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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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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宋怙急急忙忙跑回去,唐敛倒也并未察觉出,只笑咧咧说自己已解决生计,且此后定会步步生财。
宋怙自然为他高兴,将他安顿好后便又回了工部。
宫中没有消息,国公府却不言而喻为程毓准备起了婚事。
御史台依旧繁忙,但卫裘仍抽空整理出了宋怙要的东西。毕竟事关国公府与六皇子,如何也不敢耽误。
他那一手资料交到宋怙手中时,她差点儿没接住。
“这…这么多?”她看着手中高过自己头顶的资料,不可置信地问。
卫裘依然是一副平淡脸色,他点头:“江朝歌此人在大理寺任职时间不长,实在找不出什么资料,我便将与他在汴梁接触过的人都寻了出来。这里头也包含程显的那份。”
原是如此。
宋怙卖力地点了点头,“程侍郎可是有公务缠身?”
按说像程显这样爱凑热闹,又与程姑娘同六皇子相关,他竟没能亲自来送。
“近来兵部事务繁多,他日日守在户部,只托我交付于你。”
凭这话也知道。兵部何时如此忙碌?恐怕是驻守在宁辽边界的军队出了问题,左不过是又缺了军费,将士们撑不住,这才只好日日向户部讨银子。
眼下楼珩与程毓婚事在即,对于身处暗处之人是个可趁之机,阿随的身份还未确定,她必须尽快查明,才能避免不好的事发生。
所幸工部有裴彰和孟豫,范尚书虽不插手宝华殿事宜,但也会相帮,胡允升任将作监监事后更为负责,许多事也无需她一一过问,修殿之事终于不再占着宋怙全部时间。
如今她可以腾出空来琢磨那名叫作阿随的护院以及当年江府失火一事。
因着曹侍郎抱恙,西阁氛围也变得恹恹,苦涩浓厚的药草味萦绕在院中,孟豫尽管要担着侍郎与侍中的任务,却仍不忘每日为曹侍郎侍疾,相比之下宋怙倒跑得趟儿少了些。
厚重的药草味令宋怙难以专注,况且人多眼杂,她不好光明正大调查。
忽然想起唐敛来,他进京也几日过去,不知老宅打理得怎样。
文卷堆叠如山,宋怙只得装入囊中,挂在玉兰骢上,策马向金明池而去。
与上次相比,唐宅俨然大气了许多,不光爬墙虎被处理干净,牌匾也换上新的,门前石阶上似是刚洒过水。她走到门前,见宅子原先的木门也被洗刷干净,那把生了锈的铜锁成了银锁,又加固了不少。
宋怙叩响大门。不出片刻,门便被由内拉开。
她没看到唐敛,开门的是一个面生的少女。
两人视线交汇仅是一瞬,但宋怙察觉,见到自己时,她眸中闪过一缕惊异。
下一秒,唐敛姗姗来迟。
他换下了旧衣,倒像个土生土长的汴梁人。
“清规,这是仝四伯送来打理庭院的。”唐敛见他们大眼瞪小眼,急忙解释道。
“江春,这是工部的宋员外,还不快见过。”
那少女便福身行礼,声音小小的:“奴婢江春,见过宋大人。”
宋怙随唐敛进了前院,竟发觉这里焕然一新,什么杂草什么枯藤,通通摘了个干净。
“这些不会都是方才那个小姑娘收拾的罢?”她问道。
唐敛看出她的不可置信,回忆起仝四伯将江春送来时的场景:“起初我也奇怪仝四伯怎么带来个姑娘,可他同我说这姑娘看着年纪小,干起活来比他那儿的小厮还要强不知多少倍。”
“如你所见,这老宅子里里外外,江春只肖三日便打理干净,且她对算账也略知一二,平日里倒可以帮我打打下手。”
宋怙从未听唐敛这般赞叹地提起一个人,曾经唯一一次令他如此钦慕的人,还是江朝颂。
景弘四年春,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商贾江家到淮南西路做买卖,唐敛与宋怙见到了江朝歌那传闻中国色天香,一掷千金的妹妹。
他将江朝颂带到他二人面前介绍,江朝颂性子贯有些傲物,见了生人却规矩行礼。
“阿颂见过唐公子、宋公子。”
宋怙颔首。
她是江南生出的女儿,眉间若蹙,青丝挽成个绾儿,金簪夺目,鹅黄绸襦裙贵气得很,眸中泛光,嘴角噙着笑。
唐敛悄悄羞红了脸。
若她还在,应当与宋怙一般大了。
“这老宅子别的没有,就数空房多,你要住,随便挑一间。”宋怙说明来意后,唐敛立马热情招待她。
“只是我平日晚间方能回宅,怕扰了你们歇息。”她笑道。
他倒毫不在意:“我也要算账到夜深,谁打扰谁还真不好说。”
听他这样说,宋怙便放心安顿下来,但考虑到唐敛还是要娶妻生子的,便择了间客房。
唐敛吩咐江春帮她整理房间,她便应承下来。
客房内。宋怙解开自己的布囊,将沉重的文卷搬到桌案上。江春细细为她擦拭床榻,又换上崭新的夏凉被。
宋怙环顾一周房间,竟觉得有些久违的安心。
自辽州雪灾后,她孤身一人逃到官府,却不被收容,官兵将她撵出去,漫天雪大,留下一串小脚印,一路辗转,她用了一年走到汴梁寻到了兄长当年的老师李自郴。她跪倒在李宅门前,被回宅的李翰林发现,才捡回性命。
李翰林膝下只一子,待她如己出,尊重她的意愿,教她做学问。宋怙在李宅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其间有李翰林教导,有覃氏照顾,甚至年关才回京一次的李家长子也对她关爱有佳,可她仍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这份温馨令她惴惴不安。
后来她被送到睢阳书院,在面对诸多抉择时,李翰林与覃氏因是选经义还是治事两斋而颇为头痛。彼时宋怙年十二,她剖开记忆深处,宋家台种种仍然挥之不去,她毅然决然选择了水利斋。
即便夫子也来打劝她,认为她去治事斋必能成大才。
那时稚子年幼,宋怙不知他们为何都说自己长了一张谏臣的口,她只想入水利斋,去为民生做一些实际的事。
她在睢阳书院留宿时,仍然感到夜长难眠,她不敢翻来覆去惊动同舍书生,只得轻手轻脚地起身,就着月光温习夫子所授功课。
雨点子淅淅沥沥打到屋檐上,顺着凹道迅速滴落在地面,天边却依然渲染湛蓝,不见灰霭。
江春关紧了纱窗,将抹布往铜盆上一搭便欲离开。
“怎么外头天还大亮,倒先打起雨来了?”宋怙突然问。
她停下脚步,转身时低下头,声者轻轻的:“大人,这是晴雨,夏初便是这样,雨一过,天儿便暖了。”
宋怙点头,江春刚抬脚,又被她叫住。
“你的规矩很好,想来以前是在高门大户服侍过的吧。”
她不像是在问她,语气反倒十分肯定。
江春压低了身子,“回大人,算不得什么大户人家,也只是做做下等丫头而已。”
见状,宋怙不再追问她,转身去整理床铺。
江春抿唇舒眉,本已走到门口,却在侧目时无意瞥到桌案上的画像。
只是一眼,“砰”一声闷响,铜盆落在木板上,污水泼了一地。
宋怙愣神的功夫,她已经跪下去颤抖着收回铜盆,说话时还带着颤音:“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这就奇了,她见了宋怙便如此紧张,自己的气场有这么强盛吗?
宋怙更加坚定了心中揣测。
她什么也没说,将江春从地上扶起,又把铜盆与抹布递给她:“无事。你且回去罢,这里由我处理就好。”
江春也不敢多待,道了谢便要走。她抬眸看了一眼愈下愈大的雨,轻叹一声便打算冲出去。
眼前忽地出现一柄油纸伞。
宋怙柔声:“外头雨大,江春姑娘要冒雨吗?”
她这般说,江春便低低谢过。接过那柄伞离开了。
看着雨点打在群青伞面上,绽出一朵朵水花。
宋怙眉梢不安地跳了跳。
她轻揉眉心,将房门推上,走到桌案边细细端详那幅画像。
画像上的人一袭乌黑护院服,简单束了条长带,身形瘦削,肤色比常人白上许多,一双柳叶眉颇标志,特别是眼角那颗泪痣。
她紧紧盯着那双眼,似乎要穿出个洞来。
纵使过去了五年,这张脸依旧牢牢记在宋怙脑中,她与他还真是经久不见。
宋怙想起方才江春的模样,思索片刻,将画像挂在了墙上。
她拉开木椅坐下,开始仔细整理卫裘与程显搜罗的文卷资料。
当年她在汴梁预备着殿试,江朝歌只匆匆来看过她一眼,那时他简单交代了两句,说是要给家中老母侍疾,不得不暂时离京,甚至他在到达徽州后,还曾与她去信一封报平安。
可就在他抵达徽州的一个月后,江宅失火,阖府命丧当场。如今想来,未免太过蹊跷。
她翻找出当年大理寺与江朝歌相熟之人的亲笔。因为已过去四载。大多人也忘却了细节,唯有一人自称是江朝歌在大理寺的共事,在陈述中写下过往。
那人说当年江朝歌本在与自己商讨的一桩案件,外头的侍者送来一封自徽州的信,他仅是拆开看了一眼便黑了脸。回去后收拾行囊要回乡,问他甚么原由,他也只是说母亲病重,多的便不得知了。
宋怙的视线随即移至最后一行。
景弘十一年四月初二大理寺丞卢安
但绝非如此。
她干脆一股脑将文卷全部排列摆放在桌案上,如今时间紧迫,要细致翻阅定然来不及。
对了,她之前让程显寻找的江宅失火相关。
那本小册上写了许多街坊邻里对此事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江宅全府在衙门官府的记录。
她凝眉思考许久,才合上册子。在将要放下时,从中掉落出一张薄纸。
宋怙小心地拾起,发现这薄薄一张纸经过四次折叠。排开后,那张纸几乎覆盖整个桌案。
她如鲠在噎。
这是一份名单,包含所有命丧于此次大火的江家人。
江汉秋、江朝歌、尚氏、吴氏、丝桐、金珮……
一一数来,共七十人。
但这之中,有三人名字未见,分别为江夫人、江朝颂与江淮安。
她先前并不知江家人口,在听到全府上下丧命时便误以为无一存活。
江淮安本就深居内院,街坊甚至大都不知晓江老爷还有这么一个养子,他不在册子也正常。换句话说,他想更名改姓重新生活最容易不过。
而今她已找到江淮安,那下落不明的江夫人与江朝颂呢?是否她们也与江淮安一般改头换面,亦或如当初的宋怙四海为家。
外头的雨声缓和了许多,天光放晴又一分,连带着气候也暖和不少。江春还真说对了。
即使雨天,虹桥边的茶摊仍摆着,茶递到嘴边,仝四伯轻轻吹了吹。
眼前的光线变暗,他悠悠放下茶盏,乐盈盈回头看向唐敛与宋怙,“外边儿潮着,两位公郎君进来说罢。”
唐敛收起油纸伞,与宋怙走入茶摊,屋上嘀嗒着渐小的雨点,炉上煮着滚滚热茶,仝四伯倒了两盏推给他们。
接过茶,宋灿道了声射,轻轻放在一边。
“四伯,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江春的事。”她启唇。
江春只是一个短工,唐敛还未买下她的身契,恐怕在汴梁也只有仝四伯知道她的来历了。
听他们说明来意后,桐四伯锁紧眉头,认真思考许久后道:“江春这丫头我倒是印象深。我仝老四向来是不收女子的,但她来的那天却说我这儿男人能干的,她也干的了——我看她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原先是不信的,没想到她去了几家做短工,便有几家赞不绝口,也有不少人想将她买回去做管家的,她都不肯。”
“但若说这丫头从前的事儿,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她是大约是打徽州来的,听说是家里出了事儿,只剩她自个儿了,看她干活时的样子,我们都约莫她或许给朱门玉户的服侍过——不过您放心,来路不干净的我仝老四是定不会让您用的!”
说完,仝四伯郑重地向唐敛收誓。
宋怙又问:“她既不肯长久地侍奉人,想来我们这身契也是要不到了罢?”
谁知仝四伯听了她这话,表现得有些犹豫。
良久,他还是开口了:“倒也不是,老朽只是纳闷……”
“明明先前谁问了她都不依,怎么前些日子把江春送到您宅子时,我问她若这家主人来讨身契给是不给,她却思量一会儿便许了。”
直到拿上江春的身契,走在街上,宋怙却一言不收。
唐敛见她出神,给她后脑勺来了一记。
她有些吃痛,这才反应过来。
“叫你半天不搭理,想什么呢?”
宋怙隐约此事不简单,可她又不愿将唐敛牵扯进来。
却没想到他已猜出。
“是因为江春?”他思索了片刻,“适才仝四伯说得的确有些奇怪…我既没有万贯家财,又只是一个小商小贩,她没理由留下啊……”
他亦是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宋怙,一旦她牵住这条绳子,层层深入,便可以拨开云雾见到真相。
日头渐落,红光映满半边天。宋怙约莫是有了注意,忽地翻身上马,“我速去一趟大理寺,宁致,你先打道回府罢。”
扬鞭前,她再度回头,看着他的眼若有所思。
“我只知江春是个好姑娘,她不惦记甚么荣华富贵。”
“跟着你,只图一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