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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燕家六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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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初三刻,界身巷,燕家香药铺偏厅,药气弥漫,薰香冉冉。
燕子京恭敬站在厅间汇报此次在明州市舶司的见闻和香药进货概况,燕怀先就坐在偏厅那张花梨木禅椅上啜着茶静静听着。
「今年明州市舶司所进香药有三千九百二十四斤,其中龙涎香一斤、龙脑香两斤、乳香一百一十五斤、麝香二百五十一斤、沉香五百四十一斤、檀香六百九十斤、丁香七百一十三斤、零陵香五百一十一斤,其他如甲香、肉蔻,木香、藿香、没药、胡椒合计有一千一百斤。除了乳香和龙涎香禁榷之外,今年我们香药铺拿到的各色香药质量俱佳,我都写成细项就在这里,请爹过目;香引也已经交给宋掌柜,只等各色香药送到铺子里就可以开始合香。」
燕怀先接过燕子京送上的香药单子仔细看过一遍,点了点头:「这些东西颇为繁杂,你竟能整理得清清楚楚,方才说的内容也半点不错,记心倒好。」
燕子京轻道:「看过了就不会忘的。」
「市舶司官员对你态度如何?」
「都很殷勤,教了我很多东西,也给香药铺很多方便。」
「路上可看到什么特别的事物?」
燕子京想了想:「我见市舶司官员拿苏州太湖石做庭园装饰,那太湖石有大有小,孔洞奇多,婉转险怪兼而有之。我想如果我们拿小座太湖石做饰,在底下薰香,香烟随着孔洞升起袅袅四溢有如仙境,必定可以在汴京引起风潮。」
原本神情淡然的燕怀先也不由得扬眉:「你这主意的确不坏。我会先和宋掌柜提一下,如果可行,香药铺的发展又能更上层楼了。」
看着眼前的六子,燕怀先眼中有了称许之意:「老六,你这次的事办得很不错。」
「谢谢爹夸奖。」
「知道为什么这次让你去明州么?」
「就是想让我去历练一下。」燕子京想了想:「二哥、三哥多年坐镇香药铺经验老到,四哥、五哥长年跑明州接洽市舶官员也是八面玲珑,七弟自小用心读书,将来若能考上功名那就是光耀门楣的事。兄弟们都各有才干,就我整日只在制香所里合香制香,见不得世面上不了台盘……爹这是在磨练我。」
「合香制香的工夫是铺子命脉,你做的事是很重要的,绝对不是上不了台盘。」燕怀先又摇了摇头沉声道:「但你方才有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上——老四、老五实在是太八面玲珑了。」
燕子京一凛,已经猜出父亲话中涵意。
「你大哥早夭,」燕怀先一叹:「二哥、三哥打小就在铺里帮忙,做事还算周到尽心。老四、老五天性外放,我也就试着要他们去和各大商铺、朝中官员接洽,好让他们能有所发挥。哪知他俩愈大愈不像话,成日在瓦子里厮混玩闹还出入各大妓馆,你三娘也不知道好好管教他们俩。」
燕子京只有默然。
四哥五哥过于狂放纵情当然不是好事,可是由一个娶了四房姨娘的人来谴责四哥五哥狂放纵情他还是觉得实在荒谬。
燕怀先的正房王素心,他们所有兄弟都要管她叫大娘。大娘只生下大哥子修,偏偏子修出生不到一年就早夭,大娘受不了打击,不上几年光景就郁郁而终。
此后燕怀先并未再纳正妻,但陆续又娶进四个姨娘。二娘、三娘都出身青楼,二娘阮清池生下二子子恒、三子子辰、长女如忆;三娘柳瑶钗生下四子子楼、五子子毅;接着是他的生母四娘齐灵芸,齐氏是北地逃荒来到汴京的孤女,在生下燕子京后不久便染病而亡,燕子京因而打小寄养在三娘膝下;而后燕怀先又收用了原本家中大娘的丫头舒婉,她便成了五娘,也就是七子子澈的生母。
大娘早逝,二娘和三娘则为了各自儿子们的前程渐渐针锋相对,四娘病殁,五娘怯懦,因此他和子澈自小衣食无忧地养着,但也未受太多重视或敌对。
现在想来这反而是自己和子澈的幸运。
记忆里兄弟姐妹之间也曾有过毫无嫌隙纯挚温馨的时光,但随着二娘三娘的关系变化,大家都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看着这一大家子,燕子京时常好奇为什么爹可以放任自己姨娘一个个娶进门、孩子一个个出世,然后看着家中两个姨娘勾心斗角不得安生?
但这毕竟是他的父亲,所以他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沉默。
身为六子,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尴尬存在,承继家业轮不上他,入赘到其他商铺当上门女婿也非他所愿,又不像子澈一般打小立志求取功名,那么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学习合香制香的技艺,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
这方面他倒是天赋异秉,铺子里那么多经验老到技艺精湛的合香师,哪怕人人照着香谱配方调香,就是没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他自十岁开始学习合香,每日就是从燕家大宅到香药铺,再从香药铺返回燕家大宅,整整十个年头,他连汴京城的风貌都不曾看清,更别说走出汴京之外。
但这次到明州市舶司的旅程,短短两个月间他就看到太多过去没有看过的,好的坏的喜欢的厌恶的……所有经历无一不令他惊叹回味反覆咀嚼,就连对影山遇上的那伙毛贼都是难忘体验。
纵情任性地活着或许才更能活得有滋有味,比如四哥五哥,又比如……洛吟絮。
父亲愈是谴责四哥五哥,他反而愈能同理他们的心情。
「……老六?」
他只顾着沉思,父亲和他说什么他竟没听清,现在被这一叫弄得一脸茫然。
「爹,什么事?」
燕怀先见燕子京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本有些生气,但看着他茫然的样子却又好似触动前尘。
从前四娘也常这么看着自己的。
燕怀先不由得叹气:「你比我高了,愈来愈像你娘的模样,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但燕子京觉得自己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
这个家里可用、有用的儿子太多了,如果自己是女儿,那父亲还能把自己嫁到门户相当的其他商铺去联姻,就像大妹如忆嫁到赵家金银铺那样,但可惜他是儿子,无法发挥和女儿同样的功用,对父亲而言,他终究是可有可无、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六子罢了。
燕子京的眼神还是干净温柔,但多了一丝悲伤,而这悲伤并不全是为了自己。
燕子京只轻道:「明州这趟回来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家休息。」
「你去吧,记得回宅子里先去和你几个姨娘们请安。」
「知道了。」
他恭敬行礼,然后离开香药铺走回燕家大宅,向几位姨娘请安之后,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晚香楼。
浴罢、简单餐毕,换上一套常服,夜里灯下,燕子京没有入睡。
他珍重地从自己随身香囊中取出一颗荔枝核大小的石弹子反覆摸索细看,内心无限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