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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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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雨,像一支支利箭随着狂风从黑云密布的天空中纷纷射下,马路两边的梧桐树遭受着骤雨的暴击,比巴掌还大的叶子在风雨中层层叠叠舞动,形成错落有致却又跌宕起伏的汪洋中一片绿海。
撑着一把素花雨伞走在阵雨之中的郑雨儿,被雨滴打湿了双肩,嗯,还有后背;尽管是夏日,但凉凉的雨水洇湿了她细腻的皮肤,还是让她觉得一激灵,缩紧了身子。
这个季节,在这座城市,这样说来就来的作变天气,其实也说不上有多作怪;因为在这种亚热带季风不时吹拂的沿海城市,头上飘来一片乌云,往往接下来就是场不请自来的雨水,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猝然下雨的鬼天气,所好包包里始终带着把伞的,晴天遮阳、雨天挡雨;郑雨儿捏紧了伞柄,莫名地就苦笑起来,嘴角呢微翘不免有些个自嘲:郑雨儿呀郑雨儿,这打湿发梢的雨,还真和你的名字挺应景的呢?
郑雨儿的心,和这说来就来的雨一样,其实也已凉透。
她的身后不远处,是她踩着小高跟儿刚刚才走出百余米的民政局。
她的丈夫,哦,不不不,从此时此刻起,严格来说从拿到那绛红色的离婚本本起,已是她的前夫,叫何铭瑄的那个男人,在她郑雨儿的心里头,已然死透透。
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郑雨儿时常在心中发泄着万丈的怒火,骂得最多的就是一句话:何铭瑄,你就是天下最混账的王八蛋!
没有之一。
离了婚,郑雨儿觉得终于卸下了心中的千斤重担,重新找回了曾经迷失迷惘、无奈无助的自己。心里头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何铭瑄,你从此无论死在哪里,都不会再在我的世界里出现!
甚至,路过也不可以!
无爱无恨。无怨无嗔。
郑雨儿甚至觉得,自己的鞋子曾经不小心踩上过一堆狗屎,有洁癖的她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将鞋子眼睛眨也不眨就扔了,根本就不需要再捏着鼻子去洗洗涮涮。
不值当。
他何铭瑄,就是那堆被她不幸踩中的臭狗屎。
想到这些,在雨中迈着小碎步打着伞急促而行的郑雨儿,居然笑了。
是呀,是呀,自己的生活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可以重新写下新的篇章,彻底和过去的痛苦、忧郁、失意、纠结等等负面情绪挥手说再见,她郑雨儿获得了自由和新生,对于一个渴望温暖和被爱的女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弥足珍贵的么?
那看起来泼天的雨,嗯,终于慢慢变得紧一阵、疏一阵,如同慢慢泄气的皮球显现出疯狂过后的松弛感。
原本厚重的云层,也逐渐变得稀薄,直至慢慢消散。
雨后的空气,透着一股掸去灰尘的清新。
郑雨儿抬头仰望着重新明亮起来,哦,是被水洗过的那令人有些心醉的明媚天空,吸了吸鼻子,长长吁了一口气,然而,收起了折叠伞。
“雨儿,你拥抱的是一个新世界呀!雨儿,你从此要和一笔勾销的过往说不见!”郑雨儿旁若无人地,对着变得湛蓝的天空高声呼喊。
路人不知究竟,纷纷侧目。
郑雨儿并不在意。
她又重新找回了自我。那种无所羁绊的感觉,真的好爽好爽。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在她的眼里,当然也在她的心里,重新被定义,被改写。她的人生,再次由她自己做主。
想到这些,郑雨儿无声无息地哭了。
泪流满面。
那些肆意滂沱的泪水,像雨水般流过她的脸庞,划过她的心尖。
郑雨儿根本不在意从她身畔经过的人瞄向她的那讶异眼光。
许久了。是的,许久了,她没有这般快意而泣了。
被压抑。一直被压抑。
就像沉睡几个世纪一直在休眠的火山,一旦被唤醒,被激活,迸发的,必定是不可遏止的地动山摇的能量。
只不过,郑雨儿没有看到的是,她的前夫何铭瑄,依然瘫坐在民政局内的长椅上,久久未动。
他后悔了?他失意了?他痛苦了?
没人知道。
郑雨儿从决定离婚到坚决离婚,也不再关心或者说再不顾及他的感受。
这世上,凡事都有因果。
有些事,既然发生了,就必然一定会有终局。
只是,更多的人只看到了事情的开头,却猜不到令人唏嘘的结尾。
何铭瑄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很用力;他,似乎已然感觉不到自己头上那被撕扯着的生生的痛。
对疼痛,他好像已无感。
又好像只有这样,这种痛感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瘫坐许久后,何铭瑄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叭”地一声打开,继而蹿出一朵蓝色的微微摇曳的火苗。
面无表情的何铭瑄一手捏着离婚证的一只角,一手将打火机的火焰靠近,将离婚证点着。
很快,离婚证就被引燃,火焰如同小蛇在证件上游动,一股焦味迅速蹿开。
离婚证,淹没在火中,最终,卷成灰烬。
“你这是在干什么?”一名保安被何铭瑄的异常行为惊动,一路小跑赶过来,看着地上的灰烬,对着何铭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斥。
何铭瑄什么也不解释,面色惨白的他只是带着怪笑死死地看着保安,把保安看得毛骨悚然。
保安一阵发懵。
他认定,眼前这个男人,一定是疯了。
第一章
归乡,最爱那株老槐树
阳光明媚的媚呢,这个媚字,用在五月的灿烂芳菲里,无以替代。
粉嘟嘟的不知名野花儿,在沟渠边、阡陌旁、屋后头,开得俏生生,那种恣肆、那种舒展、那种惬意,让人忍不住就想凑上去使着劲儿嗅了又嗅。
美呢。所谓那种美爆了,就是说的那种于无声处带着野性的张扬。
村头的桃花李花杏花儿啥的,反倒在热辣辣的绽放过后,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油亮泛光的碧玉般叶片儿,看着也疼惜,摸着也舒心。
田埂之上,一群三三两两的鹅呀鸭呀,排着松散的队伍不时昂颈挺胸摇摇摆摆经过,没来由地,就扮演着动物界那有些个喧宾夺主的“路人甲”。
这五月的原野,这五月的缤纷,这五月的娇态,像莫奈笔下的油画,把乡村的静谧之美,处处都勾画得可触可摸、呼之欲出。
远远的,哦,其实是沿着目力所及地地平线由远而近地,郑雨儿驾驶的大众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出现在村口。
阳光极好。
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大门大多敞开着,却没什么人在走动。
大田里的水稻刚灌了水,正在静悄悄地拔节儿;这个时候,就是那种说是农忙也不忙、说是呢农闲也不闲的那种,庄户人家能干的活儿并不多,于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想玩牌的玩牌想睡午觉的就睡个午觉;总之,难得的慵懒景致。
郑雨儿喜欢这种熟悉的家乡味道。这种味道,是悄然渗入骨髓里的那种,不管到了何时、不管到了何地,不管多大年纪也不管到了人生的哪个高度,始终,是的,始终萦绕于怀、魂牵梦系。
郑雨儿将车停在村头的那株老槐树下。那树,是打小她在村小学上学时,就喜欢攀爬和嬉戏的;听村里头的老人们说,那树呀,比她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年头都要长,是这个苏北小村庄形成变迁的活见证,也是这个小村庄世世代代的守护神呢。
哦,老槐树到底有多老?
郑雨儿坐熄火后的车子里,透过前挡风玻璃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探询老槐树的树龄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也没有任何意义。
树,一直在;是的,一直在。仅凭这一点,就已然足矣。
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尽管依然风姿绰约,但是,郑雨儿承认,再怎么修饰,终归还是不能和十七八岁或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比的。
当然了,也没有可比性。
这就是为郑雨儿每回开车返乡,总喜欢在她最喜爱的老槐树的树下盘桓的缘故。
外人不懂的。
人呐,要活着有厚度,不能没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嗯,并且是有深度、有维度、有高度的灵魂;拥有这样的灵魂,才不至于在这艳如繁花的人世间虚度。
没有灵魂和灵魂的相互吸引,那些纸醉金迷、为欲所驱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抵近、甚至抵这郑雨儿的内心世界呢?
想也不要想。不可能的呀?
郑雨儿在大学里学的是英文,并且,曾公派美国留学四年;可是,她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喜欢,并不是肤浅的喜好,而是真心的喜爱。
在诸多古文中,郑雨儿最喜欢的却是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庾信的《枯树赋》。
对瘐信的作品,唐代诗人杜甫曾经如此评价庾信:“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枯树赋》是庾信暮年之作。庾信一生虽然高官厚禄,但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不是一位政治家,而是一位情感丰富的文人。
“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庾信在文中的这一发问,既有同类之间的反衬,也有今昔之间的对比。通过北方贞松、文梓的生机勃勃,引发出对桂树、梧桐的萧瑟枯萎的发问。
郑雨儿每每凝望村头这株看着她长大、婚嫁的老槐树,心中总是百感交集,喟叹不已:如此沧桑,实属不易。
是的。是的。
当庾信感叹的那些桂树、梧桐,从原产地移植到帝王之乡、皇宫苑囿时,可谓是备宠之至:“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它们,虽然可以发出上古乐曲的声音,引来凤凰鸳鸯等象征吉祥的禽鸟。但在它们的意识中,始终忘不了故乡。心灵的折磨,使嘉树失去了生机。
而自己仰视并着实喜爱的这株老槐树,却是多么的幸运?
更多的一些不入流的杂树,正如瘐信所言,最终难逃被砍伐的命运。它们不能作为建筑的材料,却被人当作赏心悦目的玩物。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它们被剥去树皮,削去旁枝,木屑飞溅,就如同生命的剥落。砍伐过后,只留下一地狼藉。草树散乱,烟霞无色。
“森梢百顷,槎枿千年”,虽然人的年龄活不过树的年轮,但更多的树木“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冷落凄清,生意萧索。
而这株老槐树,却幸运地拥有它自己的历史和空间。
故而,每每回来探望父母,郑雨儿总要在村头这株年代久远的老槐树树下徘徊许久,感受一种跨越物种的共通共融之灵性。
不知何时起,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太多坎坷的郑雨儿,虽然并未轻易向命运之神臣服,但却深深地、深深地体味到这人世间百般艰难困苦。
这中间,郑雨儿最伤怀的,是觉得世间万般悲苦,的的确确莫过于生离死别。小时候,随父母送走病亡的亲友,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死别,则死者长已矣;生离,却是漫延剥蚀,徒留一生无法痊愈的伤口!
心灵饱受折磨又如何?长大后,郑雨儿又经历了生活中数不尽的沉沉浮浮;留下的,更多的是不足以与外人道的苦与痛。
激烈之后归于平静,但平静并非消沉;对命运在承受,或者说在忍受,但郑雨儿却从未臣服或屈服。
出自乡野,哪怕只是一朵小花,依然灼灼其华拥有自己的天地,不舍自己的春天。
逗留许久,坐在车内的郑雨儿掏出包包里的小镜子,用纤指轻轻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抿了抿有些发干的温润的唇,而后打开化妆盒为微微有些憔悴的俏丽面庞补了些不易察觉的淡妆……一切搞定,郑雨儿这才重新发动车子,向着自家的二层农家小楼驶去。
车辙过处,没有烟尘,却留下被碾压过的一阵阵新鲜的青草味儿。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有些女人呵,活在这世上,哪怕再历经百般曲折,但不得不说,就是个传奇。
谁说红颜多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