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头变成糖》罗桉

2、莽苍雪原

　　那天她们断断续续聊到凌晨四点。
　　车停过两个小站，有乘务员经过，售卖啤酒瓜子和红景天。

　　万雅琪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抱着膝盖，很安静地听她讲。
　　她的头发被耳机压得软趴趴的，整个人模样很乖。

　　祝迟雨把蛋糕工整地切块，挑出有水果夹心的给她。

　　平心而论，她不算个很好的讲述者，大多情绪都被刻意略过，整场故事听起来索然无味。
　　但万雅琪不追问，也不好奇。只在她的状态快要落到沮丧的谷底时，恰到好处地绕开话题。

　　祝迟雨说：“你很会聊天。”
　　万雅琪放下叉子，半认真地提议：“姐姐舍不得我啦？要不要和我一起旅行，我每晚都可以提供陪聊服务哦。”

　　祝迟雨摇摇头。
　　她失去了一段草率的感情，却也因之得到一个温暖的夜晚。

　　伤痕会被时间慢慢抚平，成年人的世界容不下过度依赖。
　　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道别。

　　万雅琪哎呀一声，捧着脸说，好可惜喔，差一点就收到漂亮姐姐的生日祝福了呢。

　　“你的生日？”
　　“对呀，就在月底。”万雅琪眨眨眼，从手机壳后面掏出身份证，很期待地看着她。

　　祝迟雨蹙着眉，没答应也没拒绝，“快把身份证放好。”

　　证件照上的小女孩没化妆，马尾梳得很整齐，发色比常人浅一点，看起来格外乖。

　　陪她熬到这个点，万雅琪也困了，软绵绵地收好东西，就要往沙发上倒。
　　祝迟雨让她睡下铺，她不肯，说床还没沙发舒服。

　　祝迟雨说：“其他人会脱了鞋在沙发上歇脚。”
　　“你的头发跟他们的袜子踩在同一处地方。”

　　万雅琪一激灵起来了，表情委屈。
　　她才发现这姐姐有时候蔫坏蔫坏的。

　　祝迟雨套好枕头套，万雅琪这次没拒绝。
　　看着她那横七竖八的漆黑眼线，祝迟雨有点想笑：“不卸妆就睡吗？”

　　万雅琪又坐起来，捂住脸小声地哼：“姐姐你也快睡吧。我就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好惹一点……”
　　她瓮声瓮气的，已经快睡着了。

　　祝迟雨哑然：“睡吧。”
　　“晚安姐姐。”小姑娘硬是撑着口气说完了这句才阖眼。

　　列车穿山越岭，轰隆声从未断绝。
　　万雅琪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祝迟雨却没困意。

　　奔波一天，肩酸背痛，眼眶也酸涩发胀。
　　心却意外平静下来。

　　她望向窗外，海拔已经明显上升，四野广袤荒凉。
　　月色很明亮，隔着陈旧经年的玻璃，看不清星光。

　　她合上窗叶，拿了洗漱用品轻手开门。

　　走廊里卧着不少人，背着药材的男人枕在扁担上，零碎散了一地。
　　祝迟雨想起万雅琪的提醒，打开手电和录像往前走。

　　果不其然，她还未接近，装睡的男人就猛地起身：“你干什么踩坏我的药材！赔钱！”
　　祝迟雨冷笑，面无表情地翻转手机屏幕：“你接着喊啊。寻衅滋事升级敲诈勒索。要我帮你报警吗？”

　　她不再理会骂骂咧咧的男人，干脆地走进水房。就着温水，祝迟雨化开随身带着的卸妆膏，细细涂抹在浸湿的化妆棉上。

　　包间里的万雅琪睡得很沉，脸颊鼓起一道柔软的弧度。祝迟雨蹲下来，很小心地帮她卸妆。

　　呼吸交迭的瞬间，祝迟雨停下动作。
　　好在对方并没有惊醒，只是蹭了蹭祝迟雨的手，又往被子里陷了点儿。

　　光线不好，祝迟雨只能凑近了检查——烟熏妆都卸干净了，小姑娘的皮肤很好，白皙，光滑，柔软而温烫。

　　祝迟雨望着洗手间镜中的自己。曾经她也那么漂亮张扬，只是现在，再好的化妆品也藏不住眼下的细纹；那些属于青春的豪言壮语和空想，也随着脱落的头发在一个又一个加班的深夜里悄然消逝了。

　　年轻真好啊。
　　她在心底感叹。

　　上铺卧席窄，祝迟雨醒来时，筋骨都隐隐作痛。
　　她睁开眼，就看到底下一双挥舞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靠近她的百叶窗缝给压平了。

　　绿皮火车太年迈，窗户漏风，窗帘有缝。
　　阳光穿过缝隙摇晃在脸上，就像一根恼人的逗猫棒。

　　“嗯……”祝迟雨撑坐起身，“几点了？”

　　起身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不仅有那条毛绒绒的披肩，还盖着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

　　“下午一点啦，姐姐！”万雅琪仰着头，她今天没化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整个人明亮得像在发光，“刚过海石湾，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啦！”

　　祝迟雨有点头疼，嗯了一声，把身上盖的东西都递下去：“谢谢。麻烦你了。”
　　万雅琪撅起腮帮子：“我才是，给姐姐添了麻烦。”

　　她扶着护栏下床，万雅琪就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诸如她背包里的蛋黄派都鼓成了小馒头、乘务员提醒乘客不要跑跳和大笑、青海迎来了入冬后第一场暴雪……

　　桌面上有灌满的暖水瓶，祝迟雨倒了一点，温度刚好。
　　万雅琪已经讲到了自己未来三天的旅游计划，茶卡盐湖黑马河，她带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满箱漂亮衣服，势必拿下人生照片。

　　祝迟雨笑了下：“小心别冻着。”

　　万雅琪忽然安静下来，喊她：“姐姐。”
　　“嗯？”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万雅琪在她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端正而拘谨：“我做过很多攻略和计划，不是头脑一热就上高原穷游的。”

　　“我前年去了四姑娘山，小学爬过玉龙雪山，来之前喝了红景天……我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承受能力都有预判。”

　　祝迟雨没说话，万雅琪有点紧张：“我的意思是，我会是一个很好……至少合格的旅游搭子的。”

　　“当然，如果姐姐对这些景点不感兴趣，我也可以调——”
　　“雅琪。”祝迟雨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问，“为什么一个人来旅游？”

　　她二十七岁，看得出小姑娘的殷勤里藏着的小心机。
　　她知道万雅琪从她醒来时就开始铺垫这漫长的邀约。

　　她本就没有安排，不介意多个旅伴。
　　但这个人不该是十七岁的万雅琪。

　　沉默片刻，就在祝迟雨以为万雅琪会用她擅长的转换话题，避开正面回答时。
　　万雅琪说：“因为，我有一定要去的地方。”

　　和前一晚相似的位置，只是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互换了角色。

　　万雅琪拿出一张合照，照片已经泛黄褪色，相片上慈祥的老人站在孩子们中间，笑容温暖。
　　“她叫李月华，藏名是秋吉卓玛，曾经是最早一批珠峰队员的随行后勤。”

　　“55年到58年，科考队几次尝试冲顶。但风压太强，定位失灵，暴风雪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她们的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秋吉卓玛意识到，在雪原上，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方向。于是，她随生产队离开西藏，前往燕京大学攻读地理，又转去俄国学习测绘学。”

　　“不过呢，等她学成归来……”万雅琪笑起来，“中国已经登顶珠峰啦。”

　　她虽然笑着，目光里却满是遗憾：“很可惜对吧，她没能成为那个第一。”

　　“但她还是回到了高原，用此后的毕生，从事测绘工作。”

　　“听起来很厉害，其实是份无聊的工作。”万雅琪比划着，“带着仪器走到山这边，biu！往对面的山头发一个信号。”
　　“然后同伴在另一头，biu！把信号再传回来。就可以算出高差了。”

　　“地壳会运动，所以这项无聊的工作需要不断、不断地进行下去。”
　　“她究其一生，可能也只是看到这座山长高了一厘米。”

　　万雅琪讲完了，将照片轻轻夹回相框里。
　　她抬起头，浅金和粉红的头发垂落在肩上。

　　“她是我奶奶。”万雅琪声音温柔，“十天前，农历九月二十，她在睡梦中去世，享年九十六岁。”
　　“她一生不曾结婚，却收养了十几个孤儿。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她笑着揪起一缕自己的头发，“姐姐，你刚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特叛逆？”

　　祝迟雨点头，万雅琪说：“其实是因为奶奶色弱。常年在高原，雪盲导致的后遗症，这几年越来越严重了。她不认得我的脸，只记得我的头发颜色比较浅。”

　　所以她将发尾染成了浅色，这样奶奶就不会再因为认不出孙女而自责。

　　祝迟雨默然，看着万雅琪满满当当的行李箱：“你带这么多颜色鲜艳的衣服，也是为了她吧？”

　　拍出人生照片显然是托词，万雅琪真正的心愿，是穿着这些奶奶能看清的衣服，走过她曾勘测过的每一座山峰。
　　让她知道，时至今日，她们仍走在她行过的每一寸土地上。

　　其实万雅琪清楚，奶奶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
　　科技发展，新的基站不再需要人工持之以恒的登攀。她徒步测量的坐标点，也被精度更高的仪器所取代。

　　只是在晚辈们的心中，她仍然宽广而崇高，一如她凝望一生的雪原。

　　万雅琪望向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神情很忐忑。
　　“所以，姐姐，你愿意陪我看看这片雪山吗？”

　　祝迟雨没说话。
　　她总算察觉到万雅琪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她看上去幼稚又喧闹，其实远比同龄人成熟。
　　分明自己才是欠缺经验，需要被照顾的人。可在万雅琪不动声色的体恤里，反倒是她占了便宜。

　　祝迟雨蹲下身，和行李箱旁的万雅琪平视。
　　她慢慢地说：“这是我第一次上高原。”

　　“没有带足够的衣服，不熟悉高原的天气，可能还会患上高反。”

　　祝迟雨看着她的眼睛：“可以请你，最优秀的测绘师、秋吉卓玛女士的孙女，万雅琪小姐，做我的向导吗？”

　　万雅琪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大脑终于将整段话的含义理解清楚。
　　她跳起来，扑进祝迟雨怀里，惊喜到无以复加：“当然可以！”

　　“我很愿意！特别特别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作者有话说

　　妹宝好，妹宝投怀送抱[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