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饮罢》戾鹰鸢尾

1、云破日出

　　天晴暖，路边上有三三两两的孩童，一边说着“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一边跳皮筋，边上的另一群孩童在比试踢毽子，有的在一边儿数着“二十一......二十......”，有的数着自己的，高叫一声“十七！”还有的欢笑着叫道：“十六个！”“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迟早要追上你！”正说着，那数着“二十一”的孩童忽地愣住了，怔怔然木在了原地。
　　二十几来着.......孩童抓狂般地想道，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方才一旁的小姑娘在踢毽子的场景，那小姑娘踢到第二十八个，忽地见男孩不数了，噘着嘴不悦地叉腰，斥他道：“你说好为我数数的，你不重承诺，古人还一诺千金呢！我不和你玩儿了！哼——！”
　　“哎——！窈娘——！窈娘别走！我想起来二十几了——！”
　　男孩的高喊声惊起了一众的乌鹊，树杈上的鸟儿闻声纷纷惊飞了，男孩噔噔噔地踏着地面，将八步恨不得化作两步地，追着小女孩儿跑远了。

　　“二十一......二十！”皮筋上的女孩们玩得还没有结束，边上有卖着绸缎的，有刚刚熏蒸出来的包子，还有一个身背着长方形半人高木盒子的匠人，正将背带放下，往外去取家伙。
　　小木锤子还没有取出来，一只稚嫩且微粝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背，故作威吓道：“老实交代我，你今天又收了多少银钱，替什么样的人事修补了木模子，或是屋顶！”
　　吴木匠取锤子的手一顿，弯着腰滞住了脚步，也笑道：“小穆蔚，年纪轻轻地就学那些□□上的人说话，小心长大了成为地痞混混头子！”说着，忙将手从穆蔚的手底下抽出来，嘿嘿地哼了一声，坐在自己早已经安置好了的木凳上，安然地瞧着身背后负手立着的十三岁少年。
　　穆蔚跟着哼笑了一声，背着手摇头道：“又被你认出来了，真没意思......”

　　说着，跟着一道蹲在木匠身旁。询问道：“你不是说.......一直想要收一个门徒吗。刚好小砚台的被子破了个洞，没钱换新的，你不如收了我呗。”
　　木匠倒吸了一口凉气，凛凛然道：“老匠是去年死了老婆，才说些要收个门徒的玩笑话，不过是为了养老送终，俗话说养儿防老，可你将来......”
　　说到将来，却忽地噤了声，仿佛触碰到天家禁忌一般地，不再多语了。

　　穆蔚知道，她是个或许没有将来的人。
　　满皇城的人都在传，穆府的嫡长孙子自小体弱多病，不得已将养在尼姑庵内，如今已年满十三了，还不许放回家里去，搞不好道释两家都开解不了他与生俱来的恶业，他的将来......也唯有夭折了。
　　可唯有穆蔚自己与素砚知道，这个将来，是穆府不肯给她的。
　　她生来便是女儿，可惜穆蔚的生父穆远威当年为了与兄弟争夺这个掌家的位置，取悦穆老太太，将女儿之身谎报成了嫡长孙，为防止他人耳目，这才将穆蔚寄养在尼姑庵内，谎称她命格太轻，若留在家中只能不足十五岁便夭折，并装模作样地请了些神仙道士们来做法，将襁褓女婴送出了门。
　　这许多年，不知穆府有没有人来送过一点香油钱，即便是有，也是给私吞了。

　　总之......十三年来，穆蔚只靠着养在了她的尼姑素砚，将一分银钱掰成了两半儿，一半儿供给自己读书吃用，另一半儿才剩下给素砚她自己，平素两个人挤在一张床榻上，屋顶漏雨的时候，为了拿出钱财来修房屋，又要给穆蔚每月都添置新书红蜡，二人不得已要分食同一个馒头，相依为命。

　　她的将来，取决于家主穆远威肯不肯认她这个亲生的女儿，一念之间。

　　“你行行好，”穆蔚似拜庵堂里的老神仙一般起身，板板正正地对着吴姓的老木匠拜了三拜，神色虔诚而庄严，险只差没将那老佛殿里的三炷香插在那吴木匠的脑门儿顶上，以作瞻仰：“从正月起，我已经来您这木匠的铺子里帮工八个月了，我分文未取，可若不是庵中实在没有粮食可果腹了，我也不会这般卑小地求问于你，你说是吧。”
　　老木匠被她这三拜整得后背一惊，悚然似看鬼一般地站起了身，再不敢受礼。
　　东交民巷一带，一向有三五成群的乞丐帮派往来出没，来往行人都见怪不怪，可穆蔚从未见过，待还要与这老匠口舌缠拌一阵，忽地听身后大喊：“抓贼呀——！抓住这个偷馒头的贼——！”

　　穆蔚猛地回头，一见一人脚踩着一双麻鞋，那鞋底薄如软纸，细细地缠绕上一双并不算干净的脚，那双脚上甚至还沾着没来得及揩出的六七块污泥，在这八月快中秋的天气里，寒冷地漏着二三十个孔洞，来人衣衫褴褛，身上脏兮兮的，肩上、腰上与腿上，尚且还挂着似乎方才才被人撕破的三缕布条儿。

　　后面不足三步远的地方，追来十三名同样衣着褴褛的乞丐，有五人举着木棍，木棍的头上零星地沾了些血迹，尚未干透，三人举着棱角如刃宽大逾手掌的石头，另外三人则举着铁耙追来，有两人什么也没拿，只是赤着手，也跟着赶上前来，厉声呵斥地指着那一人喊道：“你这个偷馒头的贼——！”
　　“还不快把你中午偷吃的馒头吐出来——！”
　　“不吐出来，老子我打断你的腿——！”

　　穆蔚闻言，不禁朝这人的腿看去，见这人小腿处一片泥湿的脏污，看来是新沾上的，泥污上有些斑斑驳驳的血迹，看起来和方才那几人棍子上的血迹出自同一处。
　　那人踉跄了一步，穆蔚小心地避过这人肩上和腰上同样沾染了污泥土渍的地方，将小砚台才为她赶制出来的“新衣”掸了掸，立直身形冷冷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将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昨日夜里，小砚台熬夜熬到了三更半点，才将她自己十八岁原本将要出庵堂还俗嫁人前所穿的尼姑袍子改成了小一点的道袍，如今穿着在穆蔚身上，可惜屋漏偏逢连阴雨，家中的棉被破洞，眼下天气虽尚晴好，可一旦入了冬便要寒起来，手掌大的破洞一到了夜里便要呼呼地漏风，穆蔚虽有心将自己的被褥一并给了小砚台，奈何素砚清正，推拒得分外干脆。

　　将近中秋，那人身上却只是一张齐腰的短袖薄衫，下面的裤腿也只到了膝盖上头三寸，露出来的皮肤四处发青五处发紫，更有那十余处红肿不堪的伤处，简直不堪胜数。
　　这个人腿上似乎受了较重的伤，往前走一步，便要踉跄，穆蔚刚伸手要去扶他，忽听耳边众人指点着那人说道：“才十六七岁，便出来做乞丐啦——！”
　　“听说是娼妓馆子里出来的，她娘亲是个下贱不要脸的侍奉主儿，他不过子随母性，一样地肮脏下贱罢了，怎么配过白衣的日子，便只是当个乞丐，也算是便宜的了！”
　　“我听说，他发狠起来非但偷盗，还敢伤人呢——！”

　　众人唏嘘一阵，纷纷地朝着那身后之人指指点点，穆蔚又瞧了人一眼，见前人身上似挂着才被泥土污了的土斑，有的狭长而有的圆润，不过是星星点点地挂在他身上，而这个人垂着头沉默地立在她身后，异常安静，异常地认罪一般，低下了他的头颅。
　　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冷眼却瞧着十三名追赶他来的乞丐，问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追赶他，还要拿着棍子和石头来打他，如果可以杀人，你们是不是要拿刀杀了他！”

　　天子脚下，皇城近郊，竟如此目无王法。
　　临街的一处小三层茶楼上，二层雅间内开着窗，里头的人端直着身子，仪态良好地坐在窗边品茶，忽听见这么一句，拿眼睛斜了斜窗外喊话的人，见这人不过是十三四岁的身量，却胆敢当着十三四名乞丐如此地喊话，定睛细看时，微瞧见这人身着一身道袍，神色一怔，缓缓地放下了茶盏。
　　“公子.......”
　　那被唤为公子的人抬手止住了这人的声音，神色凝重道：“我听说穆府有一位长公子，因年幼患病，长居于京郊莲音师太主管的静安堂下，你如今与我去查这个人，另外，吩咐着林筱霜。”

　　林筱霜这人，乃是三年前嫁入穆府，为穆远明正妻的小户书香闺秀，一手小楷写得遍京闻名，虽是嫁予了商户，可林氏自祖上便立誓不入仕不为官的清正之风，却在汴京渐渐地流传开来。

　　“混账东西！敢偷了馒头就跑——！”十三名乞丐中央，走出来一个人，衣着比之那些乞丐看起来尚且还算得可以敝体，却出列即指着那人骂道：“不过是个偷了东西的贼——！打死也不为过——！”接着，又转头向穆蔚，恶狠狠地呲着牙：“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