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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spit it ou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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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着,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电池款挂钟,以往都是莫茉在咨询的最后顺便望一眼时间,借此提醒他们的咨询时间到了,而今天林落已经看了这个钟两次了。
无尽的沉默在这个房间蔓延,本以为即将迎来咨询的新突破,现在林落又不太确定了。
“你相信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存在吗?”莫茉偏着头,像是在向老师请教一个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一样忽然开口。
林落点头示意:“你说。”
“他对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能毫无异议地全部接受,他不会去找别人的原因也不会抱怨老天对自己不公,他甚至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林落认真思考了一下她的话,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相信,而是说:“我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人,有可能有但是我没见过,你见过这样的人吗?你可以和我说说吗?”
此时莫茉却又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始回答林落之前假设的问题:
“这几天我在想去另一个国家生活一段时间,像我15岁那年去美国一样一个人说走就走,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我知道我是一个厌恶平淡的人,如果我没有生在莫家,我想我会更早这样做。”
“我尊重你的想法,如果你决定好了我会祝福你。”林落对于得到这样的消息并不意外,这么多年她慢慢能摸清这个女孩的脾性,这是一个内心极其丰富的女孩,不会甘心囿于一成不变的生活。
“只是我担心你的抑郁症病情并不稳定,还是说你已经安排好了在国外的治疗?”
“这个其实不算棘手的问题,有我爸的经济支持,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
莫茉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庆幸的表情。她站了起来,这是两个人在咨询期间很少见的动作,她背对着林落站在窗口,撑着窗台望着窗外。
林落感受到了她的焦虑,为了安抚她,决定先转移一下话题:
“这两天我的咨询室来了个9岁左右的小来访者,每次来都很不情愿,咨询很难进行,因为他一进咨询室就会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偷听我们的对话’,然后很谨慎地四处张望,要求我把门窗都锁上。这两天都习惯了,忘记开窗通风。”
莫茉抬头看了一眼锁紧的窗子,想起以前来咨询室的时候都是林落布置好一切,连窗户打开的大小都没变过,刚刚没注意,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感觉屋子是有点闷。
“后来呢?你对那个小孩的咨询进行得怎么样了?”
莫茉走回原本坐的沙发位置上坐下,靠在上面觉得紧绷的背脊得到了放松。
林落是市里的大学讲师,闲时会受邀去给本科生讲心理咨询课。听到莫茉的提问,她像给自己的学生答疑一样耐心回答:“这个孩子之所以会老是怀疑有人偷听偷看,甚至在向周围人求证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仍然坚持己见,是因为他出现了幻觉,从心理方面看应该是有被害妄想倾向。我作为心理咨询师并不能诊断疾病,只能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向,于是我就将他转介给心理医生了。”
“你对你的来访者的病情判断还能这么快吗?会有诊断出错的时候吗?”
莫茉开始对此感兴趣,听得很仔细,也学着林落称呼他们的方式叫来访者。
“这个小来访者的异常情况其实一开始是他的父母发现的,一旦朝夕相处的人出现精神方面的状况,最先发现的一定是身边的亲人朋友,最先受不了的也会是他们。他们的父母找到我只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和心理医生的区别,而我就负责转介给更专业的人。至于出错的时候也会有,只是不会犯大错。”
“那在我的咨询中你有判断出错过吗?比如上一次我从你的咨询室出去之后我跑去自杀了,你预料到了吗?”莫茉的语气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轻飘飘。
林落知道她现在的状态有点抽离,人回忆痛苦的时候会选择代人第三视角,以缓解痛苦。
林落点了点头说:“你上次走后我联系过你的心理医生钟医生,现实的压力加上药物是有副作用的,你的情况不会好到那里去。”
“如果我这次真的死了,你会觉得我算是你职业生涯的污点吗?”
女孩的眼睛盯着林落,她的父亲莫容之在拍卖会上说过的话浮现在她的耳边,如果她自杀死了她将会成为丢脸的存在。
“不,我不会。你在痛苦之下做出的事情只是因为你无法承受再多的痛苦,在我眼里,你并非是在犯错而是在求助。”
林落掷地有声的话带着尾音,仿佛久久回荡在耳边。
一滴泪顺着莫茉的脸颊滑落,接着是连绵不断的泪珠参杂着抽泣。
办公桌上有纸巾,但是林落没有出声,她并不急着让莫茉把眼泪擦掉,她认为这是情绪的发泄方式,如果旁人一定要立马递纸巾让她擦眼泪就是在阻止她正常发泄。
这个女孩头一次卸下心防,头一次在咨询师面前透露最原始的情绪。
“如果我没有生在莫家,也未必能做自己。”
“你想听到我说出我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吗?控诉自己有多么不自由?你期待一个这样的回答吗?”
“所有人只会认为我已经比世界上大多数人过得好多了,为什么我还是不满足呢?”
林落坐到了莫茉的身边,将纸巾放在茶几上。
“我爸是成功的企业家,我妈曾是他最强的后盾和支持,而我曾经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软弱的性格在他眼里这样人是最没用的。”
“所以我必须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被他掌控,忍受应酬中那些男人恶心的视线和评价,你知道我第一次被猥亵是几岁吗?”
林落闭上了眼睛,神情悲悯,轻轻扶住了莫茉发抖的肩膀。
”八岁,被同岁的男生,莫容之朋友的儿子,压在地上动不了,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猥亵。“
崩溃抽泣到收拾好情绪,莫茉没有用太多时间,恢复平常淡漠的样子,她继续说:”前几天我还在应酬中遇到过那个男的,他甚至还敢过来和我握手聊天,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那时莫茉已经控制不住的冰冷眼神像箭矢一样射向他,他却笑嘻嘻地开着不着调的玩笑:“听说你和一个洋妞在一起了?没找到好男人?我们可以试试啊,我们从小就认识,我想莫董事长会很支持的我们在一起。”
他说完这句话就被他的大哥叫走了,身后的莫茉攥紧了拳头,指甲把手心都抠破了,她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播着血腥的画面,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对劲了。
也许就是这些不断提醒着她的痛苦回忆让她变得不像自己,痛苦循环就会失去生的希望。
林落接待过许多有童年创伤的来访者,人们总说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然而仔细想想,不幸的女性群体遭遇却都是相似的。
莫茉在遭遇猥亵的第十年终于说出来了,经历了六年的心理咨询、吞下一大堆有副作用的药物、忍受抑郁情绪最后自杀被救。
林落扶着莫茉肩膀的手转为轻轻拍着背,一下一下,温柔地说:“我们来做个放松训练好吗?做完以后你会好很多的。”
在林落的指导下,莫茉在沙发上完全放松地躺了下去,注意到她的腿长出了沙发一大截,林落将她的腿抬到了茶几上,现在她整个人以最舒服的姿势迎接训练。
躺倒抬头之后入目是天花板,然后她把通红的眼睛闭上了,等待了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纯音乐,虚无的眩晕被音乐取代。
“现在,我将带领你进行一个放松训练,你只需要享受音乐跟着我的话走。”
“想象你是在一个漫无边际的水面的船上,周围除了你没有任何人,你能尽情地享受属于你的漂流。”
莫茉的脑海中出现了她描绘的画面,经过自己的加工的船是一只蓝色的纸船,是展示柜里那幅画上的纸船,莫茉对于为什么这个纸船能将她载在水面上心存疑问,但很快又打消疑问,进入状态。
“水面稳稳地承载着你和纸船,现在你非常的安全和稳定,你的呼吸随着水波,呼气——吸气——”
身后的沙发仿佛变成了摇晃的船,随着规律的呼吸在水面小幅度起伏,这一次她尝试忽略所有让她痛苦的回忆,只留下一件事情,那就是感受当下。
“再一次呼气、吸气。感受全身完全的放松。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因为一段时间紧闭着眼睛,刚睁开看到的是雾蒙蒙的一片白,眨了眨眼,坐直身子,林落在办公桌边对着她微笑,用十分欣慰的语气说:“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