处人烟集聚的浮华世里走。
灼灼金莲花瓣形的底座,上衬着不知哪一代皇帝宫里流出来的琉璃罩子,将内里灯火的余温氲得暖帖,仿佛人心里最末一点的暖,在人间绽开了零星的烟火气,又烘托出一盏宫灯里如烟的蜡白气,通透得如水一般冰澈玲珑。
若莲花换成桃花,花瓣便圆润而非是尖利削刻的,这打造宫灯的匠人很有些手艺,留心在每一方花瓣上细细的刻纹上,将一朵金莲雕刻得栩栩如生。
她的师傅,是郢城近郊里偏居一隅的一位手艺匠人,今次,乃师傅卧病在床,殷殷切切地念叨着,迷迷糊糊地垂着苍老发黄的面皮,一双已隐隐睁不开的眼皮也衰颓下来,病中呓语一般地在幼童的身边嗫喏着:“浮华世,那里有世间最好的手艺。”
为这一句话,她肯跋涉千里,在磨破第七双草鞋的时候,终于赶到了浮华世,见到了自己学艺三年以来师傅曾心心念念的那盏金顶莲花琉璃灯。
幼童掂了掂手里的五枚铜钱,将手缩进了袖子里,往前走去。
“这杯盏并非凡间物,客官们打眼细瞧看,里头没酒却泛着淡淡的酒香,闻来令人欲醉呀。有没有买主,这杯盏可是小商的祖传血玉制成的,千金也不换啊!”
“既然不换,你吆喝一个什么!”
“就是!”
“说老实话,这杯盏究竟多少钱。我看它上头用上好的血玉材质雕着一只指甲大小的蝴蝶,那酒香啊......仿佛自蝴蝶的翅膀里透出来似的,你开价吧。”
“我若是开价,客官们不买可千万不要问询。”卖家衣着一身胡地的金底七色云纹袍,那袍子看起来绚烂多彩,却实在俗气过分,幼童是见过一些工匠手艺的,一见这衣着,对身家豪奢的胡商满眼中看见金钱,却丝毫没有审美的格调嗤之以鼻,默默地走近拍场。
胡商宽大的广袖遮盖住那宫灯,使得它在幼童的眼中愈加熠熠生辉。
宫灯的光芒仿佛透过琉璃壁放出一丝白线,那点白光映在幼童眼中,将她的眼眸也映得有些发亮,黑白颇分明的眼珠往下一顿,对场上喊道:“那顶宫灯多少钱。”
“胡说什么,若无钱自然不来打听,我们这些人,都是来惯了浮华世的,哪一个又不是你的老主顾了,你这夷子,莫要浑说乱语。”
一阵嬉笑的吵嚷中断了幼童的回话,那胡商眼珠一转,当即便反应过来,笑道:“非是小可我不给各位客官开价,只是这价钱实在是一日一更,没过一日,便升涨斗量似的变,客官们瞧好,这盏酒杯,开价三万两!”
“我出三万两!”
“三万一百两!”
“三万二百两!”
“我说的是三万两,黄金。”客商见场中一派群情鼎沸,在众人心中又燃了一把火,那些一个又一个举起手来的客人们,却依旧如潮般地吵嚷着争价。
“我的!”
“我说的!”
“我的,我先说出价的!”
胡商若清了清嗓子一般地干咳一声,又压盖过这片吵嚷之声,大喊道:“三万两起价,乃是第一等赤金的价位,并非白眼的价位,各位看官请好,咱们起价开拍!”
胡商的小摊子上,原本只够两个人并排站立的空间,以免挤着浮华世里其他卖家的摊位,右手旁却细致地放置了一枚铜盘。一柄手掌大小的小锤放置在铜盘侧,似乎是预备着时刻要敲响它。此刻铜声一响,立即便有千万人奔涌着过来,似想要冲破前方拦挡住众人的一道白绳线索。
距胡商桌案前一尺之地,设有一道白色的麻绳以作为准绳,以免来此的买家们哄抢一通,站上摊位里或是站在摊位旁将贵品打碎。这是浮华世的规矩,若是谁破了规矩,见官自然是要见官,公正的罚款自然也是必然的,最可怖的是,此人将永久失去准入浮华世的资格,被判为“世间黑客”。
来此地的多是一些纨绔子弟,家财万贯,家中长辈们往上数一代全都是天子近臣,自然不愿意在同辈们面前折了面子,回去以后要挨“败家子”“祸根子”这样的数落了。
若没有这道白绳拦着,幼童怀疑他们即刻便要冲过去,夺了那宝。
面对众人似想要将胡商生吞活剥一样的眼神,幼童的身子略微不可察地抖了抖,而后揣着自己手心里紧握的五枚铜钱,继续往那位胡商的摊子挤近。
顺着那道白色绳索划出的疆界,幼童一个矮身,在这不足一米高的绳索下钻了进去,盘算着如何躲过千军万马,能将那金盏琉璃灯仔细地打量一番,她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若细细抚摸一遍,定能将其上每一道纹路都记在心里,说给老匠。
临死前回光返照也好,一时地欢颜能令他下地,重新又生龙活虎起来,便是幼童此刻最大的心愿,她没有钱帛,若老匠明日便死了,连下葬也没有衣冠可以用。
坟冢不存,荒草丛生,仿佛是贫者一生的宿命。
幼童眼底收起对于黄沙埋骨的想往,敛足了悲戚的哀泣,往前一步步行去。可千万人之眼虽然有盯着那枚血玉盏的,毕竟有些人余光所及,便不只一酒盏而已。
有人着眼在白线以内,已察觉到幼童的踪迹。
天边仿佛落下来一声叱笑,那清朗到足以穿破云蔼直入人心里的娇声,将全场吵嚷挨挤的声息全部都压盖了下去,场中有一瞬的静默,近乎每个人心底都冽然被那道女声惊诧了一回光的瞬间,心悸得无以名状,尔后众人回想起自己此来的正差。
又重新投入在了这场拍卖大会,人声鼎沸起来了。
女子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潮声里,唯幼童望见她彩帛如云,那女子身上一袭渐变颜色的披帛,由浅蓝变到了天青色,浑身软绸看起来并不名贵,甚至于一点也不耀眼,却令人一眼能瞧出这丝毫没有珠箔加身的衣裳上头,暗色的奢华。
暗香似浮动在女子周身,她回眸朝她一笑,便倾倒众生。
美人面上并无娇嗔之色,似只是想要轻轻地玩笑一句:“才采买够了云绣的衣裳,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又要兴工动土地,来买什么琉璃灯。”
武烈帝一朝传下来的琉璃灯,算年岁,也的的确确是该分属于内廷太后的。
“好姐姐,这不是太后娘娘急着,要非得买下来回去。”
“若不是太后娘娘想要的,我打死也不出这个宫门!成年累月地伴在她老人家后头,三不五日地便要出宫门一回,人没走废,腿都走懒了。”
“可是呢。”
“可不是呢。”
女子以衣袖掩唇,悄然笑着近了这盏琉璃灯,此时,又一位清秀公子白绢束发,甩散着一头乌发覆住了胡商袖底的宫灯,轻声言道:“这盏灯,我买下了。”
公子白面,胜却人间寸寸玉。
如风拂过白玉一般的姿容,他长身玉立,看年岁尚不足十二,那一身书生公子的气度却鹤立鸡群,在这般奢华铜臭的街巷里,独立出一派人间清流真名士的风度来。
幼童瞧见他,转身便要走。
“这位小公子,可否将你心仪的宫灯转让给我。”公子一拍她的肩,已临近桌案三寸的幼童即刻便打了个抖,有些惊疑地回望着身后的那位公子,他却自顾自咧开巧笑,仿佛未将她的惊诧看在眼里,只等她一句回复。
幼童懵然地点了点头,未知该作何语。
平生第一次有人唤她公子,旁的时候,多是唤“小僧人”“和尚”甚而有“兀那秃驴”或者是“没人要”“没爹娘的野种”的,说她“只配被寄养在清晏庵中,居住在灵栖寺,一辈子寻不到爹娘的来路。”
她的爹娘自她降生之日便将她连带襁褓一并遗弃在灵栖寺,连一封书笺也没有,近七年从来不闻不问,一文钱也没有寄回给灵栖寺的清晏庵过。
时光悠悠已远去,她着眼于眼前烟火中不鄙夷贫贱的这张书生面。
怔然之神出,又复怔怔地神归以后,幼童仍旧怔怔然望着那书生,仿佛被定住一般,不言也不动,看稀罕物件西洋景儿一般地盯着书生的某一处深看,却又仿佛实则什么也不曾看见,只是盯着他看。
观瞧得久了,书生隐隐有些不自在,后背刺挠一般地磨了磨身后的衣裳,回复她:“你想不想同意,若不同意,这物件我便不要了,让给你。”
话未落,胡商暴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丈,大喊道:“是谁偷了老子的璃灯!”
四下静寂,无一人胆敢出声。
“是谁做了什么的偷盗差事,小贼站出来,看老子削了你的皮!”胡商仍旧忿忿然如故,这时,某人群中的看客一指小幼童,说道:“我看见他瞒过众人,偷偷摸摸地越过白线接近你,现下已然是近你的身了,饥寒起盗心,胡八子,你可要小心他!”
幼童拔开腿想跑,忽地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在桌案上。
被称胡巴子的这位胡商,咧着一口森森地泛着黄晕的牙,狰狞地凑近幼童,与他的脑袋一起躺在桌案上,相隔仅一寸之地,呼出一口浊气,盯着他审问人犯似的说道:“你敢偷老子的东西,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有得来没得回你信不信!”
“就是!”
“送去见官!”
“打他一顿,出出气!”
“胡八,不要轻易放过他!”
“揍一顿,丢出浮华世!”
“诸位放心,我一定不会放过这小子的!”胡八在人声吵嚷中逐渐膨胀了收拾幼童的心思,右手紧握拳,挥手便要往那幼童的右脸揍去。
这一回,揍他个鼻青脸肿,脸上非得青一块紫一块不可。
让他三五日不敢去见人!
让他长教训!
胡八忿忿然想着收拾小子之后的场面,将拳头挥得虎虎生风。
适时,那女子出言:“这商人,容否小女子说一句话。”
胡商看着她衣裙虽不显眼,却明显不是凡品,想必是金银不菲的价位,想她是金玉闺秀,却未必真如小小女子一般没甚么见识,心中又对这位小姐起了三分敬畏心,默默点了点头,说道:“小娘子有话请讲。”
“我乃宫中侍一品的女官,伴驾君前,如今见了这景儿,想着替天子办一办案,如今这天子脚下,胡巴子,不会不给本官一个面子的,对吗。”
她的话似是问句,语气中却无一丝疑问的意思,显然是个陈述。
气定神闲,从容而自如。
天子近官,即便仅是一名小小的女子,也依然能够将她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君王知晓,若冒犯了,只怕有人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看官买主们纷纷心想着避让,可不敢得罪这位真正“天子近官”的小姑奶奶。
倘若是家主没了前程似锦,他们也便没有了挥霍的倚仗,将来出世入仕,又靠谁上下打点,靠谁来购买宅子,养一批金银古玩呢。想及此,个个都想着若非是家主年龄到了,原想着要弃官乞骸骨,便无须作口舌之论。
“可以,当然可以。”胡八子率先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说道:“只要能将小可我的宝贝拿回来,上官办案,小可无不许的道理。”
无不许,自然也有个前提,他未曾挑明的话里锋芒是,许可的首要条件,必然是要保住自己的宝贝。
物竞天择,价高者得。
女子冷冷地睨了那胡八一眼,仿似对他这回答不甚满意,接着又耳语于身旁那名跟随的女子二三句话,将眼神瞧向来的那位小公子。
公子却抢在女官的前头说道:“给你!不用找了!我们走!”
抛出一枚足以抵价的金锭子,趁着那胡八两眼放光,打量那足够价值四万余两赤金的黄金一锭,公子脱了身,便拉着小和尚转身跑去。
“那锭金子,足矣买两个琉璃宫灯了。”公子拉着幼童,边跑边说道:“你不要看他说得厉害,什么客商,在咱们天子脚下那都是纸老虎,若官不许商办,什么胡人商人,一样是不堪一击。”
天子脚下的郢城,乃是皇都,在这里皇帝一言可以兴废,若是不许那胡商经营,天底下所有异国的商人们将都要吃这个暗亏,并把这笔账狠狠地记在胡八身上。
那公子深谙此道,自然不惧那胡八子色厉内荏的威压。
人多势众又如何,天子脚下,一切都不过是纸老虎。幼童脑中不断地回旋着小公子的话,将此话仿佛刻入了心里,又觉得被牵出的手心暖暖的。冬日寒凉,仿佛因他一双手一句话,而卸了雪霜。
熙熙攘攘的浮华世,他与她并肩穿过,无声地走了。
这闹剧作罢,方才那女子也没了踪影,在人迹熙攘中杳然远去,仿佛从未与她的跟随一同来此,更从未替太后娘娘办过什么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