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煎樱桃》太懒真人

31、第 31 章

　　贺小茶第二天醒来时，沈钦已经不在了，地铺也被整整齐齐收拾起来，放回了原本的位置，就像他根本没来过一样。

　　贺小茶双眼迷蒙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撩起被褥一角，小胖老虎张牙舞爪，贺小茶撇了撇嘴，真丑。

　　“哦对！柿子糖！”
　　贺小茶一个弹跳起身，她给沈钦也做了一份柿子糖，就在妆龛旁边放着，昨晚忘跟他说了。

　　贺小茶走到妆台旁，发现包着柿子糖的油纸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只石黛（注）画的笑嘻嘻的胖老虎。
　　贺小茶“哼”一声，这沈狐狸，眼还真尖。还有，怎么就连他画的老虎都比自己画的可爱很多，没天理。

　　贺小茶走出卧房，晨光熹微，天地无风。
　　已经是冬日最冷的时候了，但也不太冻人，长安今年是暖冬呢。
　　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听闻元正之前三天，父亲和阿兄就可以休沐，不用去朝参。今年她要趁着阖家团圆好好表现，她想求求父亲母亲，上元节后将翠娘和小黄从渭南接过来，她真的太想他们了。

　　贺小茶一边寻思，一边伸腰踢腿做运动，远远就看见拱门处走过去一个妇人，只是这妇人的身形，也太威猛了吧……放到男人堆里也是个又高又壮的。
　　缠缠此时正拿了笤帚准备扫院子，贺小茶赶紧叫住他：“缠缠缠缠，那是谁啊？”

　　缠缠瞥了一眼：“哦，那是宝珠小姐的乳娘，纪婆婆。”
　　“顾宝珠的乳娘？”贺小茶惊诧：“之前怎么没见过？”
　　“纪婆婆之前也是常随着宝珠小姐来回走动的，但她容貌丑陋，十分骇人，便得了老爷夫人特许，在宝珠小姐的院子里呆着，诸如请安、赴宴之类，她都不必跟着宝珠小姐去了。”

　　贺小茶觉得好笑，天底下丑人千千万，丑到吓人的那得是个什么丑法：“是不是太夸张了，能有多丑啊。”

　　缠缠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纪婆婆的身份，照夜楼还真查过。

　　贞观五年上元节顾芳年走丢，贞观五年春上，顾宝珠就入了府，贞观十二年沈钦成为照夜楼主，第一桩事就是命人查顾宝珠的来历。
　　沈钦年纪轻轻就当了照夜楼的头儿，本来就很多人不服气。顾宝珠当时又已经安安稳稳在顾家呆了七年，时间久远，查起来并不容易，所以楼里还有好多人抱怨来着。
　　当时缠缠还混迹在长安城的小商贩里，主查这桩事的人也找他打听过不少市井的消息，故而他对顾宝珠的身世大致有些了解。

　　话说起来，得追溯到十几年前了。
　　当今圣人御极后，对长安城流民的安置有了新章程，在城中和城郊设立了许多病田坊，无家可归的孤儿、老者、乞儿，都被安顿在坊中。当中身体健全，体格不错的，武侯便会定期带着他们，替农人做一些耕种的活儿，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得一份工钱，维持基本的生活。

　　贞观三年寒食节，路旁烧纸祭祀的人多，正值春种，有些草场也要铺草，这些活儿被分配到病田坊里，病田坊周围就有许多鲜草垛。
　　城南病田坊的草垛一时不甚引了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将病田坊的大杂院烧了个干干净净，百余流民，活下来的只不到十人，当中就有纪婆婆和顾宝珠。
　　顾宝珠在纪婆婆的保护下没有受伤，只左手腕上留了烧伤后的小疤。但纪婆婆却是整整半个身子都烧坏了，尤其是脖子和右脸，都已经没法看了，谁见了都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就是如今纪婆婆蜗居在顾宝珠院子的原因。

　　后来两年，纪婆婆带着年幼的顾宝珠搬到了春明门那边的病田坊，再后来，就是贞观五年春，她们在街头偶遇了顾云亭。
　　顾宝珠跟顾芳年年纪相仿，她手腕上疤痕的位置，正好是顾芳年胎记的位置，顾云亭觉得这是某种天定的缘分，便将顾宝珠和纪婆婆带回了家。

　　从大街上捡了两个人，顾云亭自然也要问一问纪婆婆她们的来历。顾婆婆说自己原本是城南一个富户人家娘子郎君的乳母，但那家的老爷染了赌瘾，输光了家底不说，儿女也都卖给了别人，妻妾能卖给豪绅的卖给豪绅，卖不出去的就卖给青楼。
　　顾宝珠的母亲是这个富户的小妾，被发卖给老鸨那天恰好临盆，生了顾宝珠，将孩子交给了纪婆婆，求她带孩子走。那小妾自己则在分娩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撞了墙，用性命保了自己的清白。

　　纪婆婆带着顾宝珠逃出来，住到了病田坊，才有了后头的事。

　　顾云亭找人打听了一番，城南确实有这样一个富户，家已经彻底败了，妻妾儿女零落天涯，已经找不见踪影，富户本人也早就被催债的打死了。街坊邻居对他家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家出了个节烈的小妾。
　　沈钦派人查的也是如此，只是照夜楼的人查的更细，找到了帮着小妾生产的稳婆、等在外头准备收人的老鸨龟公、催债的打手，时间线也都对得上。
　　沈钦这才对顾宝珠放了心。

　　缠缠跟贺小茶把顾宝珠和纪婆婆的来历说了个大概，却没提沈钦在当中的作用，沈钦嘱咐过他，不能乱说话，贺小茶会害怕。
　　缠缠腹诽，他这小主子胆大妄为到极致，她才不害怕，但缠缠还是照沈钦的做了，照夜楼的鞭子不是浸了盐水就是沾了辣子，他可不想动不动就去领罚。

　　贺小茶没想到自己随便一个问题，竟牵扯出这么多事。
　　“也就是说……顾宝珠从生下来就没了娘……”贺小茶叹气：“算了，那我以后对她好点吧，她比我惨多了。”
　　……

　　在贺小茶感叹世事多艰时，沈钦手里颠着油纸包，回到了灵禅寺。
　　刚一进门，一个小豆丁就跑上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小舅父！你怎么才回来呀？！”

　　沈钦一抬头，一个温柔女子正面带笑意看着他。

　　沈钦拉着小豆丁朝女子走过去：“阿姊。”
　　沈钰先是对沈钦点了头，继而佯装冷脸，将小豆丁拉回来：“澈儿，阿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寺庙净地，不可大声喧哗，你看，你不光吵到了小叔祖，小舅父也被你吓一跳。”
　　“知道了……”沈澈恹恹道。

　　已是午饭十分，沈家这几人在灵禅寺围坐着吃斋饭。
　　沈澈才三岁多，自己捧着碗，吃得如火如荼。
　　沈钰看儿子这样，忍不住笑：“这孩子也真奇怪，在家里挑食得很，而且喜欢荤腥，一餐饭里没有肉，绝对不会动筷子，可一到了灵禅寺，反倒不挑了。”
　　沈澈将烙饼咽下去：“灵禅寺的饭好吃，只要是好吃的东西，澈儿都爱吃。”

　　沈澈吃得差不多，猛然看到了沈钦旁边的油纸包，他拿起来：“这是什么？！”
　　“澈儿！”沈钰疾言：“不要乱动小舅父的东西。”
　　小孩子鼻子尖，他将油纸包拿到鼻子下头闻了闻：“好甜！是好吃的！”

　　沈钦不动声色将油纸包拿回来，回答道：“柿子糖。”
　　沈澈的眼睛流露出渴望，但沈钦视若无睹。
　　沈澈眨眨眼：“小舅父，你不打算跟我分享吗？”
　　“为什么要跟你分享？”沈钦面无表情看着沈澈。
　　沈澈觉得小舅父跟其他大人真的太不一样了：“可我是小孩诶……”
　　“可这是我的东西。”沈钦理直气壮。
　　沈澈无奈了，一脑袋趴到了饭桌上。

　　沈钰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过一会儿，沈钰瞧着沈钦也停了筷子，便说明了今天的来意：“我听闻，父亲有意让你成婚？”
　　“嗯。”沈钦淡淡的。
　　“起居舍人家的儿子们确实有出息，但他家那女儿我见过几次，为人骄纵，我不大满意，觉得不甚配你。父亲是男子，尽把富贵和仕途放到最头里，可夫妻携手一生，若性子不对付，生不出真感情，是撑不下去的，到头来是双双受磋磨。”沈钰认真道：“不过你的婚事，还是要你自己说了算。上元节宫宴你见见她，若你喜欢，我便不说二话了。但你若觉得不好，便告诉我，我去替你回了这门亲事。”
　　“阿姊……”
　　“你不必同我争，有些话我说得，你说不得，说了平白给自己惹纷争。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夫家势大，夫君敬我，回绝一门亲事这等小事，我办起来还是轻松得很。”
　　沈钦微低着头：“那便多谢阿姊了。”

　　这就是沈钰今日来的目的，说完了，她便该走了。
　　沈澈也跟着阿娘抬起屁股，刚站稳，一片柿子糖便伸到了眼前，他惊喜地看着沈钦。
　　沈钦笑了笑：“你如今已经有两颗坏牙了，尽是吃甜太多所致，柿子糖，只能吃一片。”
　　“嗯！”沈澈狠狠点头：“所以小舅父是因为澈儿有坏牙才不给澈儿糖吃，对吗？”
　　“不，是因为我也想吃柿子糖，这是我的。”沈钦认真回答。
　　沈澈闻言，小小的脑袋上有大大的黑线……
　　小舅父……真的不是寻常大人……他太怪了……

　　待沈钰牵着沈澈离开后，玄慈才将沈钰的包裹拿出来，递给沈钦。
　　玄慈：“阿钰知道你不会收，特意嘱咐我待她走了再交给你，还是老样子，里头有几贯钱，还有几身新衣裳。”
　　沈钦接过来，神情柔和下来：“阿姊总是这样……”

　　玄慈看着沈钦半晌，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安之，这么多年，吴香还好好活在世上，便是因为阿钰，对吗？”
　　沈钦闻言，眸中又凝结了万丈寒冰，他没有回答，玄慈也未再追问。

　　沈钦回到寮房，将沈钰拿来的包裹收到橱柜里，柜门打开，里头这样的包裹已经整整齐齐放了十数个。
　　他坐在茶几旁，拿起一片柿子糖，放进嘴里，奶香和柿子香相继在口中迸发出来，很好吃。
　　可沈钦的思绪，却全然被玄慈方才的话掣肘。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吴香也好，沈鸿也罢，都是罪该万死之人。
　　可偏偏这两人，生了个极好的女儿……

　　沈鸿和吴香育有两儿一女，长子沈铸，性骄狂，小子沈铭，更是个纨绔，可行二的沈钰，却是才貌双全，品性高洁。
　　朝中之人见了沈钰无不感叹，若沈钰生就男儿身，一定是为官做宰的料。

　　自打庄茹丧命于卑劣的内宅手段，沈钦生命中所有源于血脉亲情的温暖，都是这个姐姐给的。
　　还住在沈家时，沈铸和沈铭常常欺侮他，只有沈钰护着他；后来住到了灵禅寺，也是沈钰时常来看望他。怕他银钱不够，沈钰回回都要留些钱财给他；怕他没有衣裳，沈钰便每次都给他裁几件新衣。
　　一开始是沈钰自己来看他，后来沈澈出生，还不到百天，沈钰便抱着沈澈来见他。以致现在，比起沈铸和沈铭这两个亲舅舅，沈澈这个小豆丁反倒跟他更亲一些。

　　有时候人的爱恨是很复杂的，沈钦恨不得将吴香和沈鸿碎尸万段，可一想到沈钰和沈澈，便会犹疑起来，他已在这种撕扯中活了许多年。

　　“安之哥哥！”沈钦正出神，脑海里猛地有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出现。
　　沈钦抬头，阳光之下站着的是年幼的顾芳年。

　　“安之哥哥，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痛苦，会挣扎？”
　　“为……什么？”
　　“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小芳年歪头笑笑：“不过我告诉你个秘密哦，吃点甜甜的东西就会开心。我把我的糖果都给你，好不好？”
　　沈钦看了看手中的柿子糖，阳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虚化消散，寮房里又是一派寂静。

　　沈钦又咬了一口柿子糖，嘴角勾起温柔而苦涩的弧度：“好……”

　　注：
　　石黛：唐朝的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