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无念》初冬已寒

2、悠悠我心

　　已过亥时，夜色深沉，万籁俱静，山中弟子早就各自回房歇息，青兰却趁机躲在林子里的大树上，偷偷给要去历练的三人绣制随身的荷包。看着绣棚上的半成品，她心中感叹，还好今日是三月十四，而且天公作美，月圆天晴，要不然以她的绣工速度，真没法在人家走之前赶出来，只希望后面几天夜里也无云翳。
　　绣线一截一截地在布面上紧密排列，逐渐形成朵浅粉色的莲花，青兰拿起绣好的花朵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嗯……”
　　她沉吟着皱了皱眉，只能给自己打个及格分，算是针脚工整，可没法说得上美，要论绣工，这堇理山中还属青莲的最好。她摘下随身的荷包，那上有青莲特意为她绣的兰花，她轻轻摩挲着图案，果然很细腻，花瓣是用黛紫色混入雪青色和鱼肚白做出的渐变，颜色过渡得非常自然，再看一眼自己绣的莲花花瓣，是浅粉直接与白渐变，颜色过渡得略显生硬。她叹了口气，盯着自己那被长剑磨出老茧的双手，竟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明明可以轻易挥动各种兵器，可唯独对这小小的绣花针没了法子。
　　“青兰，青兰你在上面吗？”
　　树下突然传来声音，是青莲师妹在呼唤她，青兰没料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林子里，赶紧把手里的东西规整好揣在怀里，才向树下的少女挥挥手。
　　“我在这儿。”
　　“好......好高啊。”
　　青莲抬头瞧着眼前这树，正犹豫该如何上去的时候，青兰就已经先一步跳下树，站在她身边，像儿时那样施展轻功带她上去，找了处结实地方坐下。
　　两位少女肩并肩，不谋而合地谁也没有说话，似乎是被此刻夜晚的安宁所感染，静静地望着那轮皎皎盈月，青兰伸出手，感受那穿梭于山林之中的微风从她指间流逝，青莲则悠悠地荡着双脚。
　　叮铃~叮铃~
　　脚镯上的银铃也伴随着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好似山谷间溪水潺潺之音，这悠然的一幕似乎与她们儿时并无二致。
　　仍记得第一次像这样悠闲地坐在树上，两人才刚刚学会化形，还是孩童的模样，那时青兰还不能完全融入堇理山，常常独自跑到树上钻研师父给她的剑谱，而青莲则总是带着些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稀奇物件儿去找她玩。青莲手里拿着个鲁班锁，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参天大树，心里直气恼自己轻功太差，没法子一下跃到那么高的树上，可她转念一想，既然那样行不通，不如就干脆撸起袖子直接爬。可许久过去，青兰把剑谱都翻了好几页，忽然想起刚刚青莲站在树下，这么久竟也未见她上来，于是她向下一瞅，才发现青莲还在原地，此刻四肢正使劲儿抱着树蛄蛹，没向上移动半分，从远处看好像只硕大的蝉......青兰不忍心看到她那副窘迫的样子，便直接跳下去用轻功带她上来，从那以后两人就一直如此相处，青莲每次都能给青兰带来不同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逗她开心，而她也只有在青莲的面前才能渐渐放下警惕，被她的温暖所感染着露出微笑。在这如桃花源般与世隔绝的地方，两个孩子渐渐成为彼此心灵的依靠，渡过无数个春夏秋冬，不同的灵魂却能始终相依，此刻亦是如此，两人肩并肩望着明月，享受这种相随相伴的安心感。
　　不知过了多久，青莲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微微侧过头看向青兰，关切地问道：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树上，是睡不着吗？”
　　“嗯。”
　　如此简短的回答，应该说不愧是她么，青莲想到这儿不禁叹了口气，微微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依旧轻柔：
　　“还在跟师父怄气？”
　　“……没有，师父说的确实在理。”
　　青兰嘴上虽是否认，实际上心里多多少少对被师父摆了一道这件事，有点儿不爽，感觉又被他老人家预判了想法，像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结果的棋局，每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当然也怪自己心眼子不够使，没能参透师父的深意。
　　“好啦好啦，你这次一上来就怼得师父够呛，虽然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但说句实在话，青兰你不应该对师父说话如此咄咄逼人，你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大弟子，怎么能这么不尊敬师父，会让他伤心的，就算他老人家向来洒脱随性，不拘小节，并不计较这些事情，但你也要反省一下，注意自己说话的分寸呀。”
　　青兰听了这番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青莲，似乎还流露出难以察觉的委屈，她在青莲面前完全不像个师姐，更像师妹，就算被她说教，她也毫无不满。
　　“我知道，这点我会反省的，但是，我睡不着并不是为这件事......”
　　青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话说到一半便断了，只剩下深深的叹息，沉默良久，才继续道，
　　“我只是......莫名地静不下心来，一百多年了，从我们可以化为人形以来，就未曾像这样，需要分开如此之久。”
　　“说实话，我从未设想过你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处处都充满定数的地方，去谱写那些个.......什么未知的命运，而今我劝自己去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却始终有种抓不住的虚幻感，你看，就如同此时此刻从我手中飘然流逝的风，它真的在我手中停留过吗？而谁又能捕捉这风的一瞬？青莲，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青莲默默伸出手握住月光下那只纤细而孤单的手，丝丝凉意在她掌心蔓延开来，她轻轻摩挲青兰手掌中那因习武而生的硬茧，是啊，兰姐姐的手从来都是这样，给人一种可靠安全的感觉，就如同她本人一样，让人总是忽视那冷静坚强的外表下也有颗敏感柔软的心，也同样需要有人温柔呵护，让人有时会忘掉她也是女孩子，也会有爱美之心，可是为了不负师傅的期望，她从不懈怠，只是任凭那双纤纤素手生出硬茧，想到这里，青莲不由得心生怜惜，她紧握青兰的手，倚靠在她肩上，说：
　　“傻姐姐，我当然也是和你一样的心情，对离开山林、对未来充满迷茫，我也会害怕面对外面的世界。”
　　“还记得你渡劫化形为女孩的时候，我甚至比你还要激动，叽叽喳喳地围在你这个小娃娃身边飞来飞去，可当我落在你的肩膀上，却突然萌生担忧的心情，我怕你会离开这堇理山，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就更加努力修行，想要快些化形站在你的身边。”
　　青兰有些惊讶，因为这是青莲第一次提及她化形的缘由，原来她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努力陪伴着她，害怕着失去。
　　“所以，自那之后仅仅两年，你就成功化形成人族女孩的模样，然后天天粘着我，只为了不让我离开？”
　　“对，我想变得与你一样，让你时刻都能找到归属感，还是鸟雀模样时，你就因为自己是三足乌鸦的外表而无法融入青耕鸟之中，即使我们尽力围在你的身边，算是有些吵闹地叽叽喳喳地给与你关怀和照顾，可彼此心与心之间距离总是不能缩短......”
　　“青兰姐姐，我们都是这世间象征祥瑞的妖，你是金乌，我是青耕，我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有血有肉有灵的生命。”
　　青兰听完只是叹了口气，因为她深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金乌，可却难得地露出微笑，或是自嘲、或是苦涩还是其他什么，青莲甚至难以捕捉其中真实的情绪，你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这句话青莲无法问出口，她觉得面前的少女熟悉又陌生，她自许比谁都了解她，却对她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反倒是青兰打破沉默，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轻松地说：
　　“我知道你们的一片用心，你看，我现在变得都被青萱嫌唠叨了。”
　　“哼！也只有她会这么说，我可永远不会嫌你唠叨呢，”青莲自信满满地打保票，语气就像撒娇的小孩子一样可爱，可她转而想到过几天就要出山历练，语气又变得失落起来，“不过......我们好不容易才变得亲近起来，没想到，到头来，先离开这山的人却是我。”
　　“......命运总是这般戏弄着每一个人，就好像这样很有趣似的。”
　　青兰望着满夜空的星辰淡淡地说着，她抬起手，用术法放出小小的火苗，手心中摇曳的火光像是要融入这点点繁星之中。
　　“我曾听闻人族中有个说法，这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一个人，人死，对应的那颗星便会陨落，卜者观天象便可知人命运，更以卜筮占吉凶，人族似乎很信宿命......青莲，你信命吗？”
　　“我？”青莲略显迟疑，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千年之前诞生起，她似乎就只是安逸地跟伙伴们过好每一天，自己好像天生与命运这个词语不怎么沾边，她认真思考片刻后才摇摇头，继续回答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信不信。”
　　“这样啊......我不信命，如果既定的命运敢偏离我的想法，我会改变它，让它记住，谁才是主宰者。”
　　青兰的语气清冷而坚定，她说完便轻轻将手合拢，火焰随之在掌心熄灭，她握紧拳头，如同握住自己命运的星光，因为她早已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是谁，休想伤害她身边的人们。
　　“你应该知道，我是从山外来的，自然见过太多人间的事情，可是你从未离开过这里，堇理山纯净得如同世外桃源，在这里的生活，恍然如梦，而人间，如梦醒......我真的很担心，我怕这人间会吃了你，如同黑夜吞噬白昼那样，理所当然，毫无声息。”
　　“姐姐，我明白的，可我终究还是需要独立呀，不能处处依赖你，只有经历过磨难，我才能更加了解人间，知道为人处事的方法，正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
　　“而且，”青莲说着撩起袖子举起手，展示在青兰面前，翻转自己的手心手背，“你看，反过来，白昼也可以吞噬黑夜，不是吗？正如日夜轮回，阴阳交替。”
　　青兰的眼中闪过一丝赞同之意，可她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把她带到树下。
　　“青莲，你还是早些休息吧，过几天就要下山，别熬坏了身子。”
　　青莲听了这话伸手敲了敲青兰的额头，然后叉着腰，笑道：
　　“你呀你，别光说我，难道你今晚就要露宿在这树上？”
　　青兰闻言则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心虚似的小声说道：
　　“睡不着，偶尔熬一熬也没什么，不用担心。”
　　“那好吧，我回去啦。”
　　青莲见状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拍拍衣裙离开了，青兰目送着她离开，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从怀里拿出那只绣好绣面的荷包，她轻轻一跃便上了树，背靠着树干，望着那轮明月沉默了半晌才继续手中的活儿，脑海却又响起她最讨厌的声音。
　　“你呀，就是嘴硬，明明是想连夜赶制荷包给那几个娃，还偏要偷偷摸摸不让人家知道，啧啧啧，老幺，你这别别扭扭的性子真是......”
　　“用不着你操心，碎嘴子九哥哥。”
　　青兰一如既往回怼那声音，看着手中绣面上的莲花，嘴角却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五日后，已到了约定下山的日子，青莲一行人早早就起了，青莲提着杉木药箱，青萱青竹则是背上准备好的行囊，他们一同走进师父的小院，其他弟子也都专门等在这里为他们送行，让这原本就不大的院落显得热闹又拥挤。
　　青兰站在前面，拿出那紧握在手中很久的荷包，分别递给他们，青萱接过后开心地来回翻看。
　　“哇，我的荷包图案是橘色的萱草花，”她又伸着脖子看了另外两人的荷包，然后激动地对青兰说，“莲花、翠竹、萱草，连图案都对应了我们的名字，青兰师姐这是连夜赶制出来的吗？”
　　“也不是，赶有空时做的。”
　　青兰又没说实话，青莲看了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轻轻抚摸着浅粉色莲花的绣面，又想到青兰这几天都神神秘秘地不回房间睡觉，心想这绝对如萱儿说的那样，是连夜赶制出来的，于是闹别扭似的捏了捏青兰的脸。
　　“你啊，骗不了我的，绝对是熬夜了。”
　　青竹见状也便明白事情的原由，连忙抱拳道谢：
　　“多谢师姐费心了。”
　　“不用谢，另外，里面放了之前寻来的月华石，我已经在里面注入了术法，你们三人可以通过它来互相感应，月华石的距离越近，石头便越清澈如水，反之则浑浊如墨，你们若是走散了，可以用到它帮忙。”
　　“多谢师姐。”三人异口同声地道谢。
　　“还有，若是遇到麻烦就赶紧叫掠影捎信回来，我会让它时刻跟在你们附近，记住，莫要逞强，你们三个在外面不要多管闲事，青莲你总是太善良了，青竹你是太温和，而萱儿，你是太活泼了，人间的事情很复杂，时刻当心陷阱，隐去妖族的气息，还有……”
　　“大师姐～”青萱亲昵地挽起青兰的胳膊来回摇晃，像往常一样撒娇道，“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啦，这几天，师姐你见到我们就说这些，我都快背下来啦，我们三个人一起，总能相互照应，师姐放心啦，我们保证会安安全全地回来！”
　　青莲见状也跟着一起劝：
　　“是啊，青兰，就像萱儿说的，我们保证安全回来，而且，我们一路上每每到了新的地方都会用纸燕传信报平安的，相信我们。”
　　青兰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劲儿地又撒娇、又做保证的，无奈地点点头，笑了笑，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好，我等你们的信，青莲，你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青莲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喜悦，她连忙点头：
　　“嗯！我会的！”
　　有了青兰这话，青莲受到了极大的鼓舞，照顾好弟弟妹妹，而不是师弟师妹，她终于把这里当做家，把我们当做家人了，真是太好了。
　　“好了，兰儿再聊下去就该用午膳了，”师父笑着打趣着青兰，换回的是青兰充满怨念的眼神，他轻咳一声，正色道，“脚程快的话也得中午才能下山，就不多说了，为师相信你们，等着你们平安归来。”
　　青莲一行人告别完挥了挥手，大家目送他们走出院落，直至最后一抹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这才散去，青兰回到森林中准备练剑，却久久静不下心来，脑海里也突然响起哥哥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