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2、豆蔻桃李 ...
-
12、豆蔻桃李
物以稀为贵。人也一样。
80年代后期,在这大山深处,有居民户口的人还是不多,居民户口的未婚女性更少,有文凭国家分配的未婚女性凤毛麟角,所以我的到来就得到了极大的关注和礼遇。
国庆节全乡镇要搞文艺汇演,书记就把我推荐上去——其实我在学校选修的不是音乐,但是文化站长亲自来伴奏指导,我就这么被隆重的推到了舞台中央,就算我唱得五音不对,掌声还是会有的。我还第一次见到了学长,那个借调到中学的祝老师。
算起来祝老师应该是65年生人,个子不高,人不胖,略清瘦,眼睛长而上翘,眉眼脉脉有情,后来从书上知道这就叫桃花眼——不过桃花眼仿佛是女性的专利,他有两撇小胡子,有时喜欢摸着胡子说话。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娓娓道来,和庄校长不同的风格。从没看到他和庄校长说过话。书记知道我喜欢读书,倒是向我推荐了祝老师的藏书,于是我向祝老师借过书,后来祝老师主动推荐过一些好看的大部头,有一次还帮我到古窑的文化馆借了两套外国文学名著。又邀请我参加一个民间文学团体。我怕生,不是很感兴趣就没去。
因为演出,祝老师有一次到我寝室楼下等我一起去彩排,书记和他夫人隔天晚上就来找我谈话,他们告诉我,祝老师正在和代课老师小羊谈恋爱,有人看到过某一天清早,小羊是从祝老师寝室跑回家去的。要知道,那个年代未婚同居不是一件说得出口的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书记夫妻提醒我,祝老师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一个小姑娘得离远点。
第二年,祝老师从中学被遣返回小学,小学的庄校长又把他遣送安置到离中心小学六七里外的完小,传说是因为他声援当时的大学生运动,发表不当言论。祝老师居然是愤青?书记夫妻来我寝室聊天时透露,祝老师想要始乱终弃,所以才让祝老师到偏僻的完小好好反思,也便于修复祝老师和小羊的感情。小羊哭着发誓:生是祝老师的人,死是祝老师的鬼。我也想不通,小羊长得挺好看的,脾气也很好,祝老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怎么就想当陈世美了呢?
那年的五四青年节文艺演出时,祝老师竟对我说,小羊和外面一些人在说祝老师和我在找对象。怎么可能?我不可思议的看着祝老师,满心的懊恼,这以后我就尽量对祝老师绕道而行。
元旦那天,书记组织,带领学校的一众老师们到我家吃饭。书记不知那里借了辆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我家。
我妈招呼大家坐下,一边给大家泡茶,一边嘱咐我马上去医院何医生家借几张凳子。我有点纳闷,为啥不问邻居借呢?我妈说她已经和何医生说好了,何医生夫妻都在家等我去搬两张长条凳。
好久没走进医院了,几乎没什么变化。何医生是个高高胖胖的老太太,小时候没少骂我们姐弟,我有点怕她。她老远看到我就招呼我,把我带进他们家里。我第一次到他们家。房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应该是烧饭吃饭的,我正要搬凳子,何医生拦住我说:“你别急,我这里还有个客人你见一见。”说着聊起门帘让我进到内间。
内间有张大床,床边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年轻男子,看到我们进来,站了起来。何医生指着一个中等个子长得非常漂亮的小伙子说:“这个就是我们王书记的儿子……”何医生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我脸腾的一下烫起来,低下头不想去看对方。我心里异常排斥:干嘛骗我?还偷偷摸摸!书记很了不起吗?
我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扛起凳子就回家了。后来我妈告诉我,书记的儿子对我非常满意。这我知道,因为后来,这小伙子隔两天就写一封信,写了有厚厚一摞,可是我没有回过一封信。我还记得他在信里问我:“是不是邮递员把他写给我的信都弄丢了?”我没回信。再后来,他的来信,我都没有拆封塞在角落里。现在想来,如果没有徐子炎,没有介绍人说他是书记的儿子,也许我是真的会喜欢上他,那我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呢?
元旦过后,天气冷得快,冷得凌冽。傍晚,学校里孩子已经散尽,我百无聊赖,倚在走廊,看夕阳一点一点的移到西边山头,再一点一点的沉沦。晚霞把山的上空涂得红紫、红亮、红透。对面门口走进一个人,高个子,不胖不瘦,穿着一件薄薄的土黄色滑雪衣,拉链随意的半拉着,脚上穿过膝黑色长靴——这在当时可不是一般的时尚,特别在这大山深处,他肩上随意地扛着一把吉他,随意地迈着大步,嗒嗒嗒嗒沿着走廊往这边房子走过来。
那随意的帅气砰砰的踩在我心上。当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和他彼此淡淡地点了下头,但我的余光看着他走进庄校长的房间。
庄校长叫我过去喝酒,我不喝酒,我看他们喝酒,于是我知道了他是庄校长的小伙伴子炎,一个村里的,负责村里供销分部的一个小部门。
那年,我19岁。
寒假开始了,我隔了一天才回家。
家里的房子,已经被一幢幢小楼包围,显得那么风雨飘摇的衰败。那时父亲一车一车地拉石头,一铁锹一铁锹地挖地基,再一簸箕一簸箕地垒,这每一寸土,每一片瓦,都沾染父亲的汗水,才10年,物是人非了。站在堂屋前,坐在那张曾经给父亲做过手术现在仍然是我们吃饭的方桌上,我仿佛又看到父亲像噎着了的像鹅一样升长的脖子,喉结慢慢滑动艰难地咽下。
寒假没过完,我就提前两天回到了学校。
庄校长也回学校了,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女朋友,不惊艳但很耐看,安安静静的,她的父亲在外面什么部门当领导,母亲在大山乡管财务;庄校长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他的小兄弟们来了。子炎也在。庄校长说他们以前没这么勤快的到学校来找他的,现在这个小小的学校怎么变得这么热闹了?他说着有意看看我。我当时没明白,傻呵呵的嗑着瓜子。
春天到了。
大山的春天虽然来的不太早,但是的确很美,草软了,山嫩了,三月初,学校后面的山上梨花首先绽放,雪白的一大片;紧接着桃花也开了,淡淡的粉色,犹如一片一片的朝霞飘落在白云中,花还未谢,绿叶抽出来,把花儿的颜色衬得更加娇艳。
星期五,小芹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她告诉我,星期天她来看我。毕业一年了,这是第一个联系到我的师范同学。
小芹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她已经一路上见了三个同学,前一天晚上就住在秀珍的家里。她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事情,同学处的所见所闻,她还告诉我她所知道的同学的分配情况:小华如愿以偿留在了省城;星星继续深造;春留校当了团委书记和晚报通讯员……我问那原来的团委书记呢?小芹说,原来的团委方书记调到团市委任书记了。她问我知不知道方书记和郝梅的故事。他们有故事吗?不是小华喜欢郝梅吗?小芹笑我掩耳不闻窗外事,真正一直在追郝梅的是方主席。
小芹问我有没有找对象,我想到了子炎,但还是笑而不语。
子炎很有规律的隔两三天就往学校跑,名义上是找庄校长的。那时的宿舍不像现在,其实就是一间教室,用一道一块砖厚度的墙隔成两三间宿舍,前面是一个宽宽的走廊,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后来有几次庄校长不在,子炎装模作样的敲敲门,然后就到我的房间来问我庄校长不在吗。我怎么知道人家校长的行踪,于是子炎就直接在我房间坐下了。做饭了,他说他帮我;我说吃方便面,他说给他一份。慢慢地聊的话题就越来越多了。后来庄校长就问他到底是来找谁的。
子炎有一辆摩托车,和庄校长的一样,是铃木,那个年代,有这样一辆摩托几乎等同于现在开着宾利法拉利。他经常一肩扛着吉他,一手扶着车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特别飒。有一回他买了几罐可乐,带着我沿着盘山公路开到半山腰,找了个面对大山乡镇的岩石坐下俯瞰。
夕阳早已隐去,晚霞也正在稀散,天还在无边的蓝着,风躲在脚下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山下,小河静静地,村庄静静地,炊烟静静地。我们喝着可乐,忘了聊些什么,反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子炎告诉我,他要去新陶培训。我想问什么时候去,想想不好意思,就没开口。他告诉我他的家庭复杂,怎么复杂,他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我。
第二个星期三下午,邮递员来过学校后,董老校长就拿着一封信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到校长室。我一边走一边拆信,先看是谁写给我的,竟是子炎。我再看信封,从新陶寄出的,是他在培训时给我写的信。
信里无非写些培训中的事,乏善可陈。但我看得津津有味,脚步也轻快了。
第二天,老校长又在喊我,这回我先看了信封,同样的地址!我的眼睛应该也是笑的。回到办公室,赵老师说我怎么又有信,王老师说不光是信,我们学校这段时间来找校长的小伙子也多!
第三天,我去校长室的时候,正看到老校长举着我的信,对着窗口阳光在“透视”,信封薄薄的,但也只能看到里面信纸的形状而已。办公室里要我坦白是谁的信。我笑而不答。赵老师说:“还用猜?肯定是子炎!对不对!”
子炎培训回来的那天,先到学校,说是从新陶带了熟牛肉,在庄校长这里吃晚饭。庄校长的女朋友也过来吃饭。晚饭后庄校长去送女朋友,子炎就和我在房间里聊天。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只聊天气,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快十点的时候我说:“你摩托车没开,该回去了,好几里地得走好一阵呢。”
我送他出门。天上有个月亮,很圆很圆,就像小时候乘凉的时候看到的那样。微风轻拂,山色朦胧。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子炎,我送你回家吧!”
子炎愣了一下:“好几里,你走得动吗?回来倒是不怕,我可以开摩托车送你,就是……”他太小看我了,我家的承包田远的也有好几里呢。
山里的路,特别静,路上偶尔有一两家透出灯光,月亮一个,人影一双,子炎问我累不累,我突然哆嗦地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袖。一瞬间,我感觉脑袋有种充血的感觉,有点眩晕。我不知道子炎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感觉到他犹豫了一秒,就伸出他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和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手握着手,向前走。我好想就这么慢慢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子炎来不及换洗风尘就送我回来了。说好送到学校门口,结果又到了我寝室里,他告诉我他的家庭:他的生母出身地主家庭,他还懵懂无知时,母亲就被拉出去批斗,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种戴着高高的纸帽子的那种。后来父母离婚,他跟着父亲和母亲划清了界限。第二年父亲收留了流落到此的继母一家,不久娶了继母,以后继母生下了自己的儿女。
小的时候,他过得很不好,他指指身上,说以后让我看看这身体上有多少伤疤,有的是被继母烫伤的,有的是打伤的,有的是刀子弄的。好在14岁那年生母平反了,17岁,生母怜惜他让他顶替自己有了居民户口,有工资了。
我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疼,我说,不怕,不要紧,以后就好了。子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那晚,子炎吻了我,我摸着被他吻过的额头想:“明天早晨洗脸,要不要洗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