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米花町打阴影的日子》仲原川

7、卑劣的幸福

　　阴影挑挑眉，拖着铁铲一步步走来，在她面前站定，低头望着她的灰色发顶：“那么，就看看这个你所站立的地方吧。作为‘侦探’第一次出场，被所有人赞叹着，真是不错啊。”她屈膝，看向林崎悠盯着地面的灰眼睛，“可惜，没人知道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具身体来自何处，也就不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呢。”

　　“——你身上值得称赞的一切，都是那个人拥有的。”

　　阴影挑起林崎悠肩膀上灰色的麻花辫，任发丝在她的指尖滑落，“这么喜欢当主人公的赝品，到头来用这些建立的羁绊和关系，难道真的属于你吗？”

　　“……”

　　“悠，你……”Neko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无意间与阴影的金色眼睛对视，后者在唇前竖起食指：“安静一点，别打扰我们之间的私人谈话。”

　　她拍拍林崎悠的肩膀：“‘悠’小姐，你的同伴在喊你哦？”

　　“连名字都要偷过来，你可真是恶劣啊。说到底，来了这个世界，你有没有正视过身边的人？”阴影凑近了一些，在林崎悠耳边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想着‘既然我是代替品，那么……’”剩下的词句消失在耳语间。

　　心脏一瞬间被攥紧，林崎悠瞳孔紧缩，冷汗顺着侧脸滴落。

　　她仿佛短暂脱离了这副躯壳，听见自己控制不住哆嗦牙齿的声音。

　　“……我没有。”灰发少女脸色苍白，语调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有些扭曲，“我才没有——不、我没有这样想……”

　　“砰！”

　　不经意间被松开的铁铲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她被这道声音吓得猛地一颤，手忙脚乱地低头去把它扶起来，下意识以此逃脱令她几乎窒息的逼问。

　　“哈！”阴影响亮地笑了一声，“难不成是我在说谎吗？‘悠’小姐，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或者说，要我变成这样才认识我吗？”

　　她对林崎悠露出一个恶意至极的笑，浑身的黑气一聚一散，露出来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女身影。

　　“这是我……”林崎悠面对穿着病号服的瘦弱少女，脸色空白。

　　或许是因为大脑里给自己施加的压力太过繁重，阴影真正将伪装撕破的时候，林崎悠已经无法继续思考了。她握紧了铁铲，又在自控力下松开，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她恍惚间觉得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似乎身处医院的病房内，变回了那个合上电脑，默默望向窗外的女孩。

　　身体感到越来越沉，不知道是因为呆在这个世界太久，还是因为面对自己的阴影。

　　阴影林崎悠收敛了气息，它化作看不清面貌的病号服少女，双手交握，在林崎悠的注视下张开了口：“我……

　　“我在医院的生活并不孤单，因为有游戏里的大家陪着我，让我感到很幸福。”

　　“但是，有的时候，内心很痛苦，很悲伤……如果游戏里的朋友真的是我的朋友就好了，如果我能够变得像【他】一样，温柔又强大——好喜欢、好嫉妒、好想要。”少女口中说出的话语逐渐扭曲，“想和他们成为朋友，成为其中的一员——”

　　“不、不要再说了……”林崎悠的声线因为情绪的不稳同样变得嘶哑，她跌坐在地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头，似乎以此抵御面前的声音。

　　“死亡什么的，我完全不在意，也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有某个神明听见了我的愿望，并且为我实现了吗？一切都美妙至极——好开心，开心到现在再次死去也没有关系……”

　　“看啊？”阴影猛地抓住林崎悠的衣领，将她半扯起来，脸庞几乎贴在一起，“现在的我，是真正的‘主人公’了吧？剽窃了一切的我，将要成为这个世界的救世主哦？”

　　林崎悠穿越前是个很普通的人。

　　父母健在，却常年出差，她很小就过上了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成绩平平，朋友不多，没什么存在感，唯一值得说说的可能就是性格比较纯朴。还没到被社会捶打的年纪，因为患上了某种绝症在医院住院了两年，在某一天，她死了。

　　她轻飘飘地在睡梦里迎接了死亡，令人恐惧的、难以避免的死亡。

　　为什么一切不能是游戏呢？

　　如果自己是游戏的主人公就好了。

　　能够拥有精彩的人生和非凡的能力，亲密的同伴和无限可能的未来。

　　她一直在想，然后神实现了她的愿望，她成为了“林崎悠”。

　　她现在拥有一切了。

　　林崎悠的呼吸有些艰难，她努力掰开阴影的手腕，力气却轻得像抚摸。遮住眼睛的刘海被粗暴地撇开，从阴影的金色眼睛中，她看见自己如今的样子。

　　“不想承认吗？”阴影松开手，任她跌坐在地上，眼神莫名，“那你还在等什么？否认我的存在，以此捍卫你的‘主人公’形象，现在可是最好的时机。”

　　“……”林崎悠不发一言，深深地垂下头。

　　不想承认。

　　因为知道了自己剽窃的身躯——剽窃的设定来源于何处，才意识到内心的嫉妒已经膨胀到了难以抑制的程度。

　　拼命安慰着自己，想着“又不是我自己自愿变成这样的”“都是世界的安排吧”，掩饰着窃喜，并且开始拙劣地模仿那个人。

　　那些曾经奢求的事物落在她身上之后，心里在茫然和惶恐之外还留有的窃喜，正于内心深处不受抑制地生长、膨胀。

　　不要说出来，不要撕破这层幸福的假象。

　　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伪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喂，忽视我也该有个限度吧！”

　　Neko的声音。

　　林崎悠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眼睫，从模糊的视野里看见那抹火红。

　　狐狸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扑过去了，它俯低身子，尾巴抬起，低声说：“金色眼睛的，你说的话都是她内心的想法没错吧？”

　　“啊，没错。”阴影扭起嘴角，笑起来，“我就是这个胆小鬼死死埋在心里的那一面，你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了。”

　　Neko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听好了，悠。

　　“剽窃、‘主人公’什么的，我确实不明白。但从最开始，我认识的就是‘林崎悠’这个人，也就是你！”

　　“不知道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你！头发是灰色，眼睛是灰色，有着这样的脸庞，生活在米花市的‘林崎悠’！”

　　“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吗！每个人在内心都有不想承认的一面——所以别在这个时候被打倒啊，笨蛋！”

　　地上的人动了一下。

　　见所处的环境即将再度落入阴影刻意营造的压抑中，Neko焦急地在桌面上打转，就差一脚跳到林崎悠的肩膀上把她踹醒，但它明白，这个心坎只能有后者独自迈过。

　　“……我知道的。”

　　她慢慢抬起头，露出漫着淡淡一层泪水的烟灰色眼眸，透过朦胧的视野看向面前的阴影，后者的身影笼罩在黑雾里，时不时模糊一瞬，但还是睁着金色眼睛与她对视。

　　“这副样貌不属于我……这些能力也本不属于我。”

　　她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太喜欢、太嫉妒了，所以想要成为他。这样异想天开的愿望居然被实现了——为什么选择我？这样想着的同时，也在窃喜着。”

　　“我要成为……主人公了吗？”

　　阴影沉默地注视着她。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想要别人的注视了，想要爱、想要被爱……用融合而来的这副身躯，实现自己低劣的欲望——但是、但是，虽然是这样卑劣的幸福，我也好想要拥有……”

　　随着心底的想法被翻出，曾经的记忆如洪流般涌入。

　　“因为我的想法这么卑劣，所以才不得不承认啊。”

　　林崎悠放弃一般松开捂住脸的双手，露出被眼泪糊满的脸庞。

　　眼睛因为多次的擦拭而红肿，泪水将刘海和鬓发粘在脸上，还在不住地吸鼻涕。

　　阴影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哭得很丑的林崎悠扶着旁边的椅子慢慢站起来，向阴影走去，然后抱住了她。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对吧？”

　　阴影在她怀里一言不发。半晌，她抬起手，回抱住了林崎悠，面容变回了那个瘦弱的病号服少女。

　　“可别再忘了我啊？”她在林崎悠耳边轻轻地说，“我会永远看着你的，在内心深处，一直、一直看着你哦？”

　　——直面自己的坚强内心，转化为了力量。

　　随着话音落下，她的身形化作白光碎裂，在上方重新组合成一个庞大的身影。

　　随着林崎悠脱力地靠向旁边的墙，它很快消失，一张散发着白光的阿卡纳牌缓缓落下，在林崎悠伸出的掌心上旋转，随着后者心念一动而钻入身体里。

　　“这就是你的人格面具吗？”Neko有些震惊地用鼻子拱拱她的肩膀，“看起来好强大！”

　　觉醒的人格面具具有明显的身体曲线，头颅上披着瀑布一般整齐的齐腰灰发，全部是坚硬的钢铁质感，黑色发箍两侧在蝴蝶结下垂下长长的丝带，看起来就像林崎悠的两条麻花辫。
　　应当是脸颊的地方缠满了布带，偏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倒三角，看起来像是嘴巴。布绒的白色披肩在脖子上扣紧倾斜的扣子，下摆原本系衣穗的地方挂满了尖锐修长的黑色骨爪，随着动作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其下一身黑色短裙，脚下踏着极高的单跟木屐，也是由锋利的材质构成。它右手握着与人等高的长刀，攻击性十足。

　　她的persona的名字叫做伊邪那美。

　　伊邪那美，又称伊弉冉尊。日本神话中的母神，也是黄泉污秽之女神，日本诸神是她与其兄伊邪那岐所生。在游戏里，她和林崎悠人格面具展现出来的姿态并不一样。

　　该说这样的神明不该更加古朴一点吗，但转念一想，连伊邪那岐都可以穿风衣，为什么伊邪那美不能穿得现代一些呢？

　　林崎悠望着自己的手掌，表情有些空白。

　　经过一次情绪的大起大落，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有点想哭，但是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抵抗着从浑身传来的沉重和疲惫，缓缓站直了身体。

　　“先回去吧，”林崎悠的声音很轻，“……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