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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阿无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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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审判者我的时候要我的灵魂困囿于那柄冰冷锋利的短匕中,他们希望我能够为这漆黑且屡次重锻淬毒的匕首增添些森戾,可是他们威逼时未曾想我的妥协是因为利诱。
相较于遮掩真心和表露假意的伪者,我拥有直率的情感,炙热而诚实地贪图我所求的所有。我毫无保留的展现我对他的好感和依赖,依靠不断稀薄的血脉亲缘淡化时,包裹我的只有他的体温。
我由他的先祖数代锻造而成,在万千年风霜中无数次流落却不曾锋刃圆钝,在数次穿梭间众人的身份与阵营一改再改,他们的目的是尽量的融入消减异样感。与他们不同的是,我作为意义象征和山谷间那亿万年涌流的百步洪与后期因于错的执念意外携进的银制十字是最为稳定不变的存在。
百步洪发源不涸则永流,或激或汩的奔向山前出海口。十字曾沾染数千虔诚信徒殉身的鲜血,层层叠叠的血垢将恶透进金属的间隙,神圣而肮脏。
众人将他团围禁锢自认万无一失,我不屑顾他们的盘算,即便我日夜困在薄而冰冷的刀刃中,令人羡艳的我能够在他安寝时在他的枕下聆听他若无的平缓呼吸,感受薄被下不甚和暖的体温。
几乎每一回,先生都会亲手摸过那柄匕首,如同直接触碰寄居在内的我的灵魂,他温暖指尖所及之处滚烫,泛起的涟漪伴随深度战栗。
「阿无乱,是把好刃。」他曾如此念过。
漆黑的刃边淬了剧毒,那毒一开始是他从那续命的蛊中提炼出的。在续命蛊长成之前由万人血肉供养的蛊种何由特异髓血饲喂成型的母蛊剧毒致命。那是郎中提出并且付诸实际的法子,他默许这种不理智的癫疯行为。
我曾蜗居在小小的匕首内,曾乖顺地躺在他的红豆杉叶枕下,在他需要时紧紧贴过他的身,沾染过他比常人温凉些的体温,渴饮过他炙热喷涌的汩汩鲜血,也尝过他默泣眼泪的辛咸味,品过他亲手炒作晾晒的粗茶里久久不散的苦清味。
相比于围绕在他身边的其余所有人而言,我实在是无比的好运与幸福,我品尝他的喜悦和苦痛,无时不刻的守护在近身,获得无人能及的爱护。
他随时携带我防身的那些日子,他的胸膛离我太近,心跳怦然与血管的收张纠缠。在他身边的每日每夜,我都将自己依俯在他的心口处,听那或快或慢直至哪日平息的心跳。
在奔流的百步洪边埋葬无数的野死不葬之人,前夜仍在饮酒狂言相欢的名士明早就可奔赴地府阴曹,徒留具日头底下暴晒发臭的遗体,留待野犬恶鸦啃啄。
乱葬坟的野草边皆锋利割人,先生与旁人各怀心异,他们在夜晚贪图一朝的好欢和一夕的坏悲。只有我晓得,在先生昏睡的时刻,有人紧搂者他的身躯,在熠暗忽现的火光映照下呢喃些什么。
他的脖颈被利刃抵住,被野兽嚎叫遮盖的咆哮嗓音嘶哑,任凭他再如何的反复挣扎,与内心的矛盾激烈对峙,无一方可占上风,唯能松劲,落荒般地逃了。
「我知道他们想杀我,却又想让我活。」他望着那其实并不难渡的百步洪,又转身望望拼战后乱葬坟遍地纠缠的死尸,「他们骗我,却又骗不过我。」
「欲杀我,却杀不了我。」
在所谓的并不难的迷局中有人欺瞒他,他满不在乎的乐在其中,分明他的心思非以骗周身人为愉。到头自认旁观者设局清局的角色一败涂地,将失败归咎于他的暗地里执行的阴谋和灰殆的野心,始终不清自身骨子里根脉深扎,意欲发芽抽叶绽花诞果的贪婪勃勃。
他任由郎中的算计与影子的谍间,他在世间南北肆意的游荡,最终滞留于江南阴雨的濛涼中。我窝藏在他的胸怀里,清晓那层姣好的薄肤下百骸的枯朽,他孤身在惊涛骇浪中屹立,任凭自身枯耗。
南园红楼妓子的艳阙一曲未毕,他未沉溺于享乐,那抚琴歌曲的美人止声,款款地落座在他的身边瞧着他,风尘里颠沛沉浮的心冷女子抹泪,唯因他惺倦双目半睁地望了她一眼。
她操劳过多过久,过早的色衰,不知名的生身父母赋予她的姿容因早年遇人不淑堕尘后的短短几年如精致的脆瓷皲裂。遮掩在绣屏的乐室仅供助兴,她不再抛头露面扰人雅兴,她在男男女女的讥笑讽嘲中看见狂欢闹热的惨淡悲凉的未来。
十数年来,兜转至今她不过二十来岁,见过太多有心的有情人的悲剧,她跟我一样是幸运的,遇见了对她惨淡晦暗人生而言再好不过的寄托。
「少喝些吧,求你了,我的小郎君。」
初见时,她爱恋的光亮已耗尽,曾教她心颤的青年的容貌依然,唤她名时依旧柔轻,除了诊脉行医的郎中,仅剩他藏在内裹的我与那心善的色衰妓子忡忡忧心。
唯因他在酒醉迷梦中小声喃喃:「我该死了。」
数次我落进旁人的手里,偶尔我在他逝世后被送进他的衣冠冢,在黑暗阴冷潮湿的地下沉睡数年,每次苏醒后的焕然一新都使我满怀期待地盼见先生,因我深知,不论我在哪儿,最终都会回到他的手中。
在禁锢他的基地实验地,是他最能够直接感受到我的一次,我贪婪无知、饥肠辘辘,我渴求他的所有,厌恶围绕在他身边的阴影,我在他的宠爱下肆意妄为,直到最后陪着他自杀投河。
或是所谓的千宁仙山高阁,我被迫品尝卑贱血脉里流淌的肮脏鲜血,粘腻腥臭鲜血里满是他深植在髓骨里的恶欲。我想作呕却做不到。
我不过是一柄冰冷的杀人夺命的工具。我乐意替我的先生向众人传达他的愤怒、不满、悲哀和仇恨,他们愚蠢地认为笑先生无情无怒,唯有我能清晰地根据他或快或慢的心跳和血液流动辨别他掩藏的喜怒哀乐。
我心甘情愿的帮他夺掉那些命,闭上那些喋喋不休的嘴,为他背上永不洗刷的罪孽。
吹吹打打中缓慢行进的鸾金红顶轿中盛装的他是真的无喜无乐,他空空的躯壳里虚充满欲情和哀悲,是他被几人联合重生的所付的代价。往昔虚幻与现实的交织在他的脑海里既浑沌又分明,他松握着我,轻抚过我的边刃。
锋利淬毒的刃划破他的指尖,血珠沁出细缝,凝落在正红的喜服布上蕴出暗红的圈圈点点。
「阿无乱,送我离开。」
我贴近了他纤弱的好似一掐折的脖颈,他的体温甚至低于我的刃温,提醒着我,他是违逆命轮苟活在世十数年的离世人。上一回我没能亲自送他离开,此次他不容许我再出现失误。
「不要让我再哀伤了,阿无乱。」
动脉割裂涌出的鲜血喷溅满轿,他的双眼最后一点光亮消逝后,握着我的手缓缓垂落,我掉落在他的脚边。那刻我想起了很多,想起乱葬坟意气风发的武林强者,想起实验室里麻木的试验品,想起千宁山上勘破却不说的谜,想起瘫倒在轿内的人。
战场两军交锋处尽是战号,我的颤动哀嚎无人察觉,待我自恍惚中顿醒,周遭满绕泣哭哀乐,我被精心地清洗重淬,重新在国师墓中安眠。
庆幸的是先生在多年后来接我,令我痛心的是他却生了病,他对过往的记忆渐趋混乱直至片段沙化,我确认他患病的缘由是过去混杂的遭遇和交错驳杂的经历。
他将我早早地赠送给那爱沉脸装冷心脏跳动却加速的少年,在十数年后的再相遇重新回到他的枕下,我目睹他的日日衰弱。他不肯服药不愿就医,学医的他执拗地认为于事无补,他冷静地撕碎红证,倒掉苦味的黑褐色药水,掩埋各种药丸粉末。
亦清晰地亲身听见周和郎中等人的筹划,我无力更无需阻止,他们一心为先生脱罪的行径正合我意,何况先生在国外犯下的所有与周脱不了干系。我在周的手中沉寂,在他与先生的重逢中被塞入先生的手掌,划破肌肤、脂肪、肌肉和脏器。
我感到无比的兴奋,沉睡已久的本性在鲜血沐浴下幡然苏醒,疯狂地叫嚣着索求。正如我所思,我自愿做他发泄情绪的借助品,做打开他封闭内心的通道。
相反,作为寄居见血封喉的利器的独立个体,我有自身的感受和喜恶。我贪恋先生滚热鲜血的温度却又厌恶我这份可惧的念想,激烈的矛盾冲突和内心挣扎造就几近疯癫的我,拒绝旁人的胡为。
无奈的是我无力反抗周教晨的孤行。
初春的倒寒凉重,屋外院里的顶顶黑白伞面下形形色色的面相拉扯扭曲。先生最终因病而亡,陪伴先生走完病逝前最后一段时间的周教晨目睹他的回光返照,忽喜忽哀的反复无常。
周教晨借我了结那一次的荒唐。那天的雨落的不大,但群山间起漫的雨雾叠叠重重,像是倾倒极大的雨帘。周教晨的血在我的体感下更滚烫,染的床单白被殷得异样,他将我丢在旁,趴俯在先生遗体身边搬动他未凉的尸骨,周教晨在他的怀抱里等待血流殆尽或毒发身亡,蜷起身像个依偎取暖的稚子,在淅沥雨中的一间小屋里携带眷恋走向下一场。
郎中破门闯进时,床上二人皆已断了气息止了心跳,相拥的躯体尚存温度,郎中只在怔愣数秒后跪倒在地,死死地捂着嘴阻绝他无法抑制的哀嚎。
他锤心的模样像极十三癫子,他的哭嚎声从指缝中泄露,发出如野兽般的低低呜咽,他的哀伤来源于内心沉积已久的情绪。郎中并不为周教晨的自杀感到意外,他只难过作为一名医者,先生的大限依然如他所料的到来,先生并未因他的恳求和哀祷而顺从。
瞬间爆发的无法抑制的哀恸持续了五分钟,他渐渐平静地站起身走到床边捡起我。郎中尚有他需要完成的事,他将我清洗干净,重淬上更剧的毒。
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被咬破滴血的下唇显示他的情绪的狂澜,郎中手上的动作平稳熟稔,不愧于他多年的苦练和修习。
他掀起帘子靠站门槛边闷声抽着草烟,泛黄发皱的白衬衣被塞进黑裤腰,郎中不知在往群山里望什么,我在他宽暖的手中被摆弄得昏昏欲睡,只安躺在塞满药垢的大桩上,静看郎中愣神。
徐觉儿时夭折导致徐萼往后余年无人陪伴。他身旁无人做陪,嫌少有人晓得他何时染上烟瘾,我只记得先生当年与他多有争执。
偏先生和郎中皆为偏执顽拗的傲性子,尤其徐萼年岁少心气盛,不晓得暂时的服软与妥帖,年少时在外常撞的一身伤。先生看在眼里,不吭声地悉心照顾,保全徐萼的面子。
徐萼的心性先生再清楚不过,他是为保护徐萼当初少年叛逆的脆弱但执着的内心,也是为教徐萼学些处世的圆滑,故频繁教周教晨前去点拨。
到头来没人教会徐萼如何应付伤悲和愤怒,是他自个遍体鳞伤的在颠簸中磨圆利角,晓得被扎刺的先生当年有多痛了。
徐家世代相传的手法在他此辈获得传承且发扬,单郎中徐萼一人就展拓许多。
徐家世代最擅的不是医与药,而是巫与毒。
梦境与现实的双重刺激触动内,小于错日日向十字祷告祈盼与先生的重逢,影子克制自身显现的欲望在暗里默守,郎中固执己见却难忘与先生的相惜,韩檀、唐沅明有所求然意图置身事外,挽兰不过势利之徒为达目的的附庸,芷兰无端卷入局内,徐觉好奇心过重,周秉为拯救执念过深,周教晨目的明显,不惜一切等待回应,最肮脏却最直率。
先生自承认非所谓坦荡君子,他懒于多做解释,因明知解释无用。他甚至清晓众人所图,笑看他人眼里所要的先生,或极恶或至善,或无心或多情,或禁锢或放荡,或无所不能的强大,或无所不为的无畏。
心里真正埋藏的却是一个出生平常小康的少年,家庭和睦父母疼爱,同其他孩子一块长大,在学校里交些打闹的朋友,按照计划升学、毕业、工作,遇上能相伴终生的人,携手走一生。
长寿也好短命也罢,实实在在的活过一场,尝过酸甜苦辣的滋味,费心财米油盐的价格,喜怒哀乐都真切。
于错不过想证实猜测,影子不甘心草草收场,郎中明知故犯,韩檀参局却故作潇洒,唐沅看似获益实则亏损,挽兰兜兜转转已迷失,芷兰轮轮回回已沦陷,徐觉心冷意寒不求结果,周秉、周教晨倒真的至始至终一心护着。
没一个人问过先生,他所要的所求的所奢望的,他被旁人一厢情愿地塑成一尊至高神,众神之巅的孤寂之所,神所俯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低头垂目的信徒,永远不愿靠近,不愿施舍一点温暖。
「就像老爷殿里不断被重造的白鹤大帝。」
「白鹤大帝凡胎时身为一介术士被杀抛尸在河,若非意念过重又怎会不入轮回转而成了海神。不论是因被杀而怨恨还是心念患病的百姓。」
「那都是彻底的,明晰的欲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