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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东云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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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东云五岁时便被送进钱家做下人,卖断终身。小的时候怪爹娘狠心,稍大点,又庆幸没被扔去窑子里,毕竟那种地方买女孩儿,出的价才最高。
整个村子的水田,钱家占了一半,雇着几十户佃农,但钱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却不是田租,而是生丝买卖。钱家是大户,收茧给的价高,要的量也大,邻近村子的蚕农也愿意走远路卖茧给他们家。最初几年在外房做事的时候,常能看见一担担白盈盈的鲜茧被抬往大宅不远处的缫丝工坊。
九岁时,大太太缺个捶腿的丫头,便把她叫进了内院。东云做伺候人的事,是有天分的,总能知道主子们想什么要什么,大太太常说她贴心,十分喜欢。有时候她想,也许她就是天生做丫鬟的命。过了一年多,因大少爷老闹肩背疼,大太太又将她给了大少爷,好让她每晚给大少爷捏捏肩膀。
大少爷常说她长得好看,有时还在她脸和手上摸两把,调笑一番。初时有些害怕,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大太太的陪房陈妈说,像她这样丫鬟,模样标致,又讨太太和少爷喜欢,将来一定会给少爷收了房去,那就是下人变主子,后半生享不尽的福了。她想,做侍妾应该也是好的,起码不用起早贪黑,不用饿着伺候主子吃饭,也不用站着陪主子看戏了。
后来,大少爷将从小定过亲的媳妇娶进门。不知怎么的,那举人老爷家的千金很不喜欢她,第一次见面就用细长的眼睛睨着她说:“小小年纪就这副狐媚样子,以后不知道怎样算好!”之后稍不顺心,便对她施以打骂,大少爷有时看不过眼,劝说两句,她就大发雷霆,指着他的鼻子叫骂。
一天,大太太把她叫过去,说:“你这孩子是好的,原想将你放在少爷身边,可大少奶奶容不得你。现在就算把你塞到哪处,她也不会安生,我这做婆婆的也不想家无宁日,只好送你走了。”
听了这话,她的眼泪便“唰”地下来了。大太太又道:“乖孩子,别哭了。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出路,杭州李家跟我们有生意上的来往,听说他们家正要找几个乖巧能干的丫鬟,我瞧你正合适,便让人牙子荐你过去,现在那边已经应承下来。那李家是属一属二的望族,财雄势大,有你出头的日子。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吧。”
事情都这么定了,她安不安心又有什么区别呢?含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第二天便跟着人牙子登船,去那个陌生地方。一路上,她安慰自己,都是做下人,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太太说李家财大气粗,兴许月钱还能多呢。这样想着,她才好过起来。
(二)
到了李家她才知道,原来人牙子说得不假,不管论财还是论势,李家都是钱家比不了的。宅第是钱家的三倍大,下人也比钱家多得多。和她一同进府的三个女孩,她最小,而十四岁的蕴秀最是老成稳重。李家的丫鬟个个长得水灵,东云这清秀的模样便不算特出了。
进府一个月,东云发现李家规矩虽不算严,但就连下人说话行事都自有一种气派,所以她暗自警惕,提醒自己少说多看,免得做错说错,让人小瞧。
这天,管家让她们三个新来的女孩到二小姐房里去。东云知道这肯定是要选内院的丫鬟,心里不免忐忑,要是二小姐看不中,可能就要被分去厨房。她心气高,自然不甘心做个烧灶的粗使丫头。
二小姐的屋子弥漫着淡淡的茉莉香气,浅青色的织锦帘幔用银线漫绣浮云暗花,素淡却绚丽。当她偷偷打量屋里的人,便忍不住惊叹,怪不得李家的丫鬟好看呢,原来小姐们个个都这样漂亮贵气!特别是二小姐,她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了。就在她发呆的时候,二小姐已经把最活泼的桐桐选进了四小姐房里。只听二小姐对身边少女道:“潆儿妹妹,你那儿也添一个人吧,到了京里也好多个跟你作伴说话的。”
那少女点点头,看了看东云,目光却定在蕴秀身上,轻道:“你好像年纪大些,家里还有什么人?跟我们回京可愿意?”
蕴秀欢喜地点头,回道:“愿意。家里还有兄姐侍候爹娘,不用我挂念。”
东云垂下头,双手紧捏着衣摆,明白只有自己被剩下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费尽力气也逼不回去,“啪嗒”一滴落在木地板上。
“这是做什么呢?”一把好听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二哥。”那少女唤道。
“浩哥哥,进来进来。”是二小姐的声音,“家里新来的女孩儿,准备分到各房去。你也挑一个?”
“我?哈哈……”那年轻男子爽朗地笑着,忽而惊道,“咦,这孩子怎么哭了?”
被发现了!既然这样,她也顾不得丢不丢人,用袖子抹干脸上的眼泪,抬头站直了。
他像是明白她的心思,笑道:“别哭了,你跟着我吧。而且,姐姐的房里还缺个人呢。”
她震惊地望向他,当对上那温和的双眸,她的脸“唰”地红了,手掌紧紧压在胸前,深怕心“怦咚怦咚”跳动的声音被他听见。
(三)
就这样被大房带到京城,且成了家里最空闲的下人。少爷房里不缺使婢,她是他为大小姐选的人。自从大小姐的屋子收拾好,她就更无事可干,每天抹三遍灰也打发不去时光,只好常跑去潆儿小姐那里找蕴秀等人说话。对李家大房的情况,也由着闲聊清楚起来。老爷在京里是当大官的,有两位小姐一位少爷。少爷有功名在身,好像很快要考举人呢。潆儿小姐是一直知道的,而她那从没见过的主子则复杂得多。
大小姐是少爷的孪生姐姐,一定长得很好看吧。但为什么一直不回家呢?少爷说,大小姐身子不好,在别处养病。但下人们中间传说,大小姐是出走了。莫不是跟人私奔了吧?以前在钱家也听说过,某家的小姐跟外面的人一起逃出家门。可是,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俊雅的少爷,他的同胞姐姐会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后来,又听说大小姐是许给皇子做侧室的,还是万岁爷钦赐的姻缘。她便肯定那私奔的猜想是不正确的。对大小姐,她更好奇了。
这天,她正在屋后剪桃枝,准备插好瓶,给大小姐和少爷房里都放上一个,就听冯嬷嬷急呼呼地唤:“碧落,碧落!”
“哎——在这呢。”她应道。碧落这名字不大顺口,不过既然是少爷取的,她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哎哟,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这劳什子,快放下放下!”冯嬷嬷拉着她就走,“你还不知道啊,大小姐回来啦!”
她一听,把剪子往地上一搁,便飞也似的往回跑。气喘吁吁地奔回院子,路上撞着谁也不顾,扶着主屋的门往里张望,只见潆儿小姐对面坐着一人,这就是大小姐吧。真……好看的人,那好看跟二小姐完全不同。怎么说呢,她闲闲看你一眼,那眸光便能让你抬不起头来。这就是她的主子啊!
(四)
托大小姐的福,她的名儿终于改回来了,不过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少爷。
旗人家的下人,都自称“奴才”“奴婢”,眼见蕴秀姐也随了这规矩,可东云就是觉得别扭,下不去这口。好在大小姐不在意这套,房里的红月姐姐人也好,叫她“慢慢学就是了”。
按京里的习惯,少爷得称呼“大爷”,大小姐、二小姐就得叫“大姑娘”、“二姑娘”,真是奇怪,“姑娘”那不是叫丫头吗?还是“小姐”好。还有,满人家里头不兴叫“太太”、“奶奶”,这贵夫人得称“福晋”。大小姐要是出了阁,那也得改口唤她“福晋”呢。
大小姐的夫婿,那是万岁爷的十四皇子,琢磨多少回都觉得该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可听说了这位爷的粘巴劲儿,啧啧称奇之外,心里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这天下午,大小姐正和潆儿小姐说话呢,这位十四爷便找上门来了。大小姐不高兴应酬他,便打发她去挡驾。这回,终于能让她见识见识这位主儿了。
“大小姐上午看书累了,正歇午觉呢,爷请回吧。”东云半垂着头,盯着那人的衣襟朗声道。头一回跟身份那么尊贵的人说话,她一点没打哆嗦,不知为什么,大小姐那气派,特别能壮胆。不过刚才也没敢仔细打量这位爷,只看到穿着宝蓝色箭袖外罩藏青色坎肩,身量挺高的。
他不理会她,自顾自往里走。东云情急去拦,抬头见到一张冷峻的脸,被他慑人的目光骇退了一步,他便挤开她进了院子。她只觉两腿发软,咬牙追在后头,心想,这人真可怕,不知道大小姐能不能应付他。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位爷见了大小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老实着呢,不敢有一点造次。
东云觉得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养的那只猫不好。又贪吃又凶,偏她还得伺候这猫主子洗澡梳毛。这天傍晚,她追着那叫敏敏的猫跑遍了大半个宅子,终于等到它累了,歇在一个井台上。她停下来抹了抹汗,伸手去捉它,还边讨好地哄道:“乖猫儿,来,跟姐姐回去玩水,回头给你做排骨吃。”敏敏却并不领情,“咪呜”一声跳下地,顺便还挠了她一爪。
“哎呀!”她惊叫出声,吃痛捂住手背。沦落到被猫欺侮,她忽然觉得委屈,泪气上涌,眼前模糊起来。
“抱猫,要像这样。”一个陌生的男声道。
她抬起头,看那少年弯腰捏住敏敏的后颈将它提起来,抱在怀里。说来也怪,这蛮横的猫祖宗居然没闹腾,懒洋洋地由他抚摸。少年约十六七年纪,文质彬彬的模样,东云没见过他。这院子平时少爷常用来招待朋友,大约是他的客人吧。
少年将猫交给她,笑道:“小丫头,这就哭了呀!”
叫她小丫头,他自己还是毛孩子呢!还学少爷笑,才没少爷好看!哼!她抱过敏敏扭头就走。要赶快回去,也许大小姐找她了呢。
回到院里,却听说十三阿哥来了。大小姐认识多少天皇贵胄啊?敏敏似乎也认得他,从她怀里跳下去跟他玩耍起来。她还呆呆地看着他们,红月儿却过来硬拉了她出屋。
“姐姐,干什么啊?大小姐和十三爷还在里头呢……”
红月儿却道:“让他们聊吧。来,你帮我挑个花样子。”
(五)
盛夏的午后,知了叫得好不欢畅。东云百无聊赖地坐在东堂的门槛上,昏昏欲睡。大小姐每日都要来这里,老爷并不阻拦,只是要东云也跟着去。她听不懂大小姐和西洋人的奇怪话,也不喜欢书霉味儿,这件差事对她来说并不有趣。大小姐看到她苦着脸的样子摇头笑,之后便隔几天塞给她一点碎银子,让她到外头买冰饮吃。她便常在教堂大门口待着,她是个使唤丫头,哪管他这样子好不好看。
太阳那么毒,这条大街上行人稀少。她把脑袋靠在一侧门框上,看石板路上尘土起起落落。有一辆骡车“咣当咣当”地经过,她抬头瞧那骡子,瞥见车把式却吃了一惊,忍不住喊出来:“啊!”
那车把式转头望见她,先是一怔,接着赶忙“吁——”一声拉缰绳,待骡子停下,便跳下车来,向东云问:“小丫头,怎么是你?在这儿做什么?”
东云还有点发愣,他不是少爷的客人么?怎么变成赶车的了?少年似乎明白她的疑问,不以为意地笑着问:“换了衣裳就不认得了?”她见他一身土黄行袍,外罩件灰色短褂,哪还有文雅的书生气,活脱脱一个杂役模样,一时反应不过来,竟傻呆呆点头。少年叹气,笑道:“我那样还真像哪家的爷是吧?”这笑依然不如少爷的好看,却不知怎的落入她心坎,脸上也红起来。
少年索性与她并排坐在门槛上聊天。原来他与少爷并不熟,书院的同学相邀才去的李家做客。他家境并不好,父亲是个老秀才,久试不第,一直以私塾的束修养家糊口。三年前父亲因病过世,一家人生计更没了着落,幸而母亲坚忍,靠卖杂货养活他们兄妹三个。今儿母亲头痛,他便代她去护国寺赶庙会。
“八月的院试若中,以后便再没空帮娘做买卖了,不过每月会有廪银四两,不无小补。”他轻轻晃着鞭子,微笑着对她道。
“真好。”她既佩服又羡慕,真心为他高兴,终有一日他会熬出头。
“好什么?院试过了,还有乡试、会试,读书的苦才刚开始呢!”虽这样说,他还是笑着。他瞧了瞧日头,道:“我该回了,明日也从这里过,你还来吗?”
东云想,大小姐每日报到,她也不会不来,便点头道:“嗯,还来。”
“那明儿见。”他跳上骡车,摆手道。
“行路小心些。”她嘱咐道,看了看车上捆好的货,又道,“仔细后头的东西。”
“你小小年纪,有时说话却似嬷嬷。”他说完扬长而去。
有什么法子,她就是下人命!她不禁生气,却又期盼着明日的见面。他叫傅桓,真好听的名字……
整整一个夏天,她每天随大小姐到东堂,也每天与傅桓相会。即使他不赶庙会,也会来这里见她,有时是送她一个泥塑人偶,有时是来带她去附近的池塘看荷花。当他牵她的手,她便觉得很开心。有一天,大小姐忽然不再去东堂,她便跟他断了消息。她一辈子是婢女,她出不去,他也进不来,死心就是了。可是为什么早上醒来,枕上会湿了一片呢?
八月过了,他院试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