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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青衣 ...


  •   你在委屈些什么?

      你又在恼恨些什么?

      你在委屈你的一腔热与爱付诸东流。

      你在恼恨你从来都不是他的唯一。

      “小月,你这个要求可真是为难人。”

      说话的男人足足高了她一头,身形消瘦,长发铺满了单薄的后背,好似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走。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想象如此瘦弱的身躯竟能轻巧地将两人合力才能抬起的陨铁斧肆意挥舞,这样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却是大地上数百部族中最强的战士。姜部的人都说他不仅是最强的战士,也是整个部族最为俊朗的男人。揽月一直都分不太清他与金阳的差别,只觉得他的两颗门牙在笑起来时跟金阳的有些像。

      “若是论织造,你当去找你阿嫘姐姐要,她又不会不给你,何苦来为难我?”

      她鼓着腮帮子:“前几日还说要什么都能帮我找,今日就连青色的葛布都找不到,刑天哥哥是个大骗子!”

      男人将藏于身后的青色葛布拿出,讨好道:“逗你玩玩儿,怎么还当真了?”

      在他拿出的一瞬间,女孩儿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她伸出双手将葛布接过抱在怀中,给了对面的男人一个甜甜的笑,谢道:“谢谢刑天哥哥!”

      她长大了,也长高了。

      金阳给她取名为揽月,她也长得越发像天上的月亮。圆圆的脸,弯弯的眉,一双杏眼处处透着机灵,小巧的鼻子在她脸上与那张可爱过分的脸相得益彰,明亮、皎洁,不论什么时候看到,都会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你别急着谢我,我问你,今天要练的招式可练完了?”刑天道。

      女孩子点头,乖巧地答:“练完了,还跟流霜他们猎了三十九只猎物,已经给大家分了,铸造炉我去看过了,他说的法子没有问题,第一批的兵刃三天内就能使用。”

      “辛苦了。”男人赞许地拍拍她的头。

      她却问:“你不问陶窑的情况?”

      “你不要总在自己并不擅长的事上纠结,没有人可以什么都会的。”

      揽月不语,她学得会杀敌之术,听得懂铸造之法,世间万千本领,她却唯独学不会霓族引以为傲的制陶之法。尽管自己兄长金阳的制陶之术已无人能及,她却连最简单的陶罐都捏不好。

      或许,她真的就跟传言中一样,是个外人。

      就像她看到的那件青色衣裙,即便再普通再寻常,也永远不会属于她。

      “小月,你最近看上去怪怪的。”

      “有吗?”女孩子浅浅一笑依旧明媚,“大约是筋骨还没舒展开吧。”

      只是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东西罢了。

      十日前,阪泉之野。

      随着神农氏仙逝,群龙无首,各部再次分裂。姜部新主蚩尤决定率部南迁,去寻找更适合人类居住的方,开拓疆域。

      因为霓族在东迁之时已经大部分融于姜部,时任霓族族长的金阳理所应当的将于次日随着姜部继续南迁。

      揽月出生之时神州大地已进入冰封期许久,对于天气渐暖后即将到来的远游,她自然无比神往。出发前几日她就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当了,在三番四次的自查后,她决定去检查检查金阳收拾的如何,别再丢三落四的,忘了什么东西。

      她刚走到金阳的穴屋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你放心去吧,留下来的霓族人和其他部族人我自然会照顾好。”

      “我放心?你放心过?你看看这大包小包的东西,姜部比哪一部都强盛,何况留下来的都是些体质不佳不宜远行的人,这些药草和种子你们不如自己留下。”

      “你怎么都给倒出来了?”姬云说着又把被金阳掏出来的东西塞回他的包袱里,“不是我非要给你带上,我只是听说南边比这里更适合种植,你将这些种子带去替我试试,看看哪些在那边种得更好,然后告诉我一声。”

      金阳看着正在给自己收拾东西的男人,有些无奈:“你又开始说胡话了,离得那么远我得怎么告诉你?”

      “也是啊。”姬云直起腰,“我把这事给忘了。”

      “兽语那种东西我又不会,你教了小月和少昊他们这么多年,不也只有一点点成效。”

      姬云被金阳说得卡了壳,自己也没想到什么能够传递消息的好办法,过了半天才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先不说这个,我让阿嫘给你妹妹做了个东西,你看看。”

      揽月从门缝里清晰地看到了姬云带给金阳的东西。

      那是件完整的青色衣裙。

      与所有人身上有但并不完整的葛布不同,那件青色衣裙完全用葛布制成,虽远不及自己身上的白虎皮珍贵,但总归是人族的第一件葛布衣衫。

      “给揽月的啊。”金阳摸着那件衣裙感叹,“倒是和她的身形合适,好看。”

      “不,不是揽月,是给你妹妹。”姬云说着,指了指金阳腰间的陶瓶。

      她只觉得她的笑还挂在嘴角没有褪去,就听到了让他无法理解的语言。

      哥哥他……还有其他妹妹吗?

      连金阳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愣了半天才怔怔说道:“你说星言?”

      姬云点头:“我都还没有好好谢她,你们就要离开了。”

      金阳笑着:“你有什么好谢她的?”

      “天气之所以会提前变暖是因为她吧。三年前,在所有人都已经撑不住的时候。”

      金阳没有回话。

      “你在其他部族时的传言我都知道。”姬云认真对金阳道,“看着你总是对别人说是你运气好,遇到了我们才活下来,仿佛就会忘记明明是我们运气好遇见了你和星言才能活下来。你不愿意对别人说这其中的种种,我却并不会忘记我们是怎么认识,又是怎么成为了朋友。我虽然这么久也没有见过她一次,但我知道是你和她救了所有人的命,所以是一定要谢谢她的。”

      姬云些话话说得很轻,却又极重,他虔诚的仿佛一个真的得到神明眷顾的信徒。

      屋中安静了很久,揽月才又一次听到了金阳的声音。

      “她说,也谢谢你不把她当怪物。”

      揽月很肯定,在出发前不久金阳还是打算跟着她们南迁的。

      可是她看见站在队伍最后送行的姬云用骨刀划破了自己的指尖。纵使她的银鬃马日行千里,也赶不上阻止那个鼻梁异常挺拔的男人将指尖的一点殷红压在金阳的唇上。

      她听见他问他:“你听到了吗?”

      金阳轻轻点头。

      姬云道:“现在山河树木,鱼虫鸟兽,世间万物你都能听到了。别的我也没什么办法,既然没办法学会讲,那就先能听的到吧。希望这一点点小小的力量能帮你避开灾祸,护你平安,不过你那么厉害,没有这点力量也一定会平安的。”

      揽月不知道金阳在那一瞬到底听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那一瞬究竟悟到了什么,她只知道等自己骑着银鬃马走到金阳面前时,他就不愿再跟随姜部南迁了。

      而现在的自己,或许并不是念着那件青色的衣裙,她只是念着金阳,念着自己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太阳。

      姬侨对着面前的漆木盒子坐了一晌午。

      “你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啊?”金阳觉得好笑。

      这人往常刀山火海也敢想都不想地觉得好玩儿要去闯一闯,怎么今天送个礼就能把他难为成这副鬼样子。

      姬侨用手肘撑着矮案,手掌托着下巴,满脸愁云惨雾地叹气道:“我到底说什么才显得不那么明显,不那么突兀呢?”

      姬侨说着瞥了金阳一眼:“我同你讲了那么许多是让你帮我想想,给我提个建议,你倒好,不帮忙还看我笑话!”

      “好,好,我帮你想。”金阳走过去,坐在他身前的矮案上,拿了枚竹简,又拿起支笔,问他:“你是想就把东西送他呢?还是要把其中的艰辛也告诉他?”

      “说那么多干什么?”

      “那你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说,虿哥,我送你件礼物。然后跑开就是了,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这行吗?”

      “那你有什么别的想法?最简单的办法往往就是最实用的。”

      姬侨摇摇头,他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自知对于公孙虿的心思有违礼法,当然不想做的太过显眼,唯恐给公孙虿溅上什么污点遭人诟病。

      金阳把姬侨从席上拉起来,随手帮他扯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然后将桌上的木盒捧起来交给他,催促道:“快去吧,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不值得在这儿思前想后这么久。你再磨蹭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

      尽管有些犹豫,姬侨还是打算听金阳的建议,出门前他问金阳:“你说兄长会不会看出来我的心思,他若看出来会不会觉得我恶心?”

      “你是去害他吗?”金阳问。

      姬侨摇头。

      “你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吗?”

      姬侨道:“得到的已经够多,不敢再有所求。”

      “那你啰嗦那么多干什么。”

      仿佛终于得到了些勇气,姬侨深呼了一口气,摆出个笑脸,自言自语道:“那我去了,祝我好运。”

      金阳跟他摆摆手,看着他追向落日的余辉,然后低头在手中的竹简上写下他刚刚读过的诗句。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你找这破炉子到底干什么?”

      他看着姬侨拖着断腿围着那只已经荒废了上千年的熔铸炉转了一圈又一圈,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姬侨这才说:“我找火啊。”

      “找火?”

      “古籍说‘帝铸鼎,取祝融神火’,我想着如果能有神火,那么铸造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就有神力了。再或者,万一能找到一点当年老祖宗剩下来的孔雀石呢。只是我这找了一圈也没见留下什么痕迹,也不知道是不是找得不够仔细。”

      金阳被他气的既恼火又想笑,他咬着牙,忍者笑意对姬侨说:“那就是普通的火!普通的火懂吗?你现在那打火石打一下生起火来就跟那个一样!哪有什么祝融?!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所以……”

      “所以就是天上劈道雷下来点个火都行,关窍不在这里。”

      “那关窍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他总不能说关窍是铸造的人吧……

      “哦。”姬侨拍拍身上的尘土和枯草,拄了根树枝做拐杖支住自己随时都能倒下的身体:“那我们下山吧。”

      一句抱怨也没有。

      金阳看着他一脸菜色,有些不忍心,出声将人叫住:“你来都来了,好歹带点东西回去。”

      两袋子黄土,是姬侨唯一从首山上带回来的东西。

      制作铜剑到底还是件繁琐的事,由于对此道一窍不通,姬侨最后还是求了金阳出手。

      回到新郑后,姬侨在铜作坊呆了数月,几乎日日都去报到。数月间他做了无数把剑,可每一把他都不满意,不是太过容易折断,就是难以持续刺穿坚硬的物体。

      金阳坐在院子里一边将姬侨从首山上挖来的土块研碎,一边吐槽他要求太多。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马马虎虎?”

      姬侨看了看金阳,十分狗腿地凑过去,“我看你好像知道当年祖先是怎么铸鼎的,给我讲讲呗。”

      金阳拍拍手:“想知道是吧。”

      “嗯!”姬侨头点得如同捣蒜。

      “那你还不过来帮忙,去把这土块全给我磨成细粉。”

      姬侨自己也没想到金阳的教学居然是从做陶范开始,而且陶范也不能直接做,还要先做陶模。

      “不能放在那,要放在这儿。”

      金阳从姬侨手中接过刚做好的剑模,将那泥巴捏就的雏形放在了房中背阴无风的地方,动作轻柔的仿佛在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要放到背阴的地方晾才不会裂开。”金阳认真嘱咐道。

      “然后呢?”

      “要等它干透确认没有裂再放入窑中起火烧制,有了这个模子我们就可以做第一个陶范了。”

      “第一个?”姬侨重复了一遍,生怕自己听错。

      “没错,第一个,以我的设想应该是要做四到五个的。”

      “这么多?做一把剑需要这么多陶范?”

      金阳道:“你自己说的要求精,我们肯定是要先做一把样品出来再改进打磨,我说的四到五个可是不包含前期尝试的过程,所以你确定还要继续?”

      “当然。”姬侨肯定道。

      金阳看他信心满满,便将自己的打算向姬侨详细讲解了一遍。一来铸造确实不易,提前告知好让姬侨有个心理准备;二来若是真嫌繁琐此时放弃还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对姬侨来说,有人指点他如获至宝,哪里还会想起来放弃的事?他听金阳讲的仔细,亦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自己做不出那种又锋利又坚韧的剑。

      “硬度不够或者过硬易折都是因为金锡的比例不对。”

      姬侨马上举手反驳:“你说的我都试了,但往往是剑刃对了剑身不对,剑身对了剑刃又不对,总有一处容易出问题。”

      金阳用指头敲着地上的石板:“那就分铸,分铸懂吗?剑脊一个配比、剑从一个、剑锋和剑锷再一个,分三层。”

      “然后再把三部份镶上?”

      “一层一层浇上!浇上!做三个范,内胆要后一个能套下前一个的那种!”金阳觉得这与自己的设想倒是基本一致。

      就这样,姬侨一共做了三个陶范,第一个浇出来只有剑脊和剑柄,第二个把第一个浇出来的剑脊放进去浇铸剑从,第三个则浇铸剑锋和剑锷部分。

      浇筑完成后再通过磨砺开刃成为一柄真正的利器。

      这一把剑足足花了姬侨做之前所有剑的功夫,转眼间一年就由夏入冬。

      “咳,咳。”

      “你躺着吧,还起来作什么。”来探病的公孙舍之将公孙夏按进被褥中,生怕他再着凉。

      “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不大好。还麻烦你走一趟。”

      公孙舍之倒不是个客气的人,他直言道:“说是来看你,不还是想瞧瞧子产送你的好东西吗?”

      “哪有什么好东西?”公孙夏指了指桌上的木盒,“他送的东西在那呢。”

      “还不是好东西?小虎昨天回去就跟我说他子西叔叔得了把顶利害的剑,他就拿着挥了一下,便劈断了你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树。哦,对了,我刚才出门的时候还跟我说等开春他要来给你种上新树,让你到时候等着他。”

      公孙夏微微点头:“好,我等他。”

      公孙舍之将桌上摆着的黑底描金的木盒打开‘咦’了一声。

      “陶剑?”

      “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至少是把铜剑或铁剑,竟然是把陶的?而且我记得你不是用刀的吗?还奇怪子产怎么送你剑。”

      “他说金器戾气太重,陶剑正好,他在上面刻了龙纹,给我摆在屋里压压惊,让我早点好起来。”

      公孙舍之因为身处屋内没敢挥动那把陶剑,只从公孙夏堆满奏报的书案上找了支空白的竹简,那竹简刚刚靠近剑锋,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般直接断成了两节。

      “好厉害的剑。”他不住惊叹。

      公孙夏掩着唇,又咳了一阵,说:“还有更厉害的呢。”

      “还有更厉害的?”

      “你该去看看他送给司马大人的那柄铜剑,何等威风凌厉,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孙舍之将陶剑放回木盒,笑着叹了口气:“他从小就喜欢子蟜喜欢的不得了,跟供着神似的,有什么好东西都巴巴地赶着往上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传的,竟说他中意你。”

      取心之火,铸披靡剑。

      公孙夏盯着头顶的横梁,只可惜这份心意不是给他的。

      求而不得,是人始终难以摆脱的遗憾。

      数千年前,青衣少女抛弃了自己乘风揽月的名姓。

      悠悠千载再无人揽月,只留神话野史角落中赤水畔的青衣女子——献。

      在她求之无望的那一刻,她决定将自己献于天地,再不唯一人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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