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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寻芳君 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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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
青年沙哑的声音响起,李皎玉握着剑的手猛然抖了抖——
他盯着面前那双青缎长靴的鞋尖,一时间竟有些不敢抬头。
若是李皎玉此时抬起头看看对方,便能看出青年的状态比之李皎玉也好不到哪去。
或许是没有力气,或许是没有勇气,又或许是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故人相逢……李皎玉只是垂着头抿了抿唇,甚至没有作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青年一身黑色劲装,手臂的衣袖和周身衣摆皆织着细密的暗红色的云纹式样,许是因为一路上的奔波劳碌,束着头发的玉质发扣有些松动,本来半扎在脑后的长发此时有些散乱地披在肩头,乌黑的头发衬得他此刻的面色分外苍白。
青年胡乱的拿衣袖抹了抹脸上的脏污血迹,僵硬的笑了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整洁精神些。
见李皎玉依旧垂着头不动,青年似乎是以为李皎玉没有听清,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有些压抑不住的颤抖。
“师尊,是我。”
李皎玉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过。喉间的隐痛一路下传,越发明显。胸口剧烈的疼痛瞬间流窜过四肢百骸,无名剑脱手,倒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李皎玉用自己满是伤口的手掌捂住眼睛,终于伏在地上,无声的恸哭。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面前的人正是黎清和,是他阔别数年的小徒弟。更是弋阳宗主,是当世无双的仙门盟主。
而他李皎玉却早已不再是什么神祇,不再是当年那个百家称赞,光风霁月的寻芳君,他是走向穷途末路的厉鬼,等待着天道最后的宣判。
可他竟还愿意称自己一声师尊。
即使自己如今千夫所指,即使此后会受万世唾骂。
李皎玉此时只觉得自己的内心比眼眶还要酸涩许多,他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硬邦邦的挤出几个字来。
“别叫我师尊……”
他此生纵然期待着有人能义无反顾地选择和自己站在一起,可如果那个人是黎清和,他又有些不愿了。
或者说,他舍不得。
舍不得有着锦绣前程的黎清和因为自己而被扯下神坛,他太清楚一个人被众人捧向云端高处后,一旦不慎跌落,会摔的有多惨。
何况自己已是一滩污泥。
黎清和也没有再答话,二人就这样一站一跪,沉默的僵持着。
长剑出鞘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死寂。
半晌,李皎玉抬起头,看向提着长剑,神色哀伤的黎清和。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平静的对黎清和说道, “动手吧。”
在黎清和的手下身死魂消,或许这是他这个不称职的师尊,能为全天下最优秀的徒弟能做的,唯一一件最有用的事。
李皎玉深知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能撑到现在,只是为着心中那一点想再见一见昔日爱徒的私心执念。
可他不想看见黎清和因为那么一点点昔日旧情而开始心慈手软,他不值得黎清和为那一点点恩情,就赔上好不容易重回仙门,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
他太清楚黎清和走到如今受了多少的苦。
所以李皎玉愿意在生命的尽头,为他的小徒弟做最后一件事,只希望他能在自己追寻的道上,走得稍微轻松那么一点。
李皎玉在心中暗想,他浑浑噩噩的活了无数年,始终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没成想到了要身死魂消的这一天,只是想到自己的性命也许能为黎清和此后平步青云的路铺上那么一个稳稳当当的台阶,就觉得不枉此生了。
真是可笑啊。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灭魂剑式洞穿自己的胸口。
可等来等去,黎清和却迟迟没有动手。
黎清和握着长剑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将长剑扔在一旁,发出一声脆响。
随后李皎玉的身体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黎清和的身躯温热潮湿,也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李皎玉想要摸摸黎清和头发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轻轻搭在黎清和的腰间。
李皎玉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也这样任性,让我怎么放心的走。”
黎清和的声音沙哑低沉,抱着李皎玉的手臂在不停的颤抖。
“你不会死的……”
似乎是察觉到李皎玉的灵息真的越来越微弱,时隔数年,已近而立的黎清和再次露出少年时的无助神情,抓紧了李皎玉的衣袖,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哭腔。
“师尊,不要死……”
李皎玉轻轻的笑了笑,他很想替面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徒弟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可他的双手满是血渍脏污,恐怕会弄脏了他白净的脸。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黎清和的背,故作轻松的开口。
“净明,不要哭。”
李皎玉撑起身来,将落在一旁的无名剑攥在手里,如同昔年手把着手教授黎清和剑术时一般,将剑柄放在黎清和的手心,握住了黎清和颤抖不止的手。
“师尊教过你的……”
而后长剑穿过李皎玉的身躯,刀剑刺入皮肉穿过骨骼,发出沉闷的声响。
或许是灵魂在慢慢撕裂消散的漫长过程实在是太过痛苦,如今灵力散尽,凡人之躯的李皎玉骤然被一剑穿心,竟也不觉得痛了,反而有些莫名的舒畅。
于是他轻松的笑了起来,尽管他如今这幅模样笑起来怕是比哭还要难看。
可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或许神的泯灭和人之将死是一样的,纵使曾经有万千不同的执念,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渴求也是如此相通。都无比眷恋这个尘世,渴求着能在这世间留存下一丝自己不可磨灭的痕迹。
可他李皎玉不是神,也不是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眷恋不舍,他也不需要被谁铭记。他更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如果非说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执念,李皎玉还是很想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是人?可他不会如普通人一般年华老去。是修士?可他并没有什么金丹,什么灵核。是仙?可他的灵力又不受所得香火供奉影响,这世间也没人供奉他。是神?可他远没有神那般强大,否则也不至于沦落到灵力耗尽,在自己的徒弟面前如此狼狈,最后亲手了断自己的结局。
在“我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上,李皎玉困住了自己的一生。
意识渐渐模糊,他已经无力继续想下去。
李皎玉仰面倒了下去,有些释然的躺在雪地里,怔怔地看着天空。
原来死,是这种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世界开始无比宁静,最后归于沉寂。
是什么都好,总归这漫长而迷茫的一生,终于要画上一个句点了。
是什么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没有了李皎玉的灵息维系,木笔峰的雪渐渐的平息下来。北风吹过,满树的雪玉兰花瓣纷纷扬扬,在空中碎成点点银光。
他很想再好好安慰一番哀戚不已的黎清和,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嗫嚅着动了动嘴唇。
李皎玉朦胧间似乎感觉到黎清和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可他这次又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他皱了皱眉,想要凑近些再仔细听一听。
温热湿咸的液体落在李皎玉冰凉的嘴唇上,一滴,两滴……
是黎清和在哭。
李皎玉想,或许刚才黎清和俯下身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不再好好看看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再多和他说几句话……
或许自己这次真的是又做错了,把黎清和都气的哭出来了。
李皎玉彻底消散的前一刻想,与黎清和在弋阳宗一别,算来已经有近十年未见了。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和黎清和说,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从何说起。
如今,也没有机会再说些什么了。
他们中间终究隔着许多年的世俗纷乱,隔着许多年的剑影连绵,身世浮沉。他与昔日的爱徒终究是在追寻自己的道上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从一开始的分道扬镳,到最后险些横刀相向。
他们再也做不回木笔峰上只有二人彼此相依为命的亲密师徒。
可至死也没有真的反目成仇。
挺好。
李皎玉的身躯渐渐随着漫天的雪玉兰花瓣一起飘散,碎成点点银光,最终彻底消散在茫茫雪山。
无论是曾经护卫苍生的一代仙师寻芳君,还是在人间只手翻云覆雨的李皎玉,无论是好还是坏,是功还是过,都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只有一把染血的无名剑,还紧紧握在黎清和的手心。
剑身如冰,血迹干涸。
天空已经完全放晴,地上积雪皑皑,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所有人都在庆幸着李皎玉的泯灭,围在黎清和的周围说着奉承客套的溢美之词。黎清和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是怔怔的看着那棵干枯的老树出神。
从亲密无间的师徒走到陌路,甚至最后与李皎玉刀剑相向。黎清和其实从未想到过,李皎玉会如此心甘情愿而又决绝的赴死。死的那样干净利落。
与李皎玉相处数载,他认为自己再了解李皎玉不过。李皎玉从不是那样甘心低头言败的人,即使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他又想起李皎玉看向自己时眼中似乎闪烁的慈爱目光。
黎清和的脑子飞速闪过一丝他渴望却又最不想承认的念头。
李皎玉或许清楚,他产生过想亲手了解他的心思,李皎玉清楚他心里对于名誉地位与授业恩情的纠结,所以……
所以李皎玉替他做了选择,做出了那个他不忍心做,却又十分想要的选择。
选择成为他扶摇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可他却丝毫没有预想中的轻松畅快,反而觉得心中弥漫着酸楚绞痛。
黎清和有些痛苦的跪下身,如十四岁上初到木笔峰被山里的精怪戏弄到深夜时,孤独无助地跪伏在雪地里,放声大哭。
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论灵力他是天下第一,论权力他是仙门盟主,论名誉……如今他亲手诛灭李皎玉,很快就是下一个名满天下的净明仙君。
可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一路走来,他的祖父,他的血缘宗亲,他的至交,都变成了一座座无言的青冢。
如今,就连他一直坚信无论怎样都不会死的李皎玉,也这样无声无息的消散在了自己面前。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甚至没有留下一捧骨灰。
甚至天地间,他再也寻不得他一缕灵息。
黎清和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这一路走来,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从一开始的路,他就走错了。他真的想站上这天下之巅,享受苍生俯首,成为孤家寡人吗。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很想揪住那个过去自己的衣领,狠狠地质问一番。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到过去,他只能跪在雪地里,一遍遍的问着自己,问着天地。
他还能回到过去吗?一切还能重头再来吗?
他会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长夜静寂,天地不语。
只有烈烈北风吹过无名剑,长剑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