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老爷子的书斋,在整个宅子的东北角。去时仍旧经过那个方方正正,矮墙环绕的的鱼池。踩过池子正中的架设的平直石径,看着偶尔浮出清澈碧绿池水的红鲤,不禁想,这个地方还真适合改成泳池,石径中段有一个朴素雅致的竹亭,正好用来休息喝茶。而且,池里养的鱼好看是好看,肉质就欠佳……
“涵姐姐。”李淑上来挽住我的手臂,我才不得不停止。她问道:“你许了人没有?”
一时想起了达兰,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顿了顿答道:“算许过了吧。”
她没觉出这种回答有什么异样,笑问道:“他……那家公子,什么样?你见过吗?”
我点了点头,微笑道:“很是温文有趣的人。”
“旗人?”她问。
“嗯。”
“姐姐看得入眼的,一定不会有错。”她吐了吐舌道,“就是别跟爷爷提。”
我点头表示了解,三叔也再三叮嘱在家别提李浩跟容惠的事,我猜大概是老爷子不怎么喜欢满洲。
李淑又说:“我还没定呢。不过我不想嫁,招赘才好。”
对,养在家里比较适合她。
她意外地盯着我问:“你不反对?”
我看着她笑道:“我为什么要反对?”
她用力拥抱了我一下,现出最天真的笑:“太好了!除了爷爷以外,你是第一个不反对的!”
说笑着,眼见就到了一进院落。不高的粉白围墙外,是青翠欲滴的山坡,漫山竹海,风吹叶响如涛。墙下还挖了一条沟,引山水而入,潺潺有声,看这方向,应该是注入刚才的那个鲤鱼池,鱼池水满,再流往宅前的小河。老爷子也真是会享受的人,一个宅子占了这么大的地儿,都能当公园用了。除了没有泳池的遗憾外,我还担心山洪爆发,也该是梅天了。
李淑领着我进了该是老爷子办公室的屋子,里面并没有人,她也不奇怪,指挥惜桂把插了两支荷花的白瓷壶摆到黄花梨香几上。摆弄完了以后,她空坐不住,拉着我往前面的院子寻去,渐渐隐闻人声。我们穿入正厅的后堂,听得到六扇的格门之外,男人们交谈的声音。
“刘家老二在外吃花酒,回去让老婆知道了,两夫妇居然打起来,闹得邻里皆知。”一中年男声道。
李淑附到我耳边道:“这是罗保长。整天有针眼大的事来烦人。”
“人家夫妻干架,你做保长的也管?”老爷子奇道。
“太爷您不知,这女人娘家也是厉害,说是把他家女儿打伤了,要他赔出一头牛,否则见官。”罗保长见老爷子没反应,继续道,“两方都拉着我做评……”
“得了!”老爷子打断他,“乡约摆着是干什么的?让约正评断,如果他们要闹到县衙请便,不过以后他们的事跟村里再无干系。还有没有要紧的事说,没有就散吧。”
“是。”罗保长也再没话说。
又有一人道:“太爷,社仓的事县里催了几回了,这地方也找好了,就是捐输如何开……”
“哼,我倒是可以认下一分子,但是余下的,他们自己认,或者由我指派,须订个时间一道交齐了。”老爷子冷哼道。
那人似乎有难言之隐,被老爷子一堵就说不出话来。
在沉默的当口,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朝廷也说了,社仓存粮留本村备赈,永停协解外郡。这建仓也是为本乡谋福,我家自然会尽力而为。”
我探询地看向李淑,她轻道:“这是大哥。”
老爷子道:“我累了,漠儿代我送送各位。”
李漠应了一声,然后就是各人起声告辞的声音。
还没等人走尽了,李淑便拉着我进了前厅。李淑奔向老爷子,我瞥了一眼李漠的背影,只觉得瘦削挺拔,耳朵刮到一句:“齐世伯也别太忧心,社仓的事还须好好筹划。正副社长不妨先选起来……”
“爷爷,我跟涵姐姐去摘了荷花叶子来插瓶,您看看好不好。”李淑撒娇道。
“若是不好,那该如何?”老爷子玩笑地问道。
“若是不好,便扣我月钱。只是涵姐姐还没有月钱,您可罚不着她。”
老爷子本是一脸倦色,被她这么一逗,顿时笑逐颜开:“好好。涵丫头,你也过来。”
我磨蹭到老爷子跟前,唤了一声:“爷爷。”
他看了看我,皱眉道:“你那混蛋爹真格小气!一点行头都没有。”
我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为老爹辩护道:“是我不爱戴那些个,怪累赘的。”
李淑抿嘴笑道:“涵姐姐不爱戴,却会挑。她从京里带给我和妹妹们的首饰,真是漂亮呢。”
老爷子对我挑眉道:“别尽给你老子说好话!过两天让淑儿陪你去挑,这些个省下来,也是你的嫁妆。”
“谢谢爷爷。”我低头答应。有的拿的时候,我一向没多大客气,反正老爷子说了,我的嫁妆。
晚上回去,见到李浩,问起他一天去哪了,他回答说,跟李溶进城去了。不过听说也没游湖之类,光跟李溶的那些狐朋狗友到虎跑喝茶去了。回来的时候,没忘给老爷子扛一桶清冽的虎跑泉,泡今年的明前狮峰龙井。
李浩说,李溶对入仕兴趣浓厚,只是老爷子那关肯定过不了,他也不敢去触祖父霉头。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向李浩问道:“你今秋是要参加乡试的吧?”
他答道:“嗯,今年是大比之年。”
我叹气道:“其实不参加也可以。”国子监出来,过了吏部考职,便可直接授官,不必跟么多人去挤独木桥。虽说汉军乡试也有取定名额,比不在旗的几率大多了,但毕竟是几十选一的命中率。李浩这小子也真是心太高,等于就是放弃保送,硬是要去撞这个进士头衔,也许这就是一代读书人的科举梦想吧。
他道:“姐,过了夏天跟我一起回京吧。”
我兀自出神,没有回答。
“姐,你很冷吗?”他说着搂了搂我。
我僵了一下,立刻挣了开来。
他奇怪地问:“姐,你怎么了?”
我望着他,终于回神,轻道:“没什么。”这些天一到傍晚就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晚间真有些潮寒。
**************
二婶还在苏州娘家住着,据说是因为母亲身体欠佳,所以只先遣了堂兄回来。堂兄李漠跟他的亲妹李淑,让人感觉并不大像,大概是气质上的差异太大,一个跳脱明媚,一个斯文内敛,把五官轮廓上的相似给盖过去了。
一日午后,李漠招待我们品茶吃水果。在种满了竹子的前园凉亭内煮水冲茶,倒不显得那么热了。李浩独爱杨梅,留下一大堆核,惹得李淑笑道:“小心酸了牙。”
我靠近欲罢不能的李浩,轻道:“爱吃就多吃些,大不了晚上你就喝粥。”
他眨着眼奇怪地问:“为什么?”
我捂嘴笑道:“我怕你咬不动豆腐……”
李浩不敢肯定我是说真的还是吓唬他,不过还是打消了吃到饱的念头。
李漠见我们杨梅吃尽兴了,就让人端上西瓜盅来。这是种类似水果沙冰的东西,将凤梨、西瓜瓤、蜜桃、菱角、鲜藕等切成薄片,盛在掏空了瓜盅里,跟碎冰拌在一起,淋上糖浆。
李浩赞道:“这和京师的什锦冰盘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后,李浩就跟李漠便交换起京师与苏州风物的见闻。正说到苏州富商爱买灯舫聚于虎丘山浜避暑,却见一个小厮穿过院墙的月洞门,往里院而去。李漠叫住他问道:“纪梁,你手上拿的什么?”
那小厮在亭外站住,回道:“典史老爷差人送了名刺帖子来,正要递到太爷屋里去。”
“帖子呢?”李漠问。
小厮把一个信笺交给他,他瞄了一眼就揣到袖子里,道:“爷爷正午睡呢,别扰了他老人家。你去跟来人说,过几日我们再到衙署拜候。”
小厮可能习惯了李漠代老爷子处理事务,也没意见,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李漠整了整衣袖,笑道:“这县里新来的典史,是山东青州人,远来不易。”
李淑“嗤”一声笑道:“要是让爷爷知道了,别管是哪来的……”
她没说下去,我猜后半句不是一棍子打出去,就是碰一鼻子灰。倒是好奇老爷子如何入的旗,便向李淑兄妹问了,李淑答:“曾爷爷是在旗的。”就这样?摸不着头脑。
我又向李浩问道:“典史是什么?”
他轻声回答:“是县令佐弍官,专掌狱囚警逻。”
李漠听我们交谈,补充道:“典史一职品秩虽未入流,却也是官身,可以升转。县令之下有县丞、主簿、典史,典史排第四,故百姓们也称‘四老典’或‘四爷’。”
刚喝的一口茶呛进了气管里,李淑拍着我的背道:“涵姐姐,不要紧吧?”
“咳咳,没事,咳咳。”喉咙里的茶水几乎倒灌进鼻子,憋得我满脸通红。李浩又是担心又是奇怪地看着我,大概从没见我如此失态吧。
人就是太敏感太容易联想,不过是一个相同的字眼罢了,我却像着了魔似的,一空下来就出神,偏偏空的时间这样多!
京城六月初六,各家要抖晾衣服,寺院要晾晒经书,女孩在此日洗发,据说可以不腻不垢。红月儿帮我洗完了头,还没等干呢,他就差人来催了。銮仪卫驯象所也于此日浴象,难得他得空,陪着我去看热闹。护城河边人山人海,我们只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外张望。看着河里喷水的象,他抚着我半湿的发笑道:“你跟它一个日子洗浴呢。”……然后,所有这些都以那句“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结束。的确是不会再见了,不见对谁都好吧……
“丫头!”
我猛地回神,看见老爷子被老仆刘叔搀着,站在不远处对我说话。
“你在这干什么呢?”老爷子问。
干什么?明显我也不知道,于是只好答:“大概是发呆,爷爷。”
老爷子微微错愕,然后对我招手道:“好好个大姑娘,别跟失了魂似的。过来,跟老头子走走。”
我点了点头,老爷子也不等我,转身就走,只是被人搀扶着,走得极慢。我也就慢吞吞,磨脚下石子似的跟着。老爷子就问了句:“丫头,是不是没在乡下待过,住不惯?”
“城里待多了,不新鲜。不如乡下有意思。”我答道。一直住上海,北京……,后来又是盛京,北京,不腻也腻了。
老爷子转头看了看我道:“家里不是找新鲜的地方。”
我平静地迎视他,答道:“这里还不是我家。”哪里是家?很早以前我是知道的,现在……
老爷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我们就继续沉默地走着,各发各的呆,什么时候出了大门,什么时候踏上田埂,什么时候满耳只听见两侧水田的蛙鸣,又是什么时候蒙蒙的雨粉浸润了我的衣裙,都没去注意。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绿的田野和丘陵,白的粉墙和水雾,还有黑色的屋檐上的瓦片。
“爷爷,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我问道。忽然错觉像几百年后的风景照片,仿佛时间停驻。
老爷子皱着眉,似乎在想,然后长叹一声:“不知道。刚来的那年宅子很破烂,着实花了些功夫修葺。”
“不是老家吗?”我奇道。
“老家……”老爷子停住步子,眯着眼回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是跟这里很像的地方。那时年纪小,只记得家里让姐姐带着我进城走亲戚,没多久就跟家里断了消息,后来城破了,亲戚顾不着我们自个逃难去了。姐姐就拉着我,到处躲,破庙、谷仓、桥洞底下,没吃的,我整天叫饿,后来想想,姐姐肯定也很饿的……”
是清军攻下杭州城的时候吧,该是……顺治二年左右。老爷子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不知怎么的,跟姐姐走散了。我饿了怕了,却只会哭,被军队抓住了,踢打我用馒头逗我取乐。到处都是长矛跟刀子,说的话我也听不懂,真是怕得要命。后来,爹把我收养了,让我跟他姓,给我吃穿,教我读书识字,爹对我真好啊,比亲儿子还好,我就跟着他在军营里,从南方跟回盛京……我知道那里不是老家,但爹在一天我就得侍奉一天。爹去了,我才回来……年岁长了,好些事都记不住。想不起老家在哪里,想不起亲爹妈长什么样,想不起原本姓什么叫什么,连姐姐的长相都快忘了。”老爷子缓缓地收了口,看了我好一会,然后从手腕上撸下一个东西,交给我道,“这原来是姐姐的,给你,戴好,别掉了。”
那是一根红丝绳,串了一块极小极精细的白玉,雕成栀子花的样子。我接过来,绕到手腕上,系了个死结。
老爷子用拐杖指着远处隐隐起伏的山坡道:“你看,从河边一直到那里的地,都是我们家的。山后面,还有很多看不到的地方,也有我们家的。”
我也极目眺望:“不知道几十几百年之后会是谁家的,但总会有人靠着这块土地过活。谁料得到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道:“对对,谁也不知道。我小的时候,也没人料到,这万里山河会是满人的。不过六十几年啊。那将来,不知道多少年后,又会是谁的……”
“会是韧性最强的人的吧,也许……”粘湿的风拂过脸颊,竟然也让人感到爽快。
跟老爷子漫步回家,路过前厅,就听里面嘈杂热闹。老爷子好奇进去看看,就见二叔在应付一堆人,他们一见老爷子,就立刻住了口,找了借口溜得一干二净。
老爷子瞪着二叔道:“这是干什么?”
二叔不敢隐瞒,好像又觉得难以开口,磨了半天才道:“都是给涵儿提亲的。”
老爷子扫了我一眼,然后挥了挥手,让下人伺候纸笔,然后就开始往纸上写字,什么金银布匹,古瓷玉器,不知道做什么用。他写到中途又转向我问:“你喜欢什么?”
我想了想答:“吃的喝的吧。”
他得了答案,继续写下:杭州禄记米行、高迎酒楼、六安德兴茶庄、苏州祺香酒坊……待到写完,把未干的纸递给二叔,道:“聘礼超过这些嫁妆的,再来提这回事吧。”
啊,原来是我的妆奁。早知就该回答除了吃饱穿暖,还喜欢古董首饰,嗯,要是说喜欢水的话,会是鱼塘还是船行呢?
-----------
昨晚只有四百字,没好意思更,今天补上了……只是内容,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