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还在吗》所谓南山

35、大海的心跳也是我的心跳

　　初三那一年，时间飞快流逝着，姜亿回顾曾经，那些日子很充实，却在记忆里虚无到可怕。她不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情感逃过时光，任凭青春的尾巴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暑假，妈妈决定带着姜亿和姜海一起去爸爸工作的外地，美其名曰度假。
　　姜海兴致高涨，只有姜亿明白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只能待在房间的苦闷，她对这个计划表现出十足的抗拒。妈妈没办法，只能让姜亿在外婆家度过假期。
　　外婆住在一楼，一个房间自己住，一个房间用来堆放杂物，另一个和院子连在一起的房间，做成了前厅，所以住在外婆家，其实就是住在二楼的二舅妈家。而二舅妈家，对姜亿来说早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了。
　　在舅妈家，无人管教的姜亿放肆得像一只被小朋友失手放飞的氢气球，随心所欲地飘荡在各处。她盛情邀请大一岁的林语格打双人小游戏，没多久对方却因“志不在此”转而一头拥入了青春偶像剧的怀抱。“孤苦伶仃”的姜亿只能待在房间，在床上躺成舒服的姿势，再次重温长长一排的漫画书。
　　那些被妈妈没收的漫画书，堆满了整个纸箱，在沉寂许久后，终于被姜亿翻出。她偷偷把漫画书一点一点转移到周序的书架，什么《偷星九月天》、《暗夜协奏曲》、《斗罗大陆》、《知音漫客》、《暴走邻家》、《阿衰》、《呆头》挤满了书架的第二层。姜亿看着一本本摆放整齐的书册，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天气燥热难耐，风扇被开到最大档，在小小的房间里“呼呼”地转动着。下午两三点是夏天最难熬的时刻，这个时候，往往只能靠冰箱里提前冰好的西瓜“渡劫”，一瓜一勺，是说不出的舒爽。
　　所以周序回来的那天，看到的便是一人一瓜战斗的场面，姜亿身上穿着的白色T恤因为豪放的吃法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果渍，像是要把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昭告天下。
　　她坐在地板上，抬头看见意料之外的人，眼睛“噌”地亮了起来，然后一个熊抱，周序白色T恤成功被印上了浅红的手印。
　　罪魁祸首举着手，一脸歉意，人却笑嘻嘻的：“对不起啊，我忘记了。”
　　对姜亿来说，决定一个故事美好程度，往往在于故事里的人，而不是故事的设定有多么精彩。当正确的人站在身边，分享欲和幸福感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只是这种差别，曾经的姜亿并没能意识到。
　　周序的突然归来让舅妈很开心，当晚就带着周序和姜亿去了新开的海鲜餐厅。
　　刚满一岁的林念序特别黏人，一放进婴儿车，就咿咿呀呀地乱叫，张着嘴表情悲伤，一被抱进怀里就乐呵呵地笑，比川剧变脸还来得神奇。
　　他认生，陌生人一靠近他就会哭，姜亿刚过来那会儿，林念序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就扑进舅妈的怀里嚎啕大哭。可是依旧是许久不见的周序抱他，他却安分地待在他怀里咬着玩具，不哭也不闹，乖巧得判若两人。
　　整个晚饭，他就坐在周序的腿上，饶有兴致把弄着自己的玩具赛车。
　　坐在旁边的姜亿心有不服，探身过去，装作凶神恶煞地捏了捏他的脸。林念序不明所以，反而咧嘴笑开，把手里心爱的玩具小车递给姜亿，又大又圆的眼睛眯成了月牙。
　　带小孩是一门比数学还不容易的课程，特别是婴儿，你必须24小时盯着他，要注意磕碰，他要睡觉只能枕着妈妈的手臂哄睡，哭了闹了得抱在怀里安慰，半夜还得爬起来喂奶。
　　舅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来，为了减轻舅妈的负担，周序自告奋勇承担起了带娃的重任，给林念序调奶粉，带林念序出门溜圈，陪林念序玩小车车。
　　姜亿自然也跟着周序一样，每天围着小祖宗转圈圈。虽然带娃很辛苦，但只要林念序“咯叽咯叽”笑开，满满的欢乐总让姜亿轻而易举地淡忘一切劳苦。
　　除了看电影，研究大学老师留下的课题，周序偶尔也会和朋友聚会，偶尔也会带上姜亿。他的朋友不出意外总是徐因俊和贺舟，很少有除他们之外的人。
　　夏日的午后，烈日灼灼，他们常常窝在空调开到最大的冷饮店，喝着饮料，打牌、打麻将或是打游戏。许久不见，姜亿其实是有些害羞的，可是她和周序才到奶茶店，徐因俊就拉着她到前台，热情地招呼她：“妹妹，想吃什么随便点，你贺舟哥请客。”
　　贺舟很慷慨，大手一挥：“妹妹我请，你，做梦去吧。”
　　姜亿没忍住笑了。
　　徐因俊和姜亿都对牌类游戏不感冒，两人头挤头，窝在角落玩起了植物大战僵尸。然而在这个游戏中，他们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分歧。姜亿会根据僵尸的种类谨慎配备植物，徐因俊却对土豆地雷、樱桃炸弹这类能产生爆炸性伤害的植物欲罢不能，姜亿喜欢在每一列种上相同的植物，徐因俊却是怎么乱怎么来。
　　所以忙着打牌的周序和贺舟，总是能在那标志性的背景音乐中听到此起彼伏的争论。
　　“带这个带这个，我要带樱桃炸弹。”
　　“可是这关有探险家僵尸，要带冰冻生菜熄灭火把。”
　　“没关系没关系，樱桃炸弹无敌，相信我，危急时刻它能救你于水火之中。”
　　目睹了姜亿强迫症似的摆阵拖累了作战速度，失去耐心的徐因俊直接上手，在空格种满能种的所有植物。
　　然而一加一的效果不一定等于二，也有可能小于一。由于战术不得当很快就导致僵尸突破了层层防线，逐渐失守的两人开始嗷嗷大叫，好像这样就能拖住僵尸前进的步伐。
　　“完蛋了完蛋了，我的脑子要没了。”
　　“大不了少个小推车。”
　　“完了完了，又被吃了，小推车也没了。”
　　“能量豌豆，快用能量豌豆。”
　　相比贺舟和周序的“冷嘲热讽”，徐因俊显然更喜欢和姜亿“鬼混”，他每次都在姜亿面前表现出一副“跟哥混，有糖吃”的架势，偷偷带姜亿去隔壁店吃冰淇淋，逛小吃街，或是——和娃娃机死磕到底。
　　游戏币换了一轮又一轮，徐因俊却没能从皮卡丘的娃娃机前挪动一步。
　　姜亿扯了扯他的袖子，企图把显然已经走火入魔的徐因俊拉回现实：“我们回去吧，夹不到就算了。”
　　徐因俊想也不想就声严厉色的斥责了姜亿想要放弃的念头：“不行，革命胜利就在眼前，怎么能有这样消极的想法？”
　　姜亿想，这人怎么好意思把夹娃娃和革命相提并论呢？
　　幸好没多久，周序就和贺舟找上门来，强行拖走了始终愤愤不平的徐因俊，才阻止了他企图把全部身家都换成游戏币的疯狂举动。
　　贺舟说：“有你这种傻帽真好，娃娃机不愁没人养活。”

　　一岁的小宝宝每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睡觉，每到这个时候，姜亿就会拿出自己的MP5，专心致志追剧。
　　姜亿的MP5是周序闲置下来的电子设备，她从电脑上下载歌曲和影视剧，看完中日合作制作的动画版《三国演义》，她又迷上了10年翻拍的红楼梦，又因为林语格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念叨新出的那部悬疑剧有多好看多好看，成功激起了这位柯南粉的好奇心，姜亿把看了一半的《红楼梦》搁置一旁，转而追起了《心理罪》。
　　绿藤市的犯罪心理学天才方木，和警方破获离奇杀人案，一齐揭开了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疤。接连发生的杀人案件，让这个天才少年也无法找到凶手所在，随着层层解谜，真相离人们越来越近，然而一切的线索好像都指向了这个“正义凛然”的天才少年。
　　姜亿完全被一环扣一环，层层深入的剧情吸引了，第一天，她就为了追剧熬夜到十二点。
　　第二天，她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追剧，周序无意中瞥到了镜头里的案发现场，皱着眉问她：“你看着什么呢？这么血腥。”
　　姜亿头都没抬一下：“悬疑剧。”
　　“不害怕？”
　　“不害怕啊。”说这话时，姜亿没有丝毫的迟疑，甚至觉得周序的问题相当多余。
　　后来她没完没了地刷了好多集，周序直接把她手里的MP5抽走：“休息一下，看了这么久，眼睛都该累了。”
　　姜亿没办法，除了看电视剧一时也找不到事干，所幸和周序大眼瞪小眼。
　　“不害怕”这种话显然经不起时间的推敲，看悬疑剧的后遗症终于在夜晚时分发作了。
　　姜亿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剧中凶手的作案方式，然后就是血腥的案发现场，被剧中阴森恐怖的气氛影响，甚至让她产生了有人潜伏在暗处盯着她的错觉。可是被子拉到头顶，身体缩成一团，那股恐惧挥之不去，甚至越来越让人窒息。
　　她慌乱地跑出房间，身体不受控制地敲了敲另一扇房门。可是突然想到周序兴许已经睡着了，不停敲门的手顿在空中又放下，她回头看了看满室的黑暗，突然觉得进退两难。
　　周序其实已经睡下了，只是他睡眠浅，还是被那几声敲门声吵醒。
　　房门被打开，周序胡乱地揉了揉自己的乱发，很快打出了一个哈欠，他看着面前连眼神都透着惊恐的人，傻站着连话都不说，心中了然：“害怕了？”
　　这样的剧情其实很熟悉，小时候姜亿喜欢看《名侦探柯南》，喜欢看柯南从蛛丝马迹中顺藤摸瓜，找到凶手，却又因为《柯南》总被排在深夜剧场，不敢一个人看。一旦和她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的人都离开，不管是不是到了柯南说出那句经典台词“真相只有一个”，她都会关掉电视立刻起身回房睡觉。
　　虽然承认自己追悬疑剧半夜害怕得睡不着真的很丢脸，可是面子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不值一提，于是，姜亿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时刚过十一点，月光从正对着房门的窗户打了进来，在地板上聚成一汪莹莹的池水。也许是真的很困了，周序很没有形象地又打出了一个哈欠，眼神朦胧显得很是疲惫，然后转身就回了房间。
　　有那么一刻，姜亿以为周序不管自己了，慌张之余，抓住了他一点点远去的衣角。
　　那张脸因为惶恐变得扭曲，周序叹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拉着她到书桌旁，随手取了一本书，对她说：“回房间吧，我坐着陪你一会，等你睡了我再走。”
　　小房间只开了床头的小灯，周序坐在床头不远处，疲惫地撑着头，翻开的书本靠在腿上，很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姜亿愧疚感爆棚，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了小半张脸：“要不你回去睡吧？”
　　她怯生生的样子都落在他眼里，明知故问：“不害怕了？”
　　“……害怕。”
　　“那就快睡。”落下的尾音染上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无奈。
　　“好吧。”
　　夏日的夜晚依旧燥热，老房区似乎隐匿着许多的飞虫鸟兽，连它们都难耐地叫唤着，发出不明含义的声响。窗外一轮月光，窗内一盏明灯，明暗交错模糊了身形，每隔很久才会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姜亿闭上眼闷在被窝里，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很久很久，她都淹没在恐惧和温度过高的烦闷交织的朦胧中。
　　夏夜虫鸣清脆，床头灯光幽暗，世界在这一刻是如此宁静，然后她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不受控制地模糊了意识。
　　人重蹈覆辙的案例在这个世界屡见不鲜，在经历了和恐惧的殊死斗争后，姜亿还是对罪魁祸首“欲罢不能”，很快在手机上刷完了最后四集。
　　周序看着昨天还害怕得睡不着的人，意犹未尽地看完了大结局，无奈地摇了摇头。
　　后来，姜亿没有告诉周序，也是那天晚上，半夜醒来想要上厕所的她，生生憋到无法忍受才急匆匆地冲进了厕所，然后提着裤子冲回了房间，速度惊人。
　　再后来，这部悬疑剧因为尺度过大在全网遭到禁播。每每说及此，姜亿都会骄傲地对同伴吹嘘道：“我看过一部被禁播了的悬疑剧。”全然忘记了那些晚上胆战心惊狼狈的自己。

　　暑假已经过去大半了，姜亿逐渐对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感到无聊，她不知道周序是不是也和她有同样的感受，所以才会问她：“你想去看海吗？”
　　姜亿仰着头看着周序：“你在开玩笑吗？”
　　直到坐在那座滨海城市的出租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低低的蓝天，棉花糖一般的白云闲散地游荡在空中，姜亿才意识到这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他们预订的民宿是一栋靠海的白色小木屋，姜亿踩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木板随着身体的用力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房间偏于简单，只有那纯白的颜色在浅蓝色大海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梦幻。
　　晚上，他们就在海边的海鲜餐厅吃了饭，海鲜并不是姜亿喜欢的食物，然而这都没能打碎姜亿心底的那份期待与愉悦。餐桌就摆在离海岸几米的地方，放眼望去，俱是空旷的海面，白色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天边的光影随着夜幕的降临瞬息万变，从蔚蓝变成薄薄的粉红，再由粉红变成神秘的幽蓝。
　　吃完饭，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姜亿迫不及待跑到海边，在沙滩上欢快地跳来跳去，一个大浪打来，把她浇成了落汤鸡，周序在旁边哈哈大笑。
　　姜亿看着遥远地平线，眯起眼睛，嘴角勾起温柔的笑意。
　　姜亿想，也许这就是大海的奇妙所在，它擅长挖掘人类的快乐，就连周序，都是幸福的模样。
　　民宿的隔音效果很差，躺在床上，耳边都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声，姜亿有一种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错觉。不过她很喜欢民宿连接着二楼房间的大露台，那里的视野很好，迎着日出走出去，放眼是整片整片属于海的蓝色。海和天空接壤在一起，告诉姜亿什么才是真正的海天一线。
　　这趟旅程很短暂，没有充足的时间走遍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和景点。周序和姜亿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了探索这里的美食，以及游玩森林公园、水上世界之类的景点，最吸引他们的，只有那片包容万物的海。
　　姜亿最喜欢的，是和周序一起坐在沙滩上，尽管周围的空气都被海浪声、海鸟的叫声以及游客的欢笑吵闹充斥，却让人的内心一片平静。
　　姜亿喜欢在这样的祥和中，一个人慢慢陷入思考。
　　然后情不自禁地自说自话：“周序，我觉得这片海其实是孤独的。你看，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是为了一睹它的波澜和壮阔，却好像没有人，真的理解大海的心情。”
　　“小作家，原来你发呆的时候想的都是这些啊。”自从姜亿很嘚瑟地在周序面前炫耀过自己总是成为范文的作文，“小作家”就成为了他对她的戏称。
　　姜亿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在想什么？”
　　高大的椰树立在一旁，在地面投下它的身影，在海风的鼓动下，细长的叶片和它的分身肆意地飘动着。周序戴着墨镜，所以姜亿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是依旧能看出他嘴角的弧度是那样的温和。
　　“什么也不想。”
　　和大海连成一片的天空真的很低很低，而你永远都无法在一天之内的不同时辰，找出它相同的颜色。粉色，橘色，蔚蓝色，每一个都美到不可方物。姜亿好像头一次理解了梦幻这个词，梦幻就是，连在梦中都无法想象的那种令人惊奇的美，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整整三天的旅程里，他们在这座与大海接壤的城市，看尽了海的模样。坐在飘摇的小木船上，很容易就能透过清澈的海水看到海底奇形怪状的地貌和不知名的小鱼儿。椰树成林的海滩，伴着经久不息的海风躺在长椅上，总会让人神经困倦。摩肩擦踵的夜市到处都是海鲜产品和热带水果，还有姜亿最喜欢的椰子冻。海边坐落的小渔村安静祥和，蓝白的外观和天空相得益彰。骑着租来的小电驴行驶在沿海公路上，风肆虐地吹，蓝天、白云、海岸线、灯塔、船只、人群在眼前一个个掠过，美妙得让人眩晕。阳光最盛的时候，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洒满了碎钻，那样的耀眼，他们在此起彼伏冲上岸的波浪中奔跑，带着泳圈一头扎进海水里，任凭世界的声音在耳边消失。
　　姜亿最喜欢的，是海边的日出和日落。在熹微的晨光中，隐匿在海平线另一端的太阳慢慢露出了它的真容，流云辗转，霞光铺满天空，最后变成一个金色的火球冉冉升起。日落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变成了温柔的橘色，太阳慢慢从波澜起伏的海面收走属于它的光亮，然后慢慢沉没。正对着落日的地方，只能看到两个黑色的背影，落日的霞光温柔地覆盖在他们身上，周序和姜亿都看呆了，像是被迷昏了神志。
　　从海边城市回到家的那晚，姜亿执笔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写下了这些文字，她内心的柔软像轻柔扑向岸边的海浪，层层叠叠地渲染开来。
　　周序，我觉得这一切都很神奇。这片好像能够抚慰万物的大海，仅仅凭借着它平静的表面，就好像吸走了我的灵魂。
　　那个夏天，我所有感官都变得无比敏锐，灿烂的阳光，湿润的海风吹过脸颊，好像携着大海的味道，细软的沙子从脚缝中滑出，白色的浪花冲上沙滩，在我的脚边跳着舞，还有海边的那片椰林，在阳光的照射下绿的有些不像话。
　　而我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那些被颜色、气味、声音充斥的画面中，久久未能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