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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返乡 ...

  •   2018年7月25号,赵禾迈收到蔡籍的电话通知,奶奶怕是不行了。请假,收拾行李,拜托邻居照顾自己阳台上的那一排花。三天之后,赵禾迈从市区下高铁,坐上回乡的大巴。

      大巴上很嘈杂,听觉又总是在这种时候格外灵敏:方向盘转动的声音,不间断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有位年轻的母亲在轻轻拍打孩子,咿呀哼唱不成词的摇篮曲;电视剧里男女主人公争吵的声音;左后方隔了三排的位置,有人的手机里在播放循环播放一首歌曲,顺着耳线漏出来,是一个女声在唱,“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跟着光梦游”。

      赵禾迈关掉手机闭眼假寐。所有的喧嚣声像空气溶进水里般,没入汽车隆隆的轰鸣声里。
      在这之前的半个小时,赵禾迈收到一条来自蔡藉的短信,“迈迈,奶奶走了。”

      二十分钟后,赵禾迈一个人站在高速路口,拖着行李箱翻过防护栏,走上一条小路。

      行李箱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咯吱作响,是比刚才在车上还要大的噪音,还可以忍受的原因应该是眼睛打量四周的风景,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

      暖风送来花香,花冠散落在黄土地上,像是流向大地的眼泪。
      经年的荒山变成绿林,草绿花红和土黄在四季交替里更迭,只有一株株高大的柏树,沉默的站在昼夜之外。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当时光秃秃成片的土山,现在已经是一座座绿色的小丘陵。山上种的大都是柏树,给活人绿化环境的同时,也给死人乘凉。

      赵禾迈诗兴大发:曾于殷商栖玄鸟,又为秦王作大夫。郁郁苍柏何时定,唏嘘百世常阴青。

      这样想着,赵禾迈不知不觉上了山。想起刚才的诗,“呸,好不吉利。谁管你殷商,秦王,做人还是不要太自作多情,何必将自己的野心与欲望寄托在这树身上,还是‘柏树好,柏树秒,活人活乘凉,死人死乘凉,半死不活树落闲。’来的痛快。”
      随便在一棵树下躺下,蟠地的树根像是老人的骨架,是纯天然的枕头,赵禾迈痛痛快快的睡了过去。

      飞鸟静流过天空,老树根的另一头扎根在山的腹部,盘旋滋生出许多不为人知的暗事。

      第二天早上,凭借依稀的记忆,赵禾迈拉着行李箱,顺着山路翻过三座山,赶在太阳还未下山前,灰头土脸的站在赵家庄村口。

      说是赵家庄其实庄里只有一户赵家。这一户赵家由来已久,认真计较起来比秦始皇统一天下还要久一些。但那时还不是赵家庄,是秦家庄。他们和秦始皇的祖先同出一族,是秦人的一支,后来周氏衰落,秦人东出争天下,这一支就留在了这儿。

      三百多年后,秦始皇很快统一六国建立秦朝,十四载后,秦朝灭亡。为了不惹麻烦,秦家庄的人在汉朝第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隐姓埋名,秦家庄也被改成了赵家庄。

      这一改就四百年,等到汉朝灭亡,春秋战国几百年间各国的恩恩怨怨,血海深仇,早已尘归尘,土归土。赵家庄却没有再改回秦家庄,就这么一直叫了下来。

      两千多年里,这片土地同中国的每一块土地一样,遭遇过无数的战乱,饥荒,瘟疫,不断有赵家庄的秦人离开这里去寻找活路,也不断有其他地方的人逃难到这里。
      到赵禾迈这一代,整个庄里的赵家就剩她们一家了。知道这段秘闻的,也没几个了。

      村子里很安静。
      年轻人早都出去打工了,家里的老人也大多离开老家,去县城照顾上学的孩子。以前村口柳树下常趴的老黄狗在十几年前赵禾迈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就死了。尸体堆在柳树下,蚊子苍蝇不停的围着打转。那时赵家庄就已经没多少人了。蔡籍从外地赶来,送赵禾迈离开的第二件事,就是从家里抄了把铁锹,一把把老黄狗掂进路旁的土坑里,顺便盖了两下土,勉强遮住腐臭不堪的尸体。

      现在赵禾迈站在空荡荡的水泥路上,记不清当时老黄狗是被埋在哪块土地下面,就像记不清自己当时离开的时候除了蔡籍还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蔡籍当时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赵家祠堂后院的杂物屋的铁锁,放赵禾迈离开。他的本意是让赵禾迈去求学,结果没想到赵禾迈一去就十几年都没有再回来过。

      离开赵家庄第一年的大年三十,赵禾迈收到蔡籍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是青龟山,赵家庄后面正对着的山。

      赵禾迈一眼就看出蔡籍是在赵家祠堂的后檐上拍的照片,只有在那儿,才能以这样的角度完整的展示青龟山的横剖图,由近及远,青龟山是潜伏在苍茫大地上的一条沉睡的巨蟒。
      此后几年,年年如此。

      不过这几年倒改成发视频了。赵禾迈知道,青龟山是蔡籍的根,是很多人的根,蔡籍是在提醒她,无论走到哪儿,青龟山都会是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大山。

      赵禾迈坐在行李箱上玩开心消消乐。
      在这期间,有三个车队驶进庄里。广西张家,云南郑家,青海白家,加上赵禾迈,四家就算到齐了。
      这三家是从前走出去的秦人,他们的身上,和赵禾迈一样,背负着藏在青龟山的秘密。

      听奶奶说,秦朝灭亡之后,这里的人为了更好的守护青龟山的秘密,通过龟甲占卜选出了三户人家,就是后来的相继出走的白家、张家、郑家。

      八十年代至今,三家分别选择定居在青海、广西、云南。至于青龟山的秘密,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只有一首歌谣:“青龟山,九重山。一重活人拜,二重死物祭。三重埋葬赵家人。死水流入幽冥渊。幽冥渊,埋龙骨。一根成霸业,一根得永生。”

      “一重活人拜”,说的是世间有缘人只要能入一重门,就都有资格祭拜;“二重死物祭”里说的死物,是三家的传家之宝:张家的蛇尾,郑家的虎牙,白家的雀羽。但是真正用来祭祀的,其实是张家人以血为饲豢养的青蛇。“三重埋葬赵家人。”准确的说,是被选中的秦家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守护在这儿的秦人中,只有赵禾迈的先祖的血液里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这种血液被称为“活血”,“活血”本身没有太大用处,有用的是拥有过“活血”的容器死后的血液,即“死水。”“死水流入幽冥渊”的死水。

      只有死去的血液才能滋养地下的龙骨。也就是说,每一个拥有过“活血”的赵家人的唯一宿命是埋进青龟山,沉入幽冥渊。这也就是为什么赵家一脉只能世代留在这里的原因。

      赵家一脉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血脉的纯净。她们至今按照母系社会进行传承,并且她们的后代,只有女婴。拥有“活血”的女孩长大之后,拥有一次离开赵家庄的机会,她们需要去外面找合适的“玄男”受孕,然后回到赵家庄产卵,生下下一个“活血”的携带者。

      这样的携带者,一代只会有一个,遇到双生子时,双生子的百日宴,就是确定“携带者”的仪式,选中的婴儿会留在赵家庄,走上她祖辈的老路;另一个未被选中的婴儿,她是不属于青龟山的,会在百日宴的第二天的早上被放入西汉河里,顺水离开。

      这似乎有些荒谬,一个百日的婴儿,因为这所谓的血液就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从此不论凶吉,不知祸福。但是赵家人坚信西汉水会送这个婴儿到她应该去的地方,如同她们相信,她们的血在滋养龙骨后,就会从青龟山背后的翼突泉里流出,流进西汉河,守护她们未被选中的后人的生命。

      赵禾迈是这一代“活血”的携带者,十三年前她选择逃离这里,青龟山是吃人的恶魔,赵家人是助纣为虐的伥鬼。

      原本赵禾迈是不需要逃的,她在继承赵家人作为“活血”的容器的使命的同时,也应该继承唯一一次可以外出寻找“玄男”□□的机会。

      但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赵禾迈失去了这唯一一次可以名正言顺离开赵家庄的机会。赵禾迈的母亲是上一代“活血”的携带者,赵禾迈没有见过她,奶奶说,她在生下赵禾迈三天之后就跑了,她爱上了那个男人,爱上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逃离了赵家人时代背负的青龟山。“但是迈迈,没人能逃出青龟山的,我们的□□承载‘活血’,我们的灵魂来自深渊。我们借青龟山而生,死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赵禾迈不信这个邪,她高中毕业,考上了海边城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第二天,被奶奶锁进祠堂。
      一周之后,蔡籍从外地赶来放赵禾迈离开。这一走就是十三年。

      打破安静环境的是赵禾迈的手机闹铃,八点钟了。还是不见抬棺的人出来,赵禾迈有所预料的收起手机,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认命般的往前走去。

      太阳已经西斜,夕阳还未完全落幕。几抹酡红色的残霞随着日头的沉寂慢慢消散开来,或混入晚云,或浮至深空,或归雁的叫声一起,沉入赵禾迈背后的西山。

      公路两边麦田里的麦子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和太阳做一个短暂的告别,只有几缕落单的金色丝状的云霞固执的在赵禾迈上方的天空上来回飘荡。

      月亮快要升起来了,赵禾迈正对着的青龟山上,深蓝色的天空,依稀残留着几片浅白色的烟云,赵禾迈又有了作诗的念头,赞美夏日里麦子和太阳的爱情,赞美青龟山上零星的丝云,像很多看不见的蛇,吐出来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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