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尽》星星兔崽子

1、逃离

　　向缈第一次带我离开我的那里时，他十七岁，我十四岁。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与人接触，闭上眼睛，全部都是那天晚上，父亲平静的眼：“向缈，保护好她。”
　　一束光从阁楼的小窗内透进来，我隐约能看到向缈高挺的鼻梁，薄的皮肤和一张一合的唇。他说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母亲轻轻地抱了我一下，随后向缈便搂着我从城堡的顶处一跃而下。我被向缈紧紧地抱在怀里，风好大，可是向缈的怀里很温暖。
　　向缈说：“别怕，小姐。”

　　其实正经来说，向缈算得上我名义上的哥哥。我记不清是多小的时候父亲从马车上把他牵下来，我只记得他银色的，柔软的发和风一吹就能露出来的被碎发遮挡的湛蓝色的眼眸。
　　他的眼皮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随着他抬眼的动作隐没，他清澈的眸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他不爱笑，话也很少。只对我说了一个“小姐”就不愿意再讲话了。

　　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好像淡忘了很多事，包括向缈的眼睛。每一次看他，我都会盯着他的眼睛看很久，可是一转头，记忆就好像蒙了一层雾，总是模模糊糊。再一次，我就看不清他了。

　　“向缈，我好像记不住你了？”
　　我问他。
　　“你太累了，小姐。”他沉默良久，说。
　　浪一下一下的拍着岸，逐渐平息。
　　“向缈，要开战了。”我偏头看了看他，感到悲哀和陌生。“你会忘记我吗？”
　　向缈的唇一张一合，像那段模糊的记忆一样：“别怕，小姐。”

　　公元214年，我第一次真切的塌踏上土地。
　　继任人鱼王的位置后，我常在梦里感到母亲冰凉的手掐着我的脖子，可总是在最后一刻放松了力。
　　她常哭，眼泪散在海里。分明是一颗一颗的珠子，我却什么都抓不住。
　　人鱼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派出去的巫族了无音信。有族人传言他被岸上的东西迷了心智，不愿回来。我知道，离海越远，人鱼的能力会越弱。
　　随着人鱼和珍宝不断的消失，我意识到必须得上岸同人类谈判。我是玫瑰群精灵几千年选中一次的幸运儿，正因如此，我也是族群中最强大的人鱼。
　　奶奶用秘术将我的鱼尾变成双腿，她也失去了最后一只眼睛。她曾经同我一样的海蓝色的眼，彻底失去了光泽。她给了我一瓶父亲和母亲的血，她说：“它可以救你的命，可是数量有限，这些只够三次，你要小心。”
　　成千上万条鱼从四面八方聚集，我上了岸，鱼群用手从额头划到心脏，海浪带来他们的低语：“我们等待您的归来。”
　　森林，冰川，沙漠。记不清走了多久，在极度缺水的时候，我遇到了万瑾的父亲，他将我带上他的马车，给我吃人类的食物和很多水。我们日夜兼程的赶路，来到了他的国家。石墙打开，一只火凤凰扑向我，却在即将到达我的脸时散为火星，在我周围盘旋，化为蝴蝶。
　　那是第一次见到万瑾，她栗色的卷发扫过我的耳垂，她在他的父亲的怀抱中回头，我们的视线相交。她的眼睛像我床头的黑珍珠，透亮。
　　她身上玫瑰的香气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国主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便笑眯眯的开口：“送给你，向缈。”她变出一只火蝴蝶停在我肩头。
　　那扇巨大的城门，将万瑾关在巨大的牢笼里，也让我们的距离更近。本是无法触碰的两个人，却真正碰到了彼此的心。
　　万瑾的眼睛很明亮，栗色的卷发。她从我身旁走过，我总想起海底的我最爱的那片玫瑰丛。
　　我给她永远不会凋零的冰玫瑰。她总笑盈盈的接过，小心的养在宫殿里。
　　梦中母亲的眼越来越清晰。可我看着万瑾，总想多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我好舍不得她。

　　六岁那年，父亲带回来一个浑身破烂可是脊背挺拔的男孩。他的眼皮很薄、眼尾像锋利的刀。他一抬眼，瞳孔的颜色像蔚蓝的大海。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一股清新的风。尽管他脏兮兮的，我依旧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男孩儿。
　　我娇纵跋扈，那时被全国最有能力的法师称赞。他说我是个天才，让我更加骄傲。
　　我承认我对向缈的态度也许有些恶劣，尽管我喜欢他，就像我喜欢海一样。可他脾气好的出奇，他没有笑过，但从不发怒。他始终以一种谦卑的姿态站在我面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在满足我虚荣心的同时、也极大的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从哪儿来？”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总这么问。
　　“大海。”　“不知道。”
　　他一遍又一遍耐心的回答。他比我更有天赋，他可以操控水。这对本体属火我吸引力太大了，危险而又陌生的海，是他可以自由驰骋的蓝天。这也成为了他逗我开心的方式。
　　他可以变出永远不会融化的冰玫瑰。

　　战争来临前，我经常见不到我的父母亲。终于有一次我从窗户里逃出来，躲过了守卫，却在走廊尽头碰到了向缈和我的父母。母亲和父亲看起来极其疲惫，向缈一向淡然的表情难得有了一丝变化。父亲说他和母亲要去邻国交涉，让向缈送我回房睡觉。我隐隐猜到会有灾难，所以我问了向缈。
　　“向缈？”
　　“嗯？”他垂下眼，透蓝的眼。
　　“我们会安全吗？”我看起来很狼狈吧，我想。他却看着我，久久地，吐出几个字：“别怕。”

　　向缈与我一同去到港口，父亲在百忙之中派遣了几个侍从来送我们离开。他们拎着匆忙收拾好的行李站在我身旁，望着越来越远的陆地，那片从小将我困住的土地，只觉得无力。
　　海平面平静无波，似乎战争并没有波及到这里。向缈安置好行李后就寸步不离守在我的身侧，与我一同眺望这片海。“这里是你的家吗？”我这样问。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他的声音才传来：“不是，但它属于我。”
　　我的目光不自觉移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也有一片海，清澈的，完美的，却饱含着深意，似乎是从远海席卷而来的骤风，那样波涛汹涌。这里不是他的家，为什么属于他呢。海风吹起我的发丝，我却忽然想掉眼泪。明明我最讨厌眼泪，无论是作为火系操控者的对于水的畏惧，还是源自王族皇室血脉继承的对于眼泪的忌惮，都应让我停止哭泣，但面对向缈，我只觉得眼睛酸的要命。
　　我说：“我没有家了。”我觉得我可笑的要命，可那一刻我只想要向缈心疼我，理解我。
　　幸好。他伸出双臂了，然后把我拥入怀了。他干燥温暖的手抚着我的后脑勺，他的怀抱好温暖，好像挡住了所有刺向我的利剑。
　　他的声音带着坚定与令人安心的味道：“我会带你回家的，我保证。”
　　我的视线里只有他衬衫纽扣上那朵金丝浅透的玫瑰。
　　向缈，你老是向我撒谎。但是，此时此刻，我愿意，也只能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