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 7、青涩初中 ...
-
7、青涩初中
读初中了。
初一的语文老师姓宋,数学老师姓沈。沈老师是班主任,他说,我小学毕业语文考试全公社第一,数学虽然差一点,总分还是公社第二名。
我的语文成绩没什么问题,宋老师选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小郑和圆圆去参加区里的语文知识竞赛,我们轻松拿第一;我们三参加作文比赛,包罗了当时的区县前三。我知道自己的数学弱一点,但我很努力地在追赶。初一期末,我们三个成绩已经稳稳居于年级榜首。但我觉得老师和同学更喜欢小郑和圆圆。我暗暗想,再努力一点,不能比任何人差,让大家看得到我。
暑假我还是照样参加“双枪”。很累。但是想到自己的决心,再累也要读书。读初中开始,父亲在灶壁间对面给我拦出一间六七个平方的小房间。我爸的手真巧,他编了好几扇竹篱,竖起来固定住,然后粉刷上黄泥,黄泥干了,再涂上石灰;再用另外一扇竹笠做门,房里拉过去一根电线,装上点灯。我爸又找来几块木板,叮叮当当敲打了两天,一张木板床也完工了。再放上一张小木桌,一间极简女生宿舍就打造完成。不用和我爸妈挤在一张床上,我非常高兴。
我父亲没有读过中学,没有学过物理,不知道什么伽利略、安培,但他有超强的动手能力,也许是环境所迫,于他如吃饭一样平常的事,对于现代人来说,简直神奇。现代人说是分工精细专业化,也许以后换个灯泡也得流水作业。
吃了晚饭,我赶紧洗衣服。去年我十分恐惧地和母亲说我胸部有个肿块。母亲摸了一下,吃惊地喊起来:“难道你是快要做大人了!”我不懂是什意思,后来知道是说我马上要发育了。母亲给我买了一件汗背心,这样,天热衣服穿的少的时候就不太看得出来。但是只有一件,我得睡前洗了,第二天才能穿。我就这样进入了青春期。
我的青春期所有的烦恼是红色的。每到生理期,我隐隐有一种原罪的羞愧,我总是坐立不安,又怕被别人看出来,几乎把自己钉在座位上。有时想我们那时至少还有草纸,卫生纸,我经常在想,古代的女孩子怎么度过令人羞涩难堪的烦恼呢?
等到了暑假和我爸我妈参加双枪,麻烦更大:周围只有田地,没有厕所;第二,夏天雷雨多,无处躲避。记得有一次正在插秧,暴雨说来就来了。五六十米外有一块小土坡,土坡上有几个坟茔,其中有一个是空坟墩,只预留着放棺材的水泥洞穴。母亲奔跑过去,钻进坟洞里,一边擦拭脸上的雨水,一边招呼我赶紧过去避雨。但是我本能害怕排斥,我宁可在雨里弯着腰,也不愿大活人佝偻着钻进坟头。暴雨如注,我看到顺着腿肚子躺下的是被稀释的血水,淡淡的红色,并不恐怖。但这之后,我落下了痛经,那阵痛倒是有点恐怖的。但现在想来,如果重新选择,我依然不敢钻进坟洞去避雨。
这些都是小事。初二那年的大事是天冷的时候,父亲再一次去省城治病,这是他第三次开刀。我曾看到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带着父亲跪在床头念念叨叨,父亲很虔诚,但是母亲责怪父亲听信这么一个老糊涂的话。父亲任由母亲责备。可是即便如此虔诚祈祷,还是再次去了肿瘤医院。
“有事钟无艳”,对神佛的祈求,有时是人走投无路的最后的选择。
手术后父亲似乎恢复的还算快。他只是消瘦,有时候吞咽还是困难,但他总是笑呵呵的。他原本就是我们生产队甚至整个大队里数一数二的勤劳,手术后的他更加努力。后来我在想,父亲大概是心存内疚——他觉得他的手术让家里欠下了一笔钱,他得加倍偿还,他可能也感受到自己也许不会长寿,他想多为妻儿留下点财产。他羸弱的躯体,去大溪里挖沙,买沙。溪里已经看不到水草了,被挖沙人挖得底朝天。干爹和父亲一起挖沙,干爹告诉我们,说我爸干活太不要命了,让我们劝劝他。可是父亲笑笑说,他没事,只要能赚到钱,他就高兴。比起种田,辛苦还赚不到钱,现在有黄沙可以挖,他不觉得苦。
父亲有时悄悄给我奶奶几块钱,但是被我妈知道了,吵得天翻地覆。我伯父来了,说我奶奶的房子漏水,让我爸处理。我爸二话不说就爬上屋顶。我妈知道了就骂我爸:你哥哥姐姐一个个身体好、家里条件好,你妈的事他们为什么只动嘴不动手?你开刀,问你哥借50块钱都不肯,他的话你这么听?
我妈说我伯父把我们家山上的两棵树砍回家了,我妈骂上门去,指责他们欺负生了癌症的弟弟,结果被伯父母赶了出来。我妈就骂我爸窝囊,我爸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啥也不说。
后来大队里照顾我爸,让他做了一名看林员,晚上他就住在山上的一间很小的房子里,白天他依然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忙、责任田里忙、还要去挖黄沙。农闲的时候,他就用山上的苦竹,编几个竹篮子,有的送给左邻右舍,有的拿到集市上半送半卖。有时,父亲会逮回一只两只不知名的鸟雀。
父亲养了一条狗,虽然也没什么喂养它,但是它很忠实,很听父亲的话,也很听我的话。可是那年冬天被卖了,因为过年需要花钱。那个寒风凛冽的黄昏,来了两个陌生男人。我拼命踢打让狗狗快跑,但是它就是不走,只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站在门口孤独的苦栎树下望着那两人的自行车慢慢骑远,半片枯黄的栎树叶飘落在头上。
这以后,再也不养狗了。
初中三年级,我们分班了。我分到了一班,那时没那么多讲究和忌讳,直接就叫尖子班。
在尖子班,我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掐着,生怕会浪费一分钟。用我们班主任林老师的话说,整个班级竞争的氛围浓重得化不开,特别是我和李园、陈雪梅三个女生结结实实地确立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我们学校有一个物理实验室,一个化学实验室。有一回,10公里外的一个中学初三学生再来是带领下来我们学校做实验。我就多看了两眼,内心隐隐升起自豪,因为他们没有我们有,正是“不患寡患不均”。
青春在隐秘中躁动。
那时,班里有两个男生,是女同学粉色的梦开始的地方。一个是高高的,胖乎乎的小陈,他不苟言笑,数理成绩超好,可惜语文和英语拖了他的后腿。他并不特别用功,下课,偷偷看他一眼,小心脏就怦怦直跳。可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十多年后有一回竟在去省城的公交车上相遇。当时听他在接电话,说:“我是陈xx……”这名字竟和当年的小陈一模一样,我不由得多看两眼:除了还是胖乎乎的,竟没有一丝和当年可以重叠的印记,眼前的人是矮矮胖胖,腋下夹了一个人造革的公文包,脸上说不出的风霜。但我还是问了一嘴:“请问你有没有在xx中学读过书?”
“读过的,你是?”
同学相认,却没有传说中的激动,有些许失望。他说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读了大专,目前在做推销。至于推销什么,我没记住。下车后也没留联系方式,只留下挥挥手的侧面,真正的“相见不如怀念”啊。
另一个男生高高的,文文静静,说一口普通话,他是外省的,随地质勘探的父母转学过来的。他姓章,他和我小学同桌小夏一样干净漂亮,用现在年轻人眼光看,秒杀小鲜肉,绝对帅呆了。还有他那一口普通话,就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高攀不起的。毕业考前,他回到原地去参加考试了。没想到他这一回去,我们再没有见过小章,不知几十年后的他,是更高更帅了,还是积聚了一脸的风霜、一身的疲惫。
坐在我后面的是个小个子男生,他留了一级。那时的留级,已经不是以前意义上的留级,只是为了比别人多一点时间和机会,有点类似于复读一年。他上课悄悄把我的长辫子绑在桌子缝隙中,有一回我站起来回答问题长长的辫子被困住竟站不起来,结果他被老师批评了。不过我不怪他,他下课从不欺负人,也不像其他男生,只是围着李园或者陈雪梅,他会和我说说笑话。可惜的是,中专他没有考上。但后来他考了大专,当了公务员,做了大领导,风生水起。
为了能鲤鱼跳农门,我把悬梁刺股都用上了。大冬天,床头放一盆冷水。看书背诵过了11点,真想睡啊,上下眼皮就是要自动粘连。我就把脑袋伸进冷水里。刺骨的水让我瞬间一个激灵一阵哆嗦,大脑瞬间冻醒,就这样折腾几次,至少熬到12点才睡。
有一次,十点多,传来我妈的呵斥声:“几点了?还不睡?电费不要钱的吗?”喊了几次见我没反应,我妈就去拉了电闸。我曾想过点蜡烛读书,可是蜡烛不是电筒,怕烧到棉被,又怕光线传出去,我无能为力。干脆不管,只管读书,读到我妈不让我读为止。好在之后我妈几乎没有再拉过电闸。但是有一次我一边烧柴火灶,一边看书,可能我没听到我妈叫我,我妈气急了,就把我手里的书扔进了火里。
我弟却不想读书。早上我妈叫他好几遍他才起床,起了床也不去读书,我妈没办法,答应只要他去读书就给他买零食,什么毛栗子、桃李杏枣的都有,有时直接变现。但是我弟成绩一直沉在底层,教他的老师都不相信他是我弟。他回来和我妈说,他不喜欢老师,他说我只会死读书,有什么好学的?
我偶尔听我妈说,我舅他们一大批同一时代下放到农村的特殊群体到市政府,要求省市给他们落实政策。我这才知道,外公曾在南京旧政府任过职。因为外公的历史问题,舅舅们的参军梦碎了一地。后来我在备考中专的时候,政策落实了,我妈恢复城市户口,也可以让子顶替女,我妈毫不犹豫的就让我弟顶替了她,我弟弟拥有了令人羡慕的城市户口,而我四年后才知道,那时我已经毕业了,我弟弟招工在城里上班,我则分配到偏远乡村。
中考成绩出来了,老师说,我们班我们三个女孩是当时全县的冠亚季军,其中我的英语成绩全县第一,我毫无悬念的取得了参加中专考试的资格。那时参加中专考试。是有门槛的,得先通过学校选拔赛,如果中专考取了,就可以直接迁户口,跳出农门,成为工人阶级中的一员,就好比考中举人考中状元一样。
我们班主任提早一天带我们到古窑镇备考。在我16岁之前,古窑镇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大城镇了。我们住在街上的一个旅馆里。街道对面是溪,溪水不满也不浅,不请也不浊,河上停着几条旧船。旅馆的房间有四张床。六月底的天气很热,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吊扇吱吱呀呀有气无力的叹着气。
我们一群人里有一个特殊的考生,她是我小学老师高老师的女儿。高老师的女儿讲的是一口城里话,她一直生活在城里,这次是回家乡参加考试。她和我比较谈得来,也许是因为她母亲高老师。傍晚的时候,她说带我去她伯父家里洗澡。在我的世界里,这个大镇就像是一个小城市一样高级。
我第一次在那么大的澡盆里洗澡。高老师的女儿给我放了一块香皂,我闻了闻,真香啊,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吃的还是搽的。我犹豫了半天,往身上搽了一下,又一下,我猜可能就是这样用的。然后我搓洗身子,很快水面上浮起一片灰色的泡沫。我起身看看,很有些难为情,想立刻消灭罪证,但是同学的伯母让我别动,她会来收拾的。这让我顿时手足无措无地自容起来。
第二天正式考试,第一场是语文,拿起笔的那一刻,我就没有什么紧张了。第二场是数学,出了点故事,可能因为紧张,第一次面对六页试卷,翻来翻去,结果我整整漏做了一面。
走出考场,我和高老师的女儿说了,我漏做了一页。她惊讶地愣在那里。她让我等等大家一起走,我没说话转身走了。
我回到旅馆,拿起毛巾擦了一下身子,汗水黏答答的难受,冷水擦一下,舒服了。我就坐到床上,放下蚊帐,躲在床里复习明天考试的科目。输了一场,不能输下一场。我想。
不一会儿,旅馆房间的门打开了。班主任撩起我的蚊帐,看到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哎呀,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不等大家管自己跑了,听说你一张试卷没做,我们都吓死了,还好还好,明天的考试好好考,还是有希望的。不要多想了。”
我想纠正不是一张试卷,是一页,但是看大家看到我的那种表情,我就低下头懒得说话了:太热了,不说话省点力气。
班主任转身对大家说:“好啦好啦,要休息的休息,要复习的复习,等会儿吃饭叫你们。”
第二天下午考试一结束,班主任就带我们坐公共汽车返回。我跟我爸我妈说,我没考好,一页数学卷没做,肯定考不上了。我忘了我妈怎么说的,反正第二天就立刻投身到“双枪”——抢收抢种。中专肯定没法考上,高中考得再好也未必有用,家里就这点经济,我爸我妈不止一次说过:“你考得上中专是你的福气,考不上中专,读高中我们供不起的。”我想,我犯了这么大的错,只有好好劳动,认真赎罪,争取我爸我妈的宽容,我才有可能读高中。我只有这一条路。
那一段时间,累得像一摊烂泥,但我始终不哼一声。例假来的时候,我听到我爸在提醒我妈让我不用去田里;我妈没说,我也没说。弯着腰弓着身子,太阳好像贴在背上,汗水挂在睫毛上,我都看不清稻秧在哪里。有一回,田里一块碎玻璃划伤了大拇指,鲜血直流;我撕了一根布条使劲一扎,就又下田,滚烫的泥水,渲染了伤口的疼痛,但我得好好表现,我只有这个机会。
半个月,双抢也即将接近尾声了。那天我一个人在种田,突然我爸在田塍上喊我,“你考上了!”还有那么大的一块田要种,我没工夫理会我爸说什么,我爸又喊了两遍。我仍然没有直起腰。旁边田里的妇女问我爸谁考上了,我爸说:“我刚刚在街上碰到我女儿的老师,她告诉我,我女儿中专考上了!”
“真的啊,你女儿有福气了!”
这时,我才直起身子,将信将疑的看看我爸。我爸说:“真的。”我还是怀疑。想了想还是实际一点,不要做梦了。我继续弯下腰种田。
又过了一会儿,我妈来了,她和我爸在说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老师也来到了田头。老师很担心我这么辛苦,万一肝肿会过不了体检这一关。
我爸我妈又问了老师一些注意事项,老师一一交代后走了。我想再去种田,我爸说:“现在开始,你就好好休息,要争取体检过关。”
一个人坐在家里,我还是感觉不真实。老师说我考分超过分数线39分,可我明明一页数学卷没做。老师还说,这次我们考进了5个,李园和陈雪梅超过分数线五十多,我后面还有两个。我们中学从来没有考出过这么好的成绩,据说那两天校长的嘴一直咧着,我们班主任也特别高兴。
体检和填报志愿是在一起进行的。果然如老师所说,我肝肿厉害。老师在旁边陪着笑脸说:“这孩子前一天还在双枪种田割稻,太辛苦了,她没任何毛病的。”但是那两个女医生并不听解释。
填报志愿的时候,老师跟我说,体检是个问题,保险一点就不要填报那些好的学校了。哪些是保险系数大的呢?那时师范学校、护士学校通常招不满,而电力、医药之类的高分热门。其他四个身体都没问题,李园填报的是药剂师,陈雪梅报考的是电力学校,我只好填报了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