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恍恍》无良芽医

1、第1章

　　今天是4月14日，天气晴。
　　春光灿烂，微风和煦，傍晚时分的天幕仍是透着亮光的水蓝色，月亮早早出来，却在过于饱和的明亮色彩中不甚起眼。充满生机的季节，树木疯长，繁花似锦，能见度高得能从脚下的土地一直眺望到远方的山川，一清二楚，人间无恙。
　　路春许便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
　　正值玉桐四中的晚饭饭点，趴在靠窗桌上小憩的少年猛然惊醒，仿佛正逃离出一个漫长的梦魇，大口呼吸，惊魂未定，脸上滴落的不知是汗液还是泪水。
　　教室外传来反常的嘈杂声，喧哗此起彼伏，伴随尖锐的耳鸣，令路春许头痛欲裂，有如火车自体内呼啸着轰然穿过。
　　几秒后，视线终于恢复清晰，路春许艰难辨别着自己此刻身处何方，待看清眼前的课桌与黑板时，几个可怕的词汇也从外面走廊猝然撞入耳中。
　　“自x”“跳x”“已无生命体征”。
　　他猛地起身，顾不上整理自己狼狈的面容，强忍反胃与头痛跑出教室，走廊上挤满了人，个个神色惊惧，有老师拿着扩音器维护秩序，勒令学生不许围观，回到教室，但毫无作用。安稳无趣的校园生活被打破，强压下的小兽倾巢出动，一切负面情绪都在高二教学楼下旗台旁的血肉中具象化。
　　路春许却丝毫没有挤到外层的想法，他贴着墙面，在人群中艰难前进，心急如焚。经过一间又一间教室，终于在看到某个人后停住脚步。微微喘息着，直勾勾地看，悬挂许久的微弱神思也终于勉强归位。
　　那是一个身形欣长的少年，站在人群中，被周围的人挤来挤去，却始终一动不动地注视楼下，似在沉思似在发呆，冷静得与事故现场的惊慌失措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路春许跟他离得不近，那人把头发蓄得有些长又视线下垂，因此难以看清神情，只能看到他略显紧绷的侧脸。
　　几分钟前自己眼睁睁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此时又好生生出现在眼前，不管重来多少次，路春许仍然惊魂未定，恐惧与庆幸交织，直至视线模糊，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流泪。
　　连忙抬手擦泪，再次睁眼时那人却好似得到感应般突然转头，路春许猝不及防，顶着一对通红的眼眶与他目光相接。青涩的少年脸庞与记忆逐渐重合，路春许一忍再忍，才没有大声喊出他的名字，而是立马转头隐入人群。
　　转身的那一刻，路春许清晰地意识到——第六次循环，开始了。

　　“春许，这儿！”
　　嘈杂而拥挤的多功能厅里，路春许被人潮裹挟着从后门经过道向前，一路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班级所在的位置，终于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他循声望去，在一片座位中看到有人正朝自己挥手，表情热烈。
　　是他的同桌，陈一鸣。
　　路春许亦举手回应，亦步亦趋地挤过去，陈一鸣已经给他占好位置，刚坐下，这位性格活泼的同桌就开始念叨：“你今天怎么回事，不是说一起来听讲座吗，怎么我一转头你人就不见了，跑哪儿去了？”
　　今天已经是跳楼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考虑到事件影响的恶劣程度，学校对外封锁消息，严禁老师学生私下讨论，并临时安排了一场关爱生命的心理讲座，意为疏导大家的心理情绪。
　　毕竟直到现在，整个玉桐四中都还人心惶惶，尤其是正面目睹了现场的高二年级，有好些学生都后悔当时因好奇去凑了这个热闹，导致直到现在都没胃口吃饭，进出更是要绕过那个旗台，生怕回想起那天傍晚那个骇人的场面。
　　闻言，路春许目光闪烁，垂下头用一句话揭过：“看到一个熟人，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抱歉啊，让你等我这么久。”
　　陈一鸣原本也只是开个玩笑，没什么责怪他的意思，现在见他一脸委屈，更是不好再多说什么，摆摆手：“没事儿，反正讲座还没开始，只是你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别让我着急。”
　　路春许点头应好，陈一鸣总觉得这位认识多年的朋友最近有点奇怪，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当他是被三天前的事情吓到了，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他转身坐正，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什么熟人啊……”
　　几分钟后，所有同学终于正式入座，吵闹的多功能厅在年级主任的招呼声中安静下来，一位“省级心理学专家”施然上台，那是一位身着长裙的优雅女性，路春许回忆片刻，记得她好像姓张。
　　张老师的讲座其实很精彩，连周围来之前抱怨学校形式主义的同班同学都放下了手中的物理作业，聚精会神地倾听，唯独路春许内心没有什么感想。原因无他，这场讲座他已经听了六遍，他甚至能流畅地说出每一个板块和流程。
　　听着听着，他难免走神，心思飘到了其他沉重的地方。
　　上一次循环，到底为什么失败……
　　那个人明明已经不想自x了啊，为什么会出现其他意外……
　　这时，一道经话筒扩散后有些失真的嗓音闯入耳中：“……接下来，老师想请同学们闭上眼睛，老师会放一段音乐，请大家放松身体，把自己想象成一片羽毛，用心感受，融入其中……”
　　又到了这个环节，大家都十分配合，路春许也闭上眼睛。四周陷入绝对的安静，几秒后，他再度听到那段熟悉的音乐。
　　那是一段悠扬舒缓的钢琴曲，基调轻松愉悦，如一场温柔的春雨，淅淅沥沥下在这个房间，洗涤满身尘灰，亦抚平心头褶皱。置身其间，你很容易联想到漫山遍野的蓬勃绿色，飞舞嬉笑的春之精灵以及跃动于指间的烂漫光景。
　　多么生机勃勃的画面，多么充满希望的季节。
　　很显然，张老师正在运用音乐疗法，希冀于用治愈的虚幻场景了营造一个抚慰人心的氛围，以此忘却痛苦与烦恼。
　　但不知为何，这种方法作用于路春许却是适得其反。
　　他也看见了春天的太阳，很刺眼，很炫目，笼罩在阳光下，仿佛全身血液都开始沸腾。他起初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耀眼的光芒，身前像是有无数个置于烈日下的反光镜，令他头晕目眩。直至尖锐的鸣笛声刺破长空，嘈杂的人声将他包裹，噩梦重演。
　　他低头，发现自己正踩在一摊血水里，顺着血液漫延方向回溯，他无可避免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目光触及人脸的刹那，画面开始模糊扭曲，音乐也随之高昂，在它带来的震撼人心的能使万物复苏的强大力量里，路春许却看到死亡。
　　那是上一次循环的结局。
　　车祸，当场身亡。
　　一曲终了，世界归于平静，眼花缭乱的纷繁事物终于消失，路春许痴痴地睁开眼，微微颤抖，惊觉后背已布满冷汗。
　　“……感谢各位同学的配合，现在我想抽一位同学来告诉我，通过这段音乐，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来，这位同学……”
　　她指的人正是路春许。
　　六次循环以来，他总是会在这个环节一遍遍回忆上一次循环的惨烈结局，然后被张老师叫起来，抒发感想。
　　这一次，他起身，调整好混乱的呼吸，一字一句，第六次重复这个答案——
　　“我看见了灿烂的春天。”

　　讲座圆满结束，多功能厅前后门被打开，同学们鱼贯般排队离场，还有不少人留下来与张老师交流，走出建筑，春日暖阳倾洒在身上，路春许微微眯眼，被陈一鸣搭着肩膀跟他一起回教室。
　　周围全是听了讲座后神情激动的同学，他们笑着闹着，互相打趣，终于一扫三天来的阴霾。
　　陈一鸣心情也不错，开始跟他聊周末的安排。
　　咱们周六晚上一起去吃火锅呗，我听说牛家巷新开了一家，味道还不错。”
　　周六……路春许立马摇头：“我周六有事，要不下周？”
　　“什么事啊，能比陪我吃饭还重要？”陈一鸣半开玩笑地说。
　　路春许想了想，扯了一个对方无法反驳的借口：“我爸妈好不容易回家，我得陪他们吃饭。”
　　闻言，陈一鸣立马噤声，他知道路春许父母常年忙于工作，对孩子疏于关心照顾，于是改口：“行吧，那咱们下周再聚。”
　　两人顺着人潮走回教学楼，楼梯口拥挤，他们就站在队伍里等着，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学校的七里香开了，香气丝丝缕缕飘过来，陈一鸣就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墙边的白绿色花海发呆，恍惚间，好像有人拐了拐自己的胳膊。
　　他转头看向身边人，就见路春许拉近距离，唇齿开合，状似随口一问。
　　“一鸣，你听说过徐浩川吗？”
　　置身于人群，路春许那点悄声细语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陈一鸣没听清：“谁？”
　　路春许于是稍微加大音量，凑到好友耳边重复。
　　“徐浩川，高二17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