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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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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院的左谏议大夫辛文远前段日子身体抱恙,这才刚好些便又上朝去了。
待下了朝,他前脚刚出殿门,后头吏部尚书刘立仁便拉着刑部尚书吴逾追了过来。
“文远!文远!”
刘立仁扯着嗓门喊他,引得不少大臣看向他们,吴尚书急忙转过头去避免尴尬。
他没喊几声,辛谏议便听到了,转身看到他人,打了个揖:“立仁,逾弟,找我可有事?”
吴逾终于被他松开,赶紧理了理自己的衣裳。
刘立仁激动地朝他说:“你应当还记得两年前你我、吴逾主持的那而春闱罢?”
“你曾言有一人文风批判、言辞犀利,有济世之大才。”
辛文远听他说起此事,稍一回忆便想起那人。当年他在阅卷时见都是干篇一律的话术,甚是乏味,本以为这场春闱怕是都出不了个状无。直到看见一篇文赋,陈述世风,针砭时弊,与自己志同道合。
他的确放言此子可堪治天下,状元不成,探花也可。
谁知吴尚书看了却不认同,不光说其太过锋芒毕露,且在理学上略有欠缺,一力将其名次压至进士末。
那样的文论,他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景弘六年科考的状元,当今御史大夫卫裘,第二次便是景弘九年的春闱。
“我知道那人现在何处!”刘立仁说。
“何处?”
“工部!曹魏衡手下的员外,姓宋名怙的。”
辛文远一怔,当年他本欲将人招入谏院与自己同事,没想到却被分到工部做了小小员外。
刘立仁又解释道:“这个宋怙本是被指给翰林的,才做了一年待诏便又去了工部,前不久修殿的事儿你也知道,他出了风头,官家已许诺提拔他,你何不趁此机会向官家讨个人?”
他这话指点迷津,令辛文远反应过来,若是能向官家进言要人,可使此人收编入谏院一展鸿鹄。
但祭祀将近,官家必不想在这段时间内变动官员,倒不如在小满祭祀过后亲自向官家请命。
“哎哎,那便是宋怙!”
刘立仁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转向另一面。
他看到一个比同龄少年身影瘦削些的青袍背影,与一紫一红两道身影走在前头。
是宋怙与曹魏衡、孟豫。
宋怙大概是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回头张望了一眼。
她的脸有些少年青涩,想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辛文远笑着与刘、吴二人并肩走远了。
我大宁,后生可畏。
程显才走到宫门口,便被来人请到了六王府。
六王府的大门就这么大开着,程显进去后吩附下人将门关严实了。
“兵部侍郎即下早朝便直奔六王府,你也不怕惹人非议?”
程显走进书房时,楼珩正在看一本诗集。
领兵久了,他都快忘了楼珩本也是文武双全的。
见他来了,楼珩放下书,脸色却不是很好看。
昨日在翰林院,程显同他细讲了在程府发生的事,种种嫌疑令他心乱如麻。
“你既敢来赴,便是不怕,我又怕什么。”
程显为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这么急,你可是发现甚么细微了?”
他们几人与宋怙的猜想一般无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跑来的小厮打破了这无言。
“殿下,工部员外郎宋怙求见。”
这个名字无疑敏感,令他二人同时抬目对视。也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会有人为他们指点时局。
“领她进来。”
宋怙进屋时穿着便服,一袭白襕,甚至连鞋靴都换掉了。
“无须行礼,坐吧。”楼珩指向角落里一张空木椅。
宋怙本要打揖的手停在空中,随后将那把椅子取出来坐在程显对面。
“想来六殿下已知晓程府发生之事,”她面色亦不大好看,接着说道:“臣来此,正是因此事。”
楼珩知道宋怙全程参与了此事,定然有所发现,但他此时却并不着急盘问,反而抛出一问:
“本王知宋员外志洁行廉、重情重义,只是不知你三番五次次出手相助是因何而为,是因乐善?或是同程纾之的情义?还是别的原因?”
疑人不用。
这倒也在宋怙的意料之中,楼珩现如今身处夺嫡的漩涡口,稍有不慎便会倾倒,断不可落人把柄。
是以她答道:“殿下认为,凡事必有目的才可去做么?若是这样,那微臣的目的便是世道太平,河清海晏。”
她目光炯炯,所言不假。
“倘若不抓出此事幕后之人。任由其兴风作浪达成目的,那么这场夺嫡的拉锯战,终会伤及无辜。”
楼珩感到吃惊,他蹙眉道:“你所谓的‘拉锯战’,是为何意?”
宋怙心知她已说到了点上。她猜对了,楼珩并不似她以为的那般简单。
“恕微臣直言,程府生事的最终结果便是六王府发动,您对程姑娘用情至深,轻易便被人捉住了把柄。”
“殿下不会还以为自己不去夺便可息事宁人罢?当您带着大名府的功绩回京开始,您便不得不搅进这趟浑水。”
“臣听闻官家有意立沈妃为后,可定会有人站出来以‘无子’为由制止此事,官家何等地宠爱沈娘子,这时候她便需要一个真正的孩子,而非养子,届时官家将您过继于沈妃膝下,再立您为太子,诸事大吉。”
她说完这一番话,楼珩与程显神色都紧张起来。
字句在理,却实在直白。
程显先冲她说:“宋清规,妄度圣意,你怎么敢说这话的!”
她早就该死了,她的命本该在那场大雪里覆于宋家台的,是上苍垂怜她命不该绝,这才侥幸得活,此后她便格外珍惜这条命。可有些话,倘若她不去说,恐怕众人都在鼓中。
“自踏入仕途,下官早就命不由己了。”
“你便不怕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吗?”
“为天子谋,万死不辞。”
“你——”
程显还要再说,却被楼珩打住:“纾之,让他说。”
宋怙不再坐着了,她也不想坐以待毙了,是以她站到桌案前,向楼珩与程显拱手深深做了一揖。
“此事惟两种可能:其一,四王本应坐等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却被半路回来的殿下您捷足先登,这于任何人而言都无法接受,是以他必须在立后之前尽快扳倒您,以保他的储君之位;”
“其二,有人在更暗处窥探一切,现如今有望继承皇位的虽仅有四王与您,可总有旁人虎视眈眈。”
“三王为大宁戍守边关多年;五王得刑审大权;八王母族崔氏一脉世代簪缨,八王妃又是将门嫡女;九王深得官家喜爱,母家受器重,过两年再许门好亲事……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可明眼人只能看到您与四王殿下,倘若您倒了,四王极可能要为这身后之人背锅。”
“所以殿下,并非您说不争,便能不争的。”
世上有多少人想要这九五之尊的高位,千载历史长河中亦少不了被迫鹬蚌相争的前例。
楼珩是天家子嗣,他分明再清楚不过。人人都说不夺,最后却争得血流成河、蜂火四起。
到那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遭难的不过百姓。
他们好像明白了宋怙那句“世道太平,河清海晏。”
“殿下南征北战守下半个大宁,官家派您就藩北京大名府,虽不如济南府经济繁荣便利,却距汴京颇近,令殿下打理大名府,三年成效,正是预备以此堵住悠悠众口;”
“安国公虽对朝堂之事不大插手,可他在朝中一日,众人便得敬他一日。其夫人与您的生母苏贵妃皆为镇北候一母同胞的嫡妹,殿下何故忧心舅甥关系?
“镇北候嫡子任殿前司副指挥使,程纾之又掌握半个兵部。”
“殿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又并非全无心思。臣不知殿下为何不肯渡泥潭。”
程显不再说话,看向楼珩,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许久,楼珩才抬首。
景弘十一年,春末。
楼珩看到了宋怙眼中的光。
那束光如此锋利、耀眼,却无半分野心。
离开时,楼珩问宋怙:
“诸位皇子皆有文韬武略,宋清规,你为何单单选我?”
宋怙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倘若那日马车中的人不是程姑娘,殿下会施以援手么?”
他未有分毫犹豫:“自然。”
“这便够了。微臣并未择任何人,不过阐明时局,就事论事,以微薄之言,为百姓谋生。”
她不需要拉帮结派,但天下万民需要一个贤明的君王。
直到走出王府,她才回头。
“程大人还有甚么话要说么?”
跟在她身后的程显显然有些窘迫,他走到马车前头:“多谢你点拨,这份恩,本公子得还上。”
“这匹玉兰骢,程大人便是谢过了。”宋怙指了指停在车旁的玉兰骢。
她方才在六王房中言辞凿凿,可若说她没有一丝一毫私心也不可能。这匹名贵的玉兰骢她实在还不起,便只好以这种方式来抵。
程显将她拉近了些,那马车刚好可以挡住二人。
他应低声者:“那你便没有想过,今日这一番话于你不利吗?”她不懂藏锋敛锷,总是一腔孤勇,若楼珩成,免不了猜忌;若楼珩败,她便是个窜通谋逆的罪名。
宋怙眼中平静地如死水一般,“程大人,下官今日只为审时度势,未觉不妥,下官也并无揣测之意,不过提前奉劝六殿下早做准备。”
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程纾之,你我身为朝臣,究竟是为民请命,还是为己谋利?”
程显扼住了,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如同此刻这般难以言述,他心下一沉:“若无力自保,何以保天下?”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下官自认有力自保。”
王府的门再度被推开,楼珩从内走出,命小厮将马车牵来。
他定定望着宋怙。
“宋清规,你到底自何处来?”
为何这样锋利一个人,他从未在汴梁有所耳闻。
宋怙转身朝他行礼,俯身慢慢回道:
“下官乃故观文殿大学士宋赋四世孙,故辽州晋康县丞宋致三子,故太常寺少卿宋恒堂弟,故国子监丞宋慎之弟,故晋康县君宋绮之弟……”
她语气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每个名字后都是陈年回忆。
程显本以为她先前所说的举目无亲大约是父母双亡,乡里乡亲又走的不近。可今日才知,原来她所谓无亲无故,是在此世间,再无与她血浓于水之人。
这哪里是出身,反倒像是一份死状书。
“宋清规,你…”程显说不出口。
“景弘元年,冬,辽州雪灾,朝廷不理,宋家台三百八十七人尽数遇难,是我叔父拼命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请问六殿下,对下官还有多少疑虑?”
宋怙高声道来,只在最后一句时压低了声。
她似乎是想要全汴梁乃至全天下人听到,是他们最敬爱的朝廷,选择坐视不管,白白枉死了辽州近半数人口。他们本可以活下来的。
楼珩察觉到她的隐忍,可他却无法回答。
宋怙不欲与他们多纠缠,传出去落人口实,便率先结束了这场博弈:“工部繁忙,臣先走一步。”
程显还未反应过来,她已将马牵走,虽上马时仍有些费力,但好在相比之前已适应了许多。
她与那匹玉兰骢配合得极好,策马时未见迟疑,青衣白马,风华正茂。
宋怙回到工部时,发觉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直到走进西阁,太医院的赵御医自曹魏衡房中走出,脸色不大好看。
她忙上前打揖,“赵御医。”
赵御医见她,轻声叹了口气:“宋员外,曹大人有恙自该让他早些到太医院,亦或请位医师来看。硬要拖着,如今这叫怎么个事。”
宋怙没听懂他话中之意。
“不知曹大人是怎地了?”
赵御医看了看她,又摇摇头,“只是人上了年纪,终归避免不了这些。原是小伤小痛,可久不医治,加上他已是知天命之年,眼下顽疾入体…”他顿了顿,终是无奈说道:“只怕是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听到最后这四个字时,宋怙脑中白茫茫一片,惟有耳畔吹过的风尚使她清醒。
“当真没有办法吗?”她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
赵御医回头看了一眼曹魏衡厢房的方向,“也不一定。若叫他在日后少动气,大抵也能安稳些,便不至性命。”
宋怙点点头,本要打点赵御医些银钱,却被他拒绝了:“我与曹公也相交数年了,他若能快些好起来,我便心满意足了。”
才送走赵御医,孟豫便从厢房里出来,手中攥着一张薄纸。
他看到宋怙,缓缓走到她面前。
“赵御医可同你说了?”
“嗯。”她低声应了。
“先生这次,恐怕是亏到根本了……”他眼角有些酸涩。自打入工部起,他便随着曹侍郎处理事务。大大小小悉数学习。二人一个几十载未归乡,不见亲人面;一个无父无母,孟豫于是拜曹魏衡为师,预备着为他养老。
宋怙不敢问他,只怕他一时情难自禁落泪。
“往后工部诸多事物,你我要多为他分忧,先生毕竟年事已高,本该是颐养天年的…他性子不好,总爱动火,我们要少惹他生气,大多事情自己处理妥当…”
似是收住了欲出的泪,他才抬起头挥了挥手中薄纸:“这是赵御医开的药方,我现下去外头抓些药材。先生已歇下了,你若要看他可千万小声些。”
见宋怙信誓旦旦地点头,他才离开。
她走上前去,在房门口立足许久,才小心翼翼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