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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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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的黄昏天还亮着,红日掩到了云霞后,天光泛起暖黄,透着彩云俯瞰苍生,大街小巷往来之人络绎不绝,马匹经过带起阵阵春风,宋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静下来走在汴梁街头了。
昨夜千钧一发,幸好卫裘与柴广元来得及时,否则自己生死未卜。这份恩,宋怙终归是要还的。
她注意到柴广元腰间的玉佩有些陈旧了,便特意寻了家还算不错的玉器铺子。
待宋怙走进铺子,小二便热情迎上来。
“客官是要挑玉饰吗?不如看看我们的新货……”
“不必,”宋怙忙打断他,什么新货,价格定是令她望而却步的,“你这里有什么品质尚可的玉?我预备送人的。”
小二听了也不强说,只道“有,有,有”便从柜架中取出几块色泽不同的玉,摆在她面前。
宋怙不是挑玉的好手,但她却一眼看中了最前头的那块,晶莹透通,光润无瑕,价钱倒也合算。
“就这块了。”她抬手一指,小二见她如此阔气,一边夸她有眼光一边小心地将玉块收好。
这样一来,给柴广元的谢礼便有了,只是不知,应为卫裘准备什么。
宋怙站在巷口,这琳娘的街市,她却寻不到一件称心的谢礼,到底是她对这位“铁观音”平素没什么了解。
她正想着,闹布中突然传出一声马的嘶叫,人们叫嚷着跑开,她急忙将玉收好,冲出巷口,只见一辆马车在前头狂奔,她定晴一看,这辆马车没有车夫,且正奔向马行街上最大的商铺——东来阁。
地上跌坐的一个汉子抱着膝盖喊道:“那马受惊了!我家小姐还在里头!”
宋怙听了顾不上旁的,抬脚奋力去追前头失控的马车,可那马匹定是驯过的,速度之快岂是双足能及,她本就不是什么练家子,眼下只能借助外物。
如此想着,就见街边一个马贩欲赶马离开,她匆忙翻身上马,只留一句“小哥,人命关天”便策马追去。
这的确是匹好马,几瞬便能与马车并排,他们离东来阁愈来愈近,但宋怙还不知如何跨到马身,她一鼓作气,正准备扑过去,就见一人身着红衣,从一匹乌马身上自马车右侧一步跨骑于马上,他一只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伸向宋怙。
她立刻会意,抓住那只手,凭那人的力气跳到车帘前。
“先看程姑娘。”那人说。
宋怙于是探手去拉青帘,忽又顿住,她如今是男子身份,眼下虽情况危急,但光天化日下拉开良家女子车帘,于礼不合。
她有些犹豫,下一秒,青帘被揭起一角,一张出水芙蓉之面蓦地出现在眼前。
“我无碍,但我的婢女受了伤。”
宋怙点头,放下了青帘,又抬头看向左边无人驾驭的赤马,深吸一口气,扑到赤马身上,伴随一声划破天际的嘶鸣,她握紧了手中的皮鞭,对右侧的红衣客说:“东来阁后便是一片平地,但需绕其左而行,这位兄台可有把握?”
那人目不斜视地回道:“明白。”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东来阁时,红衣客收紧了马绳,发力将马匹硬生生调转了方向,向左打一个弯,宋怙所骑的那匹赤马似乎是循着另一匹,一同拐入了左街。原本热闹的大街此时已空无一人,赤马明显疲惫了,跑得愈发慢,宋怙几度扬鞭,这才使两匹马又重新并驾齐驱。
红衣客衣袂翻飞,在夜里格外张扬,他像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但宋怙还来不及细想,他们已骑出了街头,眼前是一片空旷。
他当即勒马,使出力气。暗夜中,马儿高抬前蹄,反复嘶鸣,他就这样骑于马背,振臂一收,再收,再烈的马也终是驻足。
而宋怙那头更无需勒马,那匹赤马本就累极了,此刻终于跟着另一匹一起停下,摆动头宣泄着疲倦。
宋怙小心地试探,脚才终于点地,而红衣客已迅速翻身下马,将马车中的人带了出来。
程小姐一身素色,下马车后对着宋怙行了个礼,尽管方才马车狂奔,她的发髻有些松动,仪态却仍是十分端庄,不见有丝毫受惊的神态。宋怙环顾一圈,这两匹马又皆为上品,马车轮上独特的纹样,这程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安国公嫡女。
再去看方才的红衣客,宛若青松挺立,俊朗之中更见坚毅。方才她未细看,而今才发现,他朱衣挺拔,肩头绣日月,那是照临光明之意,靴上游龙精致复杂,银冠束发,英姿飒爽。宋怙想起了前几日曹魏衡所说的那位偏爱朱衣,从大名府回京的六皇子楼珩。
思及此,她登时感觉脑袋已不属于自己。
楼珩见她脸色煞白,还以为她是为刚刚的惊险而后怕,走过去拍了拍宋怙的肩,“小兄弟,方才看你骑马时身手不错啊,怎么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他本就自小习武,这一拍下去宋怙差点儿没站稳。
“臣宋怙,参见六殿下。”
宋怙后退半步,规规矩矩行了个臣礼。
楼珩没想到身份这么快便被认出,但他还未说话,就听马蹄声纷乱,只见程显领着一群卫兵策马而来。
可他到后却并未向楼珩行礼,而是直奔程毓,问她是否伤到哪里。
程毓轻轻摇头:“我无事,是白鹭受伤了,快带她去找医师。”
程显立刻命人将白鹭带走了,他回头看到屈身的宋怙,本满脸担忧,此刻也换上了几分调笑。
“宋怙,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再见何至于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她听着程显无情的嘲笑,虽不知他与六皇子甚么关系,但也实在顾不上礼数周全,她这张嘴是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
“夜黑了,程公子眼睛不大好,若眼神好使,可见下官拜的是何人,当然您位高权重,臣也应当参拜,就是不知程公子受不受得住下官这一拜了。”
说完,她没理会程显再作何反应,将腰身压得更低了,郑重地对着楼珩道:“臣疏忽,未能护六殿下安危,请殿下责罚。”
“本王不是拘礼之人,你也无须担忧,今夜之事,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本王不会罚你,我要赏你,就赏……”楼珩亲自将她扶起,展颜一笑,日月在双肩生辉。
他正思索间,程显出言打断了他:“都是七尺男儿,还纠结什么赏赐不赏赐的,楼洛川,几年不见,你在大名府就学了些女儿家的心思。”
在听到宋怙回怼他时,程毓还跟着笑了笑,可听他这么对楼珩说话,她亦有些紧张地看向楼珩:“殿下…”
楼洛川却完全没当回事,他与程显打小走得近,两个人都是好插科打诨的性子,小时候的程毓常常被这两个活宝搅得不得安生。他们也不做旁的,就整日围着程毓,当然在她有事时,也是最快出现的。
是以楼洛川看都没看他一眼,“程纾之,我虽几年未归京城,但在大名府,也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程二郎的风花雪月之事,在说我之前,还是先掂量掂量你那些风流债吧。”
“不过他说得也有那么点儿在理,好男儿不言谢,宋怙,今日便当本王欠你一个人情。”楼洛川又对宋怙说道。
她回:“是。”
她不知道楼洛川这个人情能否兑现,也不知能起什么作用,也许有朝一日便派上用场了呢。
马车已不能再乘了,程显命卫兵将其拉走,他们四人则骑马持打道回去。程毓虽是女子,但父弟皆习武,上马捉鞭于她而言也不是难事,反倒是一旁的宋怙狼狈地爬上马背,换来程显哈哈大笑。
“宋怙,你怎么上马也笨手笨脚,还不如我阿姐。”
她有些无地自容,强忍怒气看向他:“小公爷,下官是读书人。”
“是是是,我等都是莽夫之举。”他将宋怙的马镫调整好后走到自己的照夜白旁,一步上马。
马行街上没了行人,泼天的乌墨打湿了月,月光将四人的身影映在地上,修长无比。
“楼洛川,你此番归京,预计何日回大名府?”程显问。
楼洛川思虑一看,道:“归期未定,我回汴梁是为祭祀一事,至少需小满过后……且我听宫人说,父皇有意趁此机会为我敲定婚事。”他抬眉看向程显:“怎么?我才刚回来,就有人盼着我走了?”
程显状若有所思,“原是我们英俊潇洒的六王要定亲了,看来某些人也要抓紧了,毕竟时不我待嘛。”他分明是看着前方,程毓却烧红了脸。
宋怙生怕听到一点不该听的,从始至终别过头看着两侧街道,默默记下被损坏的房屋商铺。
楼洛川意识到晾着恩人在一边不大合适,便唤她:“宋怙,你在看什么?”
她闻声回头,因为紧紧拽着缰绳不方便行礼,便直接说道:“回殿下,这些屋舍皆是因马车失控被损坏的,臣需记住哪里要修缮以及损坏程度。”
楼洛川淡淡一笑,原以为她是在思考什么大事,结果竟只是屋舍的修缮,本想劝她,“你又何需操心这个?自会有下头的人来收拾。”
尽管知道这般说有些冒昧,宋怙还是回答他:
“殿下,臣便是下头这些人的其中之一。”
楼洛川一时失言,幸而程毓及时开口缓解了场面的尴尬,他们四人继续向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程显随意一瞥,见宋怙低垂着头专心骑马,这才发觉她没能融入三人之中,他忽然认为月光下的宋怙气质温和疏离,几缕碎发自耳鬓掉出,她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令他想到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以他绕到她右侧,打破了这一方静谧:“宋清规——柳绥上次是这么叫你的吧,宋清规,我有个问题,关于你的。”
宋怙看他们三人笑语盈盈,的确有些失落,她虽在汴梁生活,可并不属于这片土地,辽州是她生活十六载的地方,却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殆尽。
她的归处在何方,尚在寻找。
宋怙抬眸看程显,安静地等待他发问,眼中是一汪清湖。
“你在家中,可还有什么姊妹?”他问时佯装散漫。
听到“家”字时,宋怙有一瞬间怔愣,死水也泛起涟漪。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过她家中情况,每每有人问起时只道是举目无亲。
她偏头看着程纾之,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不问她的父母亲朋,而是姐妹,或者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于宋怙这种身份特殊的人而言,女儿身是绝不可暴露的。
故她以一句话带过。
“程公子问这个做甚么?我在世间已无亲人。”
这本是句悲伤的话,宋怙却轻描淡写,程显似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良久才说:“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她听出他话中的可惜,暗自松了口气。
程显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她说此世间再无至亲,他才意识到这样轻飘飘一句话背后的凄凉,如今他父母健在,姊妹个个无忧无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从未想过若有一日举首四顾无人又当如何。
宋清规在汴梁孤身一人,身如浮萍,人如蓬草,欢喜无人共享,伤愁无人宽慰。对他来说,孤寂莫过于此间最可怖之事。
宋怙想尽快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又回想到楼珩方才所说程显的风月事,顿时有了主意。
她挂上一个再假不过的笑容。“下官亦心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时的程显还未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他道:“但说无妨。”
既是你允许我说的,那便怪不得我了。
她淡淡说:“听说程公子在外头欠了不少风流债,下官欲知,不知您可否详细说道说道?”
此话一出,程显的脸上立马现出几分不自在,“楼洛川拿此事取笑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也同他一样?”他轻咳几下掩饰,作无奈状,继续说:“没什么好讲的,都是那些倾倒于我的女子胡诌的而已,市井流言,你也信吗?”
见他刻意做作的姿态,宋怙忍俊不禁,终是笑出了声。
“程公子风流倜傥,才情横溢,下官自然是不信谣的。”
这句话倒是讨了程显欢心,他满意地点头,开始为宋怙介绍起自己家中姊妹。
安国公同夫人苏氏伉俪情深,膝下共一子三女,分别为长女程毓,次女程敏,长子程显,还有一位深居闺阁的三小姐。程显说安国公打小最疼爱的便是程毓,有什么好物什都紧着她,但也并未惯养,程毓自幼悉读典籍,女红针织亦不在话下,蕙质兰心,温善娴良,外人只知她出水芙蓉,却不知这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程显也与她最亲近,后头两个妹妹,他却并不合得来,听他长篇说尽,宋怙合理怀疑程显不败风月定与他自小长在女儿堆里有脱不开的关系。
天色已晚,商铺纷纷熄灯关门,月华如水,繁星点点,春末的风卷起些许思绪,汇入月华中去。
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马行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