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子》银耳更

1、理由

　　南城三十多度的天，太阳无所谓地释放魅力，也挡不住游客热烈来访的心。市中心古迹的游客仍是摩肩接踵，南河的水都蔫了，蝉鸣还不休。
　　还好有连街的梧桐树遮荫。
　　这样的天气，沈明朗回了她的家乡。
　　慢慢悠悠地下了飞机，透过墨镜看热气蒸腾的地表，沈明朗不禁感叹五月初五居然能有这么热的天，果然是气候变暖日益严重，碳排放还有待监控。
　　好不容易挤上第一辆接驳车的最后一点空位，手机微微震动，收到了一条消息。
　　——“我在T2航站楼等你。”
　　沈明朗将墨镜抬到头上，刚打算回复，又收到一张图片。
　　是T2航站楼的标志。
　　“等我一下。”沈明朗回复。
　　聊天窗顶部对方的状态显示“Typing”，沈明朗没在意，关掉了手机，看窗外的风景。
　　停机坪哪来什么好看的风景，又没有沈明朗钟爱的山野江河，可她就是觉得，是家的气息。
　　提着行李晃到T2的时候，在来往穿梭的人群中，沈明朗与故人重逢。
　　故人抱着一束花，不再青涩，却仍然局促。他似乎早看见了她，还在挥着手、张着口，呼唤她的名。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穿过五年的时光，沈明朗好像见到当年初见的秦华商。

　　那还是十月明朗的天，残留些夏日余热。
　　微热的风路过阳台、穿过厅堂，从灌木丛蝴蝶振动的翅膀吹到微扬起的纱帘。
　　沈母靠在窗边，看见楼下停着辆亮蓝色的轿车，一个男孩拿着纸巾打开副驾驶车门，擦拭、整理好座位，转身正要回主驾驶。
　　拿着手机，连包都没有拎，沈明朗大步流星地走到车门前。
　　男孩看她走来，站在车前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没注意，弯身坐进了副驾驶。
　　这是第一次见面。
　　沈明朗初入职场，正要一展抱负。
　　秦华商稚嫩青涩，毛头小子一个。
　　那天，沈明朗对秦华商说，我喜欢的人，要是能与我并肩前行的。我们不过父母之言，并非你情我愿，你若不喜欢我，也不必在意。

　　转眼已过五年。
　　机场嘈杂，人声不断，广播在机械优雅地播报登机信息，隔着些距离，沈明朗应当听不见秦华商的声音，可她就是听见了。
　　“明朗……好久不见。”

　　“送给你。”男人过来帮她拿行李箱，把花递给她，有分寸地避开她的手、又像从前那样避开她的眼睛。
　　“谢谢。”沈明朗接过花，突然笑了：“现在好帅啊。”
　　唰得一下，粉色从男人的耳廓蔓延到面颊。
　　秦华商以前不瘦，从小在锦衣玉食、父母兄嫂的宠爱下长大，被养成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孩，与一直爱运动的沈明朗不同，他并不没有健康的生活习惯。
　　可如今，短袖覆盖下鼓囊囊的胳膊、清晰的下颌线、挺拔的身姿，都彰显着他近几年的巨大改变。
　　可依旧羞涩。
　　“别害羞呀哈哈哈哈哈，都要做老板的人，怎么老容易这么不好意思。”女人笑眯眯地戏谑。
　　“……没有，”推着行李箱往门口走，秦华商抿紧了唇，耳畔粉色褪去些许，“我嘴笨。”
　　确实嘴笨，要不然如此家境，也不会二十七了还是个单身汉。

　　“你爸爸妈妈都还好吗？上次我爸妈去参加昭昭家女儿的生日，见到了你家里人。”出于礼貌，沈明朗主动开了个话题，见秦华商微拧了眉头，她又补充，“昭昭，就是我发小。”
　　秦华商没说话。
　　沈明朗简直被他气笑了，这人怎么到现在都还不出去社交。
　　她想起从前聊天跟他提起南城社交圈的一些人时，他说：“只见了一两次的人，我都不记得。”
　　他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秦华商本就不爱出门，从小到大家节假日或者生日都是和家人度过，社交圈干净得不像个小少爷。他们认识的第二年，秦华商去A国之前，才渐渐走入了社交场合。
　　那时沈明朗想，也许不出一年，秦华商也会忘了自己这号人。
　　她其实很想问问秦华商来接机是什么意思，仅仅是为了弥补当年没有告别的那次遗憾，还是另有所谋？
　　可她已经懒得问了，秦华商从来不是她能问得出答案的人。

　　门外来往不停的接送机的车辆当中，偶尔会出现一辆令人瞩目的豪车。
　　秦华商的车是其中之一。
　　车标张扬地立在车头，黑色优雅的加长型车身，是学生时代的沈明朗在街头遇到也会多看两眼的车。
　　这不是她第一次坐这辆车。
　　秦华商为她打开车门后，将行李箱放入后备箱，转身走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田师傅没来吗？为什么是你开车？沈明朗很想问，像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追寻一些答案。可她仍选择沉默，不再在这项持续五年也只有开始的故事里入局。
　　“田师傅今天要送我爸去个商务宴会……不过，也是我想自己来接你。”秦华商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回答。
　　路人好奇的视线随着汽车的启动被留在身后，沈明朗的内心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种虚荣感，听见秦华商的话后，这种虚荣被震惊代替。
　　秦华商长嘴了？居然学会主动开口多说话了。
　　沈明朗觉得不可思议，但她已决心拒绝暧昧，只装作没有听到。
　　车内的气氛突然冷清，像是以往，没有沈明朗开口、大笑、分享日常，他们之间便只会是略带尴尬的相亲现场。
　　沈明朗又开始后悔，她跟秦华商第一次见面后为什么要听昭昭的，又见了第二次。
　　如果此后再也不见，她就不会被不解风情的男人搞到怀疑自我，直到后来远离家乡重启人生。
　　行驶过立交桥的几道弯道，沈明朗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从云中泄下的光照到她的脸上，岁月爱她，只是丰了她的气韵，并未刻下什么痕迹。
　　她并未注意到身后的男人克制地迅速瞥了一眼自己。
　　“这几年，你在外面怎么样？”男人试图调解气氛。
　　沈明朗转过头来，看着前面宽敞的大道。
　　“蛮好的，去了很多地方，交了很多朋友。”一句即止，并未像从前，分享欲旺盛，哪怕和内向的秦华商也能不停地聊几个小时。
　　虽然大部分是她说、秦华商听。
　　秦华商沉默了片刻，低声又问：“你，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难得，能主动问她这么敏感的问题。

　　她离开家乡后，会收到很多消息。兄弟姐妹们问过她过得好不好，父母问过她有没有交男朋友，小侄女问过她什么时候回来，朋友们问过她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可秦华商，什么也没问过。
　　三年，什么也没问过。
　　可她并不很在意，偶尔想到秦华商，她想他应该是有真正喜欢的人了，应该终于执行了自己的主见，没再“被迫”来找她，而是勇敢追爱去了。
　　谁想到，她刚跟爸妈说完这次休假回国、能顺便回家，没过一会儿秦华商就来问她能不能接机。
　　她当时推断他是不是刚和谁分手就又被他爸妈催着来找自己，几乎要重拾旧脾气开始骂人。
　　然后收到了来自秦华商的第二条消息——“什么时间，我都可以。”
　　……这也不像刚分手或者被迫。
　　以前秦华商也总问她，要不要接她、送她，她从来都不爱麻烦他，偶尔会以“太早了”为借口推拒他。
　　秦华商，好像长大了。

　　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呢？
　　沈明朗的工作就是会见很多人、去很多地方，其中不乏时尚界名流、金融精英。可现实生活哪来这么多合适的恋爱对象结婚对象。沈明朗本就是个执着于理想恋爱理想婚姻的人，宁缺毋滥，从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怕遇到很好的，也会挑挑拣拣，偶尔冒出“秦华商就不会这样”的念头，再自己生闷气地挥掉这些没出息的想法。
　　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什么呢？
　　没有，因为觉得那些人没你好，要么话多聒噪、要么太过自信、要么花心多情……
　　可她又不喜欢秦华商，这样比较做什么？
　　沈明朗矛盾地思考，脑子里飘过很多思绪，眼看想得有些久了，便随手抓了一个回答。
　　“工作要紧。”
　　她的余光看见秦华商好像笑了，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收敛了笑意。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沈明朗问。
　　三年前秦华商出国留学，沈明朗离家追梦，二人分道扬镳，至今方才重见。
　　秦华商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渐渐拥挤的车流，放慢车速，也放轻了声音。
　　“上周。”
　　上周？沈明朗微微一怔，那时她刚确定好可以回家，发消息给爸妈。
　　“我发消息给我爸妈说我要回家的那天你也在吗？”
　　秦华商尴尬地挠了挠头，沈明朗没想到他现在还习惯这动作，顿时有些无奈。
　　她已经无所谓秦华商在谈话中的默认或者避重就轻，不再想在维持这段根本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关系上耗费时间，于是阖眸小睡。
　　时差很短，但她还是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好像车停了。
　　沈明朗睁开迷蒙的眼睛，秦华商双手交叉，以一个极放松的姿态靠在座位上，也睡着了。
　　她这才好好观察了一下男人。
　　眼下略有青色，皮肤依旧白皙，胡茬刮得很干净，下颌线分明许多，胸肌撑起了衬衫，这几年看来是健身了，很有效果。左手手腕上，没戴名贵的表，而是一只学生爱戴的智能手环。
　　那是沈明朗送给秦华商的第一个礼物。
　　沈明朗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她也躺下来，看着窗外，是熟悉的家乡。街边商铺倒了一批，现在都是些没见过的店。路边时不时走过几个好奇的小孩，看着车发出惊叹和笑声。
　　不是她的车，不是她的生活。
　　但有一种隐秘的虚荣感溢满了胸腔。
　　沈明朗闭上眼，想起自己抗拒的初衷。
　　她如此畏惧一个别人打造的安逸的环境给自己带来的结局——事业停滞、安于现状。
　　所有年少时的梦想，渴望踏遍世界的自由的灵魂，是否都会被锁上，她是否会像被圈养的小宠，懒洋洋地待在同一个地方，渐渐疏远外界，等到再出去的时候，失去自己的野心与棱角，难以触到以往想要触及的顶峰。
　　她不敢与自己的懒惰相赌。
　　下一秒，她拉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