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又见棠

5、服务区（1）

　　我期待一场海啸，一场地震，一场大的劫难。我还期待一次争吵，一次暴力，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

　　伯尔尼纳景观列车从冬天出发，一路经过秋天和夏天，抵达春天。
　　这一道神奇而瑰丽的自然景象，吸引常情和高亦锐哇哇大叫，坐在窗边时不时就要拍几张照片，感叹一句‘好美’。
　　相比她们，我和宋可微还有彭严都安静的出奇。
　　宋可微今天穿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短袖搭牛仔裤。葡萄紫的外套在她刚上列车的时候就因为热而脱了下来，随手放在她和彭严的中间。
　　她今天坐在我的正对面，彭严的左手边。
　　这其实正是我和她搭话的最好时候。不管她愿不愿意，我们都要在这辆列车上直达终点。

　　我的胳膊上，那个被不知名的虫子叮的包正在隐隐发痒。
　　我把胳膊藏在我和宋可微之间相隔的桌子下面，不让她看见我正在以多么大的力气挠着它。
　　*
　　很难得的，昨晚我梦到了我妈。
　　我已经有十几年，快要二十年没有梦到她了。

　　在梦里，我妈穿着一条棕色的连衣长裙。我看不到那条长裙上有没有花纹或者图案，因为她用围裙挡住了它。
　　围裙上两根细细的带子从我妈后脖颈绕过，被她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背对着我，低着头，后脖颈上的蝴蝶结是最突出的部分。她是一件被打包精美的礼品，只是我不知道收礼物的对象是谁。
　　“小文，小文，妈妈给你下碗面吧。”
　　妈妈没有回头也清楚地认出我的脚步声。我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妈妈就把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没有说话。

　　妈妈转过身来，手上捧着一碗阳春面。
　　我说：“你死了之后，我再也不吃面。”
　　“尝一口吧。”她的声音走了调，我看着她的五官一点点融化了又重新凝固，变成了宋可微的脸，她微笑着劝我，“很好吃的。”
　　*
　　“诶！吕舒文，你会挠破你的手！你胳膊都红了！”常情拍完了照片，从她的角度正好看见我藏在桌子底下的胳膊。
　　整车厢人，包括宋可微，都被她的惊呼喊过来。
　　我笑了笑：“不会的，它是个硬包，要破早破了。”
　　常情是真的担心我，她过来拉着我的胳膊看。

　　胳膊上的红色抓痕一道又一道，可那个包是真的没有，也不会破。
　　宋可微用胳膊垫在桌子上，探一点上身过来看我的胳膊，“什么虫子叮的？”
　　“不知道。”
　　“什么时候叮的？”
　　“也不知道。”
　　我对上宋可微的眼睛，她很快挪开目光，但和我一起笑了。
　　“什么都不知道啊。”她说。
　　“嗯。”
　　“很痒吗？”
　　我从常情手上收回了我的胳膊，“现在不痒了。”

　　宋可微转头，问常情：“你的照片拍好了？”
　　“拍好啦。”常情喜滋滋的答话，又开始点评高亦锐的拍照技术。
　　我和宋可微一同笑着听。
　　和常情相处的越久，越能知道她只是一个拥有二十四岁成人躯壳的小孩子。单纯、天真、家境优越、父母宠爱，活到这么大所有的事情都一帆风顺，最大的挫折是大学开学之前和前男友分手。但是大学一开学，她就找到了和她境遇几乎完全相同的高亦锐。
　　太顺遂的人生让常情和高亦锐无论看谁都觉得他们很好，对谁也都掏心掏肺。
　　我在他们那连吃几夜自热米饭，小夫妻确实一个硬币都不肯收。说得多了还打算和我认真生气。不但如此，他们还和我道歉，说不知道我不吃面条，他们自热米饭带的不多，不一定够我吃。
　　真是太太太太可爱了，我当时没能忍住我的大笑。

　　常情点评完高亦锐的拍摄技术，又被他喊去拍照。
　　我收起一点点笑容，问宋可微：“你不拍吗？”
　　宋可微不答话，反问我：“你不拍吗？”
　　我说不拍。
　　“你好像很不喜欢拍照。这几天我就没有见过你拍照。”
　　宋可微对我的观察还真是仔细。
　　我不但没有拍我自己的照片，连风景照都寥寥无几。这一路我的相册里唯一有人物的一张照片，还是昨天在威尼斯给宋可微拍的。
　　“我喜欢给别人拍照，不喜欢自己拍照。”我指的是昨天那张照片。
　　宋可微很快领悟，客套的夸赞了一句：“你拍照的技术很不错。”
　　我扭头就说彭严：“姐夫也要多学学才好啊。”

　　彭严一直在边上听我们聊天，被我猝不及防的点名，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我就算了，我学不会。
　　话落了，他又越过宋可微去看那边拍得不亦乐乎的高亦锐，“我要是有高亦锐的精力啊，我肯定学。”
　　“你算了吧。我也没指望你学。”宋可微对彭严笑，话中带一点点下意识地撒娇。

　　我扭头看向窗外，说：“到站了，下车吧。”

　　车站的人不多，我拎着行李箱走在我们团的外围。彭严一下车就带着宋可微逃命似的快走，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等我走到集合的巴士站边上，他们两个人还是要在巴士站等我们和大巴。
　　也是在这时候，我突兀地问了宋可微一句：“姐姐，你会煮面条吗？”
　　宋可微当然不会预料到我的问题。事实上，她对“姐姐”这个称呼也显得很陌生。
　　在最初常情以这个称呼叫她的时候，每次都需要彭严提醒，她才知道常情喊得人是她。
　　不过被喊了几天，宋可微努力的把自己和“姐姐”对应了起来。
　　“会啊。怎么了？”宋可微呆愣的时候很可爱，眼睛会变得圆圆的，所有的表情都会停滞在那里，一点一点的改变到当前应有的情绪，好像是按了慢放的小机器人。
　　“你做的面条好吃吗？”
　　宋可微对我的第二个问题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身边的彭严也看着我。
　　宋可微看看彭严，又看看我，最终她问彭严：“你觉得我做的面条好吃吗？”
　　“好吃吧。”彭严挺敷衍的。
　　宋可微又追问我：“怎么了？”
　　我没回答她，伸手指了指前面，说大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