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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南翔馒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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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得快如一头小鹿,压根儿没多想自己这样横越马路的行为有多危险,在交警激烈的呼喊声中,她躲过一辆电瓶车,奔过绿化带,直接从后头抱住了母亲的后腰。
小姑娘急得眼眶发红,头发散乱一片,额头上满是热汗,却死死不肯放手,连说话都有了哭音,“妈妈,我追了你好久,你都没听到我在喊你。”
就算她平日表现得再怎么早熟懂事,实际上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女孩子,还不具备完整自洽的能力,成长过程中更渴望母亲的关怀与亲睐,才能承托住失去父亲的彷徨与怅然。
然而言欢并不是能给予安全感的母亲,因为她自己都缺乏的东西,又该怎么给得出去。
这一些夏至都不明白。
小女孩杏眼耷拉着,乌黑的眸子里透着明亮又期盼的破碎水光。她的手紧紧攒着母亲的衣角,彷佛怕她生气,又怕她远离。
车道边风沙正大,言欢护紧怀里的婴儿,看夏至紧抓自己衬衫下摆不放,她的反应却是退离一步,迫使她的手抽离。
“吱吱,弟弟小,没洗手不要靠太近。”
夏至听了这话,大眼还含着泪,却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从见到言欢开始的心情从狂喜到转瞬低落,都是几秒之间的事,她张了张嘴,不敢再说什么。
直到这时,被包在背巾里的沈滔滔开始惊天动地哭了起来。
婴儿啼哭的分贝惊人,周遭人纷纷投来注目,言欢这次果决多了,脚步不停往医院里头走,直到空调的凉爽落在周身,才让小小的孩子重新安静下来。
一小段路的距离,夏至怕被丢下,亦步亦趋跟着,越过马路绿化带,越过医院大门,始终安静且谨慎,也始终没敢伸手。
唯独那双眼紧盯着言欢,怕走太快看不见,也怕走太慢被丢下。
终于在大堂的长椅上,沈滔滔又一次睡了过去,言欢才有了跟女儿说话的余裕。
“怎么来医院了?”
夏至眼睛盯着新弟弟,很小声的说“我来复诊”,连喘气也不敢太大声,只记得把一直随身携带的红色锦囊递给言欢,“这是给弟弟的见面礼。”
这是夏野老家的习俗,在孩子一出生就给新生儿戴上长命锁,夏至就有一条,来自夏野亲手打造。
后来夏野走了,言欢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改嫁长自己十岁的沈志鹏,人家不计较孩子生父,只想要个孩子,言欢不敢多要求什么,只求下半生顺顺利利,女儿能有个去处就好。
薄薄的红丝绒束口袋里装着一只长命锁,言欢再不济也是成年人,一看就知道是这东西是锡制品,不是什么高档货。
不管这东西打哪来的,她看向女儿空荡荡的胸口,神色复杂,再开口时语气显然柔和不少,“谢谢吱吱,妈妈先替弟弟收着,等回家了再给弟弟戴上。”
波奔一整个暑假的事,还因此走了一遭鬼门关,得到应许的当下夏至终于放下一颗心,被水润过的眼满满都是光,见诊间灯号已经趋近,赶紧又问:“妈妈,周末我能回去看弟弟吗?”
产后的焦头烂额让言欢情绪跟记忆力都不安定,她没吭声,却在走了几步后去而复返,“吱吱。”
忽而严肃的口气让夏至心脏提到嗓子口,小脸紧张得都紧绷起来。
她抿抿嘴,睁大眼等着。
“宿舍的钱沈叔叔先给你垫了一年的房租,妈妈是想,之后你拿爸爸的卡自己去物业缴费,行吗?”
夏至漆黑的眼睛有一刹那的不解,但她习惯将问题先往肚子里吞,半晌后,“喔”了一声,用鞋底蹭了蹭地面,又说:“我知道了。”
长长的辫子垂落在胸口,松松散散的几乎要崩落,再抬头时,言欢已经走远。
儿科外充斥新生儿的哭嚎,夏至站在那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自己遗忘了一个人。
她“啊”了一声,又是困窘又是抱歉,忙往回跑,却发现孟冬晨早在门口找了张椅子坐下,长腿交叠,姿态闲适跟周遭的大爷大姨们聊天,只在她望过来时,才朝她招手。
夏至往他的方向走,双手揉在一起,焦虑不安,很怕他责怪,也很怕他露出不耐。
可是他没有,他就在那,喊她的小名,“吱吱,过来这里。”
回家的路上夏至特别安静,一直到下车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上楼前孟冬晨习惯要在单元门前抽根烟,让她自己先上楼,途中骆杉从上海打来一通电话,通知他媒体专访的排程,孟冬晨跟她确认过时间,又检讨了会儿手上正在策划的项目大纲,否决掉几个提案后再聊了半小时才挂断。
一根烟没抽几口也刚好到了尽头,正打算上楼时,才发现红色漆门前坐着个小小的身影。
蓝色背带短裤,白色短袜,黄色匡威,那熟悉的小身板不是夏至是谁。
大半小时过去了,原来她没进门,而是蹲坐在门前,把脸埋在膝盖里,不知道窝在那等了多久。
以为她是忘了带钥匙,正要出声去喊,才发现她微微抬头,用肩膀去蹭眼角的泪。
月光其实落得很隐晦,夜色也可以包容一切的秘密。
孟冬晨转身回到单元门前,重新咬住一根烟,打火机打上,却没点着。
手里的银色打火机笨重,晃了晃,才发现瓦斯已经用尽,他也干脆就算了,叼在嘴上也行。
开学日在即,夏至搬家这件事从通知到落实也不过几天的事,她身上没太多行李,一只登机箱,一个小背包就是全部家当。
孟士柔在替她收拾行李时心情显然很不乐意,反倒是夏至过来安慰,“很近的啊,我能时常过来啊,况且在那念书安静,没有孟天航吵我。”
一句话让孟士柔彻底没话说。
这样的决定其实不算太糟,当然也算不上太好,可是夏至本人的意愿是乐意的,那么谁都没资格多说一句。
住了两个月的房间,屋子里关于小姑娘的东西却少得可怜,孟士柔正盘算着要给她添几件衣服时,孟爷爷探头进来,“吱吱,你妈妈说下个周末要带你去欢乐谷补过生日,记得前一天早点睡啊。”
一旁正偷摸玩游戏的孟天航听了把平板一甩,嚷着要加入,可随即又让孟士柔一巴掌打乖了,摸摸鼻子捡起平板开始背单词。
夏至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一,而今已经是开学在即的八月底,可即便如此,没有预期的欢乐谷还是让夏至一整个礼拜都没睡好。
周末一早起去搭高铁时,她一路上靠着妈妈的手臂,忍着呵欠就是不肯睡。
外头一路明媚,炙热的光晒在手上都不疼,五十分钟的车程都是她兴奋的声音。
“妈妈,我们今天可以吃完晚餐再回家吗?我想去买鲜奶小方给孟爷爷吃,还有豫园那的生煎包、排骨年糕????”
在母亲身旁的小女孩回到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模样,恣意的吱吱喳喳,会讨会要,像是一只小麻雀,说着印象中对上海的所有好印象,想去以前一家三口去过的地方找寻旧时的时光,还不忘缠着母亲给绑幼稚的双马尾。
言欢低头确认家里来的讯息,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小女儿,夏至正处在前往游乐园的亢奋心情,全然不在意马尾最后呈现的结果是一高一低。
她满心的欢喜,甚至想好了待会儿要多花点钱跟妈妈一起去拍拍贴机,还想给她买咖啡,上回孟冬晨给她偷偷喝了一口星巴克的冰拿铁,那味道至今难忘。
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甚至在出发的当下就觉得惆怅,为什么一天的光阴只有二十四小时。
抵达欢乐谷时日正当中,乐园一如往常的人潮拥挤,甚至比起以往更窒碍难行,母女俩买了票,在排队途中蹒跚前进。
夏至看言欢满头大汗,主动请缨去给她买冰淇淋,回程路上又给自己买了杯冰奶茶,高高兴兴跑回队伍时,却发现言欢已经不在队伍里。
她吓得小脸发白,绕着人群找,手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小小的圆脸满是惊慌失挫,在偌大的园区里一面跑一面喊“妈妈”。
她不知道别人看她就像只被主人丢弃的惊慌小狗,眼中满布的都是同情,此刻夏至的脑中只有找妈妈,就跟每一次做恶梦醒来的晚上一样。
她一张一张脸去认,一个队伍一个队伍去寻找,从夏野去世后累积至今的害怕恐惧一下兜不住,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乐园保安在这时获报赶了过来,拉起她的手要去儿童走失处等家长,夏至却怎么也不肯去,执意要在园子里找,她怕走远了言欢找不到,又怕到了走失处就要联系警察,这样下去会给言欢添麻烦,甚至她会生气,然后再也不会这样单
独与她出门。
突然,在忽远忽近的叠叠人群中,她看到了言欢在公厕前的身影。
她惨兮兮抓着沾了冰淇淋的双肩包,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方向,眼里顿时就模糊起来。
“妈妈????”夏至张大嘴跑过去,不管不顾直接就扎入言欢怀里。
言欢握紧电话正频频对电话那的婆婆道歉,以至于当小女儿扑进怀里时,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是捂住她的嘴。
这的动作像是一个暗示,夏至连动都不敢动,呼吸都嫌太大声。
她不敢哭出声,握紧拳头将眼泪压了回去,可那张小脸始终是仰着去看言欢。
她太害怕看不见妈妈,更害怕妈妈看不见她。
大伙儿看孩子找到妈,确认没事也就散了。
可是在她的心底,事情还没完。
欢乐谷自然到处都是欢乐一片,言欢却僵着表情将夏至推离一步,唯唯诺诺朝
电话那头道歉,“对不起,您先带滔滔去医院,我很快就回去。”
听到这句话,夏至就知道今天的欢乐谷泡汤了。
她从言欢怀里抬起头,鼻子还红着,长长的睫毛也因为泪水而乱成一片,却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退开一步,灼灼目光望着言欢。
她从来不去指控,可是那双眼已经足够让心虚的人自焚。
言欢弯下腰,去抹掉女儿脸上的眼泪,“吱吱乖,弟弟发烧了,妈妈现在得赶回去医院接替奶奶,等下回来,妈妈保证一整天都陪着你,你想干什么都行。”
自己的小弟第打从出生身体就不好,这是夏至很清楚的事,她从来不觉得生气,可是难免会有遗憾。
但是只要言欢跟她好好解释过,她就能坦然接受这一切。
于是她忙用手掌心去抹脸,主动拉起母亲的手,“没关系,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她是真的断了继续玩的心思,却没想到这一回言欢有了安排。
“我给你小孟哥哥发了信息,他再半小时就能赶过来陪你,等晚上吃饱了,再让哥哥带你回家,难得来欢乐谷一趟,就这么走了不是挺遗憾的吗?”
母亲的眼睛温柔似水,她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
其实还是遗憾的啊。
她并不想跟小孟哥哥一起,她想跟妈妈一起。
孟冬晨很快就赶来,在欢乐时光区找到了夏至。
她坐在板凳上晃着脚上的粉藕色布鞋,手里捧着一杯奶茶,额头的黑发沁满汗珠。
“小孟哥哥。”
没有预期中的沮丧,似乎一人也玩得不亦乐乎。
孟冬晨慢慢走近,习惯性地就去揉揉她脑袋。
“玩过哪些设施了?”
“绝顶雄风、谷木游龙。”她手指着不远处的游乐设施,拇指跟食指间还夹着一
颗爆米花。
远处有过山车呼啸而过,游客惊声尖叫响彻整个游乐园,整个游乐园都是夏天才有的欢乐气氛。
夏至眼睛弯弯,把半盒爆米花塞进他手里,指着手表,神色认真,“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吧。”
孟冬晨一张票在手里都还没捂热,却只能苦笑着跟上她果决的背影。
她是个有计划的小姑娘,说好了给孟爷爷买奶油小方,就坚持按照既定的行程走。
在南京西路买完了蛋糕,孟冬晨问了她想去哪吃饭,本来打算去新天地或是去浦东都行,没想到她却提出了要去豫园吃饭的要求。
坐在出租车里,孟冬晨已经有了塞在路上的心理准备,随口问她怎么想去那地方,没想到她抱紧了手里的背包,目光落在五光十色的魔都夜空说:“每次来上海,我爸爸都会带我们去那吃南翔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