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米花町打阴影的日子》仲原川

16、诺亚

　　虐待？

　　诺亚张着嘴，因这个从未想起的概念而大脑宕机。他仔细思索，之前为了取得信任而细细清点的经历，认真追究起来的确是无法否认的虐待。然而让他一直对此保持目盲的原因，是二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表面上却是父子，传统的东亚思想让他难以想到用“虐待”定义他所遭遇的压迫和监视。

　　“是这样……啊。”他喃喃，“父亲是在‘虐待’我、吗……”

　　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林崎悠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把他额前又翘起来的一点头发压下去。

　　她已经认出这个孩子是谁了。

　　前世在名侦探柯南的十几部剧场版里，她最喜欢的一部剧场版是《贝克街的亡灵》，被其中描绘的上世纪伦敦迷得神魂颠倒。为这部剧场版里的少年侦探团提供虚拟世纪舞台的，是由某位早亡的天才创造出的超世纪人工智能——诺亚方舟。
　　她前些天在报纸上看到过由信息技术行业巨头辛多拉公司新研发的“DNA追踪程序”，能够通过皮肤血液资料追溯人类祖先，只不过似乎还处于开发阶段，并没有对外推出。那位在剧场版中早已死去的天才少年，现在还存活于世，他名为泽田弘树——同时也正是站在林崎悠面前，怀里抱着Neko，满脸茫然的九岁小孩诺亚。

　　本身是天才少年，有一个因为被发现了秘密就成天监视他、把他压迫到精神崩溃的总裁养父，给自己起的假名是富有指向性的“诺亚”。
　　在他报出假名时，林崎悠便有所察觉，并在短暂的相处中进一步验证了这个想法。待诺亚将自己的身世模糊掉关键信息再说出口之后，“他就是泽田弘树”这个猜想的正确率抵达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剩下的百分之一是处于开发早期的诺亚方舟人工智能拟态成人类小孩不知道为何出现在这里并骗过了林崎悠的第三只眼。

　　……那种说法有点太不切实际，如果真是那样的设定，林崎悠就要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关于时间空间的内幕了。

　　心中转过思绪万千，林崎悠的神情依旧很平静，“那就晚点回去吧。”

　　她不打算直接戳破诺亚的身份，也不打算对后者的遭遇坐视不理，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与后者坦白的好时机。

　　Neko抖抖耳朵，狐脸做出回忆的表情，恍然大悟后大叫起来，“悠，难不成你想要带诺亚一起去看魔术表演吗？”

　　前几天从漆川警官那里拿到的魔术表演时间正是今晚，林崎悠本来打算和neko一起去看。

　　回应它的是林崎悠的点头和对诺亚的询问，“要去吗？”

　　“魔术表演？”诺亚眨眨眼，“会不会给姐姐你们添麻烦……”

　　“不会。”林崎悠摇摇头，淡然道，“如果到时候被发现，就说我只是在外面街道上捡到你这个迷路的小孩，把你认成了我家亲戚。”

　　完全把锅甩到诺亚身上的发言，但后者却因此感到更加安心，然后用力地点点头，“那我要去！”

　　确认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林崎悠下意识望向墙上的钟表确认时间，望见指向十二点且丝毫不动的指针才想起来这个世界电器无法使用。她打开眼前的游戏面板，从进入开始计时的五小时倒计时还剩下半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五点半，距离魔术表演开幕还有充足的时间。

　　“那么就先做一下修整吧。”她对诺亚说，同时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走到电视机面前，“电视机对面连通的是现实世界的我的房间，不会有别人发现。”

　　因为被林崎悠握着手带领着，所以心中的恐惧已经完全散去，只剩下浓厚研究欲的诺亚点头，好奇地望着电视中红黑色的漩涡。

　　-等诺亚回过神后离开
　　-和诺亚说数三声后离开
　　→-鼓励诺亚伸手试试看

　　“要试试吗？”林崎悠右手挑起自己的发尾，弯了弯眼睛，“可以碰的哦。”

　　听到林崎悠的默许中带有鼓励意味的话语，诺亚毫不犹豫地用手指去触碰那个漩涡。下一秒，一股强劲的吸力向诺亚袭来，瞬间扯歪了小孩尚显羸弱的身体重心。

　　“诶诶诶！！——”诺亚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并抱紧怀里的Neko，就尖叫着一头撞进了电视里。

　　比起猝不及防被吸进去的诺亚，林崎悠显得更加游刃有余，空余的手还护了一下诺亚的头，防止小孩的聪明脑袋和电视机边缘亲密接触。进入电视之后视野变得开阔，灰白的通道中她们穿过一圈圈方正的纹路，在尽头发亮的白光中被电视机吐了出去。

　　诺亚的体重较轻，差点飞得更远，被林崎悠拉回来了一点，让他能够摔在自己布置好的毛绒地毯上。诺亚捂着自己的脑袋，显然还没从令人晕眩的穿梭中回过神来，Neko跳到他的膝盖上，用毛茸茸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它。

　　另一边，完美单膝落地的林崎悠打开卧室的门，意料之中地看见熄灯的客厅。步美今天和朋友出去玩，还是元太和光彦。早上林崎悠送她出门的时候和元太的父母打过招呼，因为有大人在身边，所以即使步美要很晚回来，林崎悠也并不担心。

　　她从衣柜里拿了套新的衣服，拎起墙角的医药箱，“Neko，诺亚就拜托你了？”

　　Neko很有经验地点头，林崎悠便放心地去了淋浴室。关上的门一刻，她听到身后的对话声，“诺亚，要不要吃布丁？冰箱里有哦！”

　　不、那个不能吃吧，那是步美的布丁——算了，到时候让Neko自己去和步美赔罪。

　　这样想着，林崎悠脱下上衣，猝不及防看见镜子里满眼都是笑意的自己。她扶着洗手池，上半身贴近镜子，认真端详自己的脸庞，从过分优越的长相里看出一行行字，写得全是“幸福”。

　　不过一会儿，林崎悠脸上的笑容就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扭曲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揭下身上染血的绷带，给这些虽然不算严重、却实在很疼的皮外伤做处理。用毛巾拭去脏污再缠上新的绷带，再加上简单洗个头并吹干，差不多过去了半个小时。

　　吹干机的声音刚停，Neko就开了门钻进来。

　　背对着它的林崎悠正在梳着自己炸开的头发，从镜子里看见neko，朝后者递来一个疑惑的目光。她分好头发，在右边梳理出三股，开始熟练地编麻花辫，“neko，怎么了？”

　　“悠，你打算怎么办？”说着说着，neko作为狐狸竟然开始磨牙了，“那种虐待小孩的人渣，实在不能忍！呐，我们把他套麻袋然后拖进小巷揍一顿吧！”

　　不，那种事情应该做不到吧……

　　“然后拍下他的挨打的照片，警告他再虐待诺亚就把这些照片复制很多份，当传单一样发出去！怎么样怎么样！”neko用力地用尾巴拍打了一下洗手台，“这样诺亚就不用再担心了！”

　　比起这个，倒是更在意neko最近究竟跟着步美在看什么电视剧，才学到这种手段呢……林崎悠这样想着，梳好自己的锅盖刘海，认真从其中解救出被其他发丝压住的一缕，让它能够微微翘起。

　　“悠？呐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没有，正在担心让你和诺亚待在一块会不会教坏小孩。林崎悠捏着neko后颈肉把它提起来以便擦拭洗手台，然后就着这个姿势出了淋浴间。

　　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光不断变化，把沙发和上面的小小人影照亮。诺亚整个人快陷进沙发里，摩挲着手上的电视遥控器，看样子似乎在走神。
　　吉田家客厅装着近似落地窗的大窗户，此时天色灰蒙蒙的，外面下着雨，在窗户上蜿蜒出大片大片的雨丝，映得室内更加灰暗。

　　“啪嗒。”

　　骤然亮起的客厅灯让诺亚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从沙发上蹦了起来。Neko从林崎悠的手臂里跳下，朝他奔过去，跃进他的怀里。
　　诺亚下意识接住neko，然后看向站在电灯开关旁边的身影。

　　林崎悠朝他走来，“不开灯看电视对眼睛不好。”

　　她换了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袖衬衫和长至脚踝的长裙，束成两条麻花辫的灰色长发搭在肩膀两侧，衬衫领口还用黄色领巾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整个人散发着内敛文静的气息，和在另一个世界时满身是血的战斗姿态完全不同。
　　不过随着她的走动，袖口下方显露出重新包扎过的绷带，展示出另一个世界给林崎悠留下的无法在短暂时间内抹去的痕迹。

　　“休息的好吗，要不要睡一会儿？”林崎悠扶着沙发弯下身问他。
　　诺亚愣愣地摇摇头，“我刚刚有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
　　上一次放松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和得到关心，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垂下眼，掩盖自己一瞬间有些酸涩的鼻尖。

　　脱离另一个世界后回到安全的环境后，瞬间放松的神经带来了如山的疲惫感，让他在接触到柔软的沙发之后像断电的机器人般即刻入睡，把neko吓得上蹿下跳，确认他还有呼吸之后才放下心来。
　　不过毕竟处于不熟悉的地方，内心还担心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诺亚在短暂休息以补充行动必需的精力之后醒来，称不上容光焕发，但也神经奕奕，能够提起神来对之前的经历进行复盘。
　　身为能够开发出超世纪软件的天才少年，诺亚拥有超乎常人的智力、记忆力和逻辑能力。林崎悠的说辞即使只是敷衍小孩，诺亚也精准地从其中抓住了一些关键，一路上的见闻也足以让诺亚展开思考。这些线索就像是遗落在他手中的珍珠，还差一条能够将它们全部穿起的线。

　　机械运作的声音将他从思索中惊醒。诺亚从沙发里爬起来，在厨房找到了林崎悠的身影。Neko盘在他旁边，正专心地看着电视中播放的综艺节目。
　　见他望过来，neko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尖，“悠去做晚饭了，你有什么想吃的还可以去找她说哦。”
　　“不，我吃什么都可以……”诺亚抿唇，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生活在他的养父身边时，也有很多人对他很好。但是在养父的手段下，看到诺亚身上的价值远不足养父给出的诱惑后，他们就很快都远离了他。那些所谓的“善意”，没有一个是出自真心，能够给予他纯粹的关心的母亲，早已被死亡掠走。而生理上的父亲，也与他早早分离，再也没有联系……
　　在这样的环境下，诺亚很久没有遇见过能够让他相信的善意了。但在他还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报出的还是假名的情况下，明知无法从自己身上得到好处，林崎悠和neko还是选择了相信并帮助他……为什么？

　　他望向neko，等待它的回复。在他的心中，悄然萌生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期待和渴望。

　　听到这个问题，狐狸愣了一下，颇为人性化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又把头搁回前肢上，“嘛，毕竟你是可爱的幼崽，要多保护一下……至于悠，她就是个慈母心泛滥的烂好人，走在路上看见啥都喜欢帮一把。”

　　它对诺亚眨眨眼，“别想太复杂啦！”

　　旁边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一股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闻到味道的那一刻，狐狸瞬间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跳了下去，诺亚半晌才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看见兴奋地摇着尾巴的neko。他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踩着一次性拖鞋走过去，看见林崎悠端着两盘色泽漂亮的咖喱饭走过来，将它们放在餐桌上，“吃饭吧！”

　　她拉开一边的椅子，“诺亚，你坐这里。”
　　诺亚乖巧点头，走过去坐上了那张高度适宜的粉色儿童座椅，椅子背面用黑色油性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步美”两个字。注意到他的目光，林崎悠放下另一盘咖喱饭，在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解释道：“步美是我的妹妹，今天出去玩了。下次遇见的时候，我会给你介绍的。”

　　下次……吗？
　　诺亚犹豫着，同时拿起勺子，试探地挖了一勺饭送进嘴里。风味浓厚的酱汁和恰到好处的米饭结合在一起，小块的土豆口感绵密，美味到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的眼睛飞快地亮起来，心中的思绪全部被抛之脑外：“好吃！”另一边的狐狸早就把咖喱饭吃了一半，已经开始认真地舔起盘子。林崎悠看着一人一狐瞬间沉浸于庄重的进食，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开始吃自己的那一份咖喱饭。

　　昏暗的雨天里，吉田家客厅的灯光透过窗户，在沉默伫立的高楼大厦间化作一点温暖的橙色光点，雨幕中影影绰绰地闪着光。

　　……

　　“还没有找到吗？”高楼上，竖着灰白大背头的中年人站在落地窗前，皱眉看着灰暗的雨幕。他左手拿着电话，语气严厉，“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快去报警，再和那位警视总监联系，让他尽快派人手，必须找到弘树！”

　　挂断电话，他控制不住愤怒，用力将手机摔在桌上，几乎要将牙咬碎，一张还算慈祥的脸扭曲至极，“……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名为托马斯辛多拉，辛多拉公司的社长，同样也是泽田弘树的养父。即贪心于泽田弘树天才的软件开发能力，又恨不得后者怀抱着那个有关他的秘密在某处悄无声息地死去。
　　用多次深呼吸平复了心绪，托马斯再次拿起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了一个电话号码。他凝视着这一串数字，犹豫许久，还是将手机合上，随即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大踏步走出了办公室，向下属拨出一个个电话，“动用你所有的人脉，尽快找到弘树！”

　　不能让那孩子把他的秘密泄露给任何一个人！托马斯暂且还不想为了斩草除根而拨通那个电话，有关那些黑暗之中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