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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传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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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外面有动静,季北同没有理会,他持续地头疼,很久没有吃饱,他的身体早已经停止产生能量,大脑里有空白的部分,被痛觉填补。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去关心这里会发生什么,直到自己这里的房门被打开。
一位没有见过的看守过来叫他,看起来似乎有事情商量。那个人告诉季北同说,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因为他曾经做过骨髓捐赠的登记,现在有患者正好与他匹配,如果他愿意捐赠,可以先申请取保候审。季北同的反应有些迟钝,只觉得声音散落成一个字一个字的,挤进脑袋,然后才缓慢排列成原来的样子。当他思考出这个句子的意义时,困扰他几日的疼痛忽然就消失了。
独特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一直没有改变过,即使季北同这些年从未来过医院,熟悉的味道还是能够立刻把自己拉到那段不敢回望的时光。虽然之后的岁月他过得也相当糟糕,但如果让他去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决定,前者让自己更加难过。因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选择后退。
刚刚进行基本检查之前,护士来跟他确认信息,听见“季北同,32岁”这句话的时候,他先是点头,等护士走后却觉得疑惑,自己心里计算一番,发现竟是真的。他原来是忘记了自己的年纪……而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32岁听起来好年轻,怎么自己却时常觉得,一辈子已经过去了。
负责的护士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刚刚参加工作没有多久,做什么都不熟练。开始时觉得只是做骨髓捐献还特意住进单人间的患者一定性格古怪,把自己搞得神经紧张,有一次还在他面前弄丢了装着针头的注射器,被护士长教训了一顿。但后来发现,季北同从来不会因为她的失误发脾气,所以放松了很多。偶尔工作不忙,还会看在他没有人陪护的情况下,过来帮忙带壶热水。
捐赠的过程并不复杂,抽血过后再观察一天就可以离开。难得好脾气的患者就要出院,小护士结束当天的值班特意来道别,叮嘱了几句话。这些日子里只是用微笑回应她,一直没怎么开过口的季北同忽然主动说道:“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小姑娘觉得惊喜,以为季北同只是对自己那些职责以外的关心表达感谢,便摇摇头对季北同说,都是应该做的。
护士轻手轻脚关上门,原本吹得猛烈的风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下来,季北同躺在床上,封闭的空间里有与世隔绝的自由。来到病房之后他没有走动过,偶尔有人进出,透过门缝看见外边走廊上挂着喜庆的“福”字,才发觉春节马上就要到了。不知不觉,四季又是一个轮转。但时间只能往前走。
季北同拿出自己藏起来的注射针,抽了一管空气,刺破皮肤,用力地挤压下去。
不知道是否会同预想得顺利,他只是闭上眼睛。手臂上,血珠在针孔聚积,当压力的平衡被打破,线一样地滑下来,有些发痒。
最后的事情做完,所有的一切都放下,急迫和焦虑感全部消失,季北同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胡晓缘令司云失去了所爱的人,司云夺取了她的性命,这是他们的恩怨;自己选择离开司云,于是现在情愿承担他的罪责,勉强算是偿还;如果不是胡晓缘曾经的帮助,自己原本没有后来的生活,现在她已经离开,那自己也就失去了相应的存在。因缘结果,环环相扣,只有这样可以解释。
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呼吸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但短暂地持续了几分钟,整个人就松弛下来,他感觉到身体失去了对灵魂的控制。季北同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他看到两个自己,躺着的,漂浮着的,正在对话。
他们在讨论那个自己没有回答的问题,“后悔和遗憾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季北同想,“后悔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绝不会重蹈覆辙,但遗憾是,就算重新来过,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即使知道它是错的。”
第一次在医院过新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好在术后的恢复情况乐观,让边子兰没有什么可以抱怨。李叔和阿姨因为没有能够在手术前赶到边子兰身边,感到十分内疚,除夕一定要在医院陪他,陶非再三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才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让我帮你带的东西。”陶非把衣服叠好收到柜子里,书整齐地码在床头,他其实并不擅长做这些,自己的房间也很少细心整理,但只是几个月的时间,竟然变得这样熟练。他指着那个很厚的笔记本对边子兰说,“你现在就开始看专业的内容可以吗?医生说你身体还很虚弱的,需要静养。”
没了疾病的折磨,边子兰便有力气和他辩论了:“你不要夸大其词,医生可没有说虚弱什么的,明明是你说的。”
“抵抗力低就是虚弱。”陶非说完,又心想自己现在还是让着他点比较好,只好松口说,“那静养总是医生说的吧。”
“我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边子兰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会有些任性。如果是平日,陶非一定是迁就他的,但是这件事情上,陶非根本不可能松口,只说:“每天最多看一个小时,多了我就没收。”怕边子兰真的不听,又补充说,“就算下个月能出院,也得下学期才能去学校,不用这么着急吧……”
“下学期系里有学长组织了一次去云南的考察,如果有机会我想参加。”话音刚落,就看见陶非有点生气,有点不开心的表情,果然就听见他凑过来说,“你刚刚做了手术,光是休养就需要半年时间,你不能身体才好就去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考察!”本来只是商量劝告,但说了两句,竟真的急了,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缓了缓,委委屈屈地说,“你不能只留下我一个。”边子兰没想到把他吓成这样,连忙握上他的手安抚,彼此的体温交换让陶非平静下来,他说,“抱歉,但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如果你想,我以后可以陪你去,这次就算了吧……”
对于他的阻拦,边子兰并没有觉得冒犯,解释说:“那个考察应该安排在快放假的时候,而且我肯定会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当时候我再找你商量好不好?”见陶非点头,边子兰暂时放下这件事,问他,“你有没有听过‘鬼美人’?”
陶非刚整理好情绪,又被问得一脸不解,心想他可真会转移话题,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聊了下去。
边子兰早料到了他绝对不知道,说:“以前读到过一本恐怖小说,里面提到卡申夫鬼美人凤蝶,因为数量稀少,所以价值奇高,但凡是去捕捉它的人,全都离奇死亡。传说这种蝴蝶,左翼为美人颠倒众生,右翼为骷髅诡异离奇。振翅之间,欢喜与恐惧交替重现。”
并没有被他刻意压低的语气吓到,陶非说:“这都是骗人的吧。”
“大概吧,毕竟那个品种的凤蝶也没有人见过。但自然界真的存在阴阳蝶,这种蝴蝶雌雄同体,左右翅膀大小、色彩和形状都不相同,但飞行能力很差,所以常常带有剧毒,是蝴蝶中最稀少的一种。”边子兰一边说着,一边能够想象出它们的样子,他憧憬道,“希望有一天,我能真的看到,如果能亲手做一只标本就更好了。”
生物学家的浪漫陶非很难理解,但边子兰的意思陶非清楚:他有他的梦想,他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会照顾好自己——这恰好是他爱边子兰的原因,而这种对生命以及其所包含的全部的热爱和坚持,不也正是他缺少的东西吗。
在陶非陷入思考的时候,边子兰翻了翻被掏空的袋子,问:“不是还让你把我书柜最后一层那个箱子里黑色的盒子拿来吗?”
“哦,”陶非回过神来,说,“我看里面东西都落灰了,没有翻。什么东西,你着急用吗?我明天给你拿过来。”
“挺急的。但也不是……”话说一半,边子兰突然不讲了,“算了算了,我怕你弄坏了,等我回去再说吧。”听得陶非一头雾水,又问是什么东西,边子兰却不告诉他。两个人闹得过头,护士过来提醒才收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