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图》神不知

4、鲸鱼

　　下午四点，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日光，却挡不住喧嚣的车鸣声。卧室内，岑奕光疲累地醒来，他浑身关节发酸发痛，轻轻一转身，就引出一串呻吟。
　　就像被揍了一顿。他想。
　　他揉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等待意识慢慢回笼，然后下床，去厕所撒泡尿。很长的一泡尿，好像要把浑身的疲惫都冲进厕所。在马桶的抽水声里，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真的被打了。他的嘴角破了皮，下巴有块淤青，最令人疑惑的是脖子的伤痕，像刮痧留下的粉红色痕迹，只有指甲片大小。他用指甲刮了刮，擦不掉。
　　浑身上下，只打脸。好卑鄙的对手。
　　在厨房喝水时，他揣测，或许是因为自己不经意间夺走了对方的女伴，对方才动手揍他。这种事在酒吧屡见不鲜。他对于自己无意识间散发的魅力也无能为力。
　　距离约会只有三个小时，他还有很多事没做：洗澡、剃胡子、修理头发、挑选衣服、决定晚餐......今天，他们终于要见面了。
　　下午六点三十分，他开着租来的法拉利，前往唐家大宅接唐明珠。他一如既的深情款款。她也一如既往的楚楚动人。
　　唐明珠带他去了一间法国餐厅，菜单上的菜品让岑奕光迷惑，这么难吃的东西竟然要三千块一份。老天爷，他宁愿去街边吃一碗螺蛳粉，加多点酸笋、腐竹......一碗也只要十块钱。
　　侍者微笑着询问他：“先生，点好了吗？”
　　他合上菜单，说：“我要一份跟这位小姐一样的。”
　　餐厅里流淌着悠扬的钢琴曲，橙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唐明珠的笑容，她笑意盈盈地望着岑奕光，等着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好，今天是热情似火的唐明珠。
　　他夸赞她：“你今天很漂亮。”
　　她有些害羞：“谢谢。”
　　两人对那天电话里出现的片刻沉默避而不谈，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中间几天的不相见也一笔带过。上甜点时，两人正聊到一部韩国纪录片《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这部电影记录了一对老年夫妇的婚姻生活。
　　唐明珠说她很羡慕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爱着对方。岑奕光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她话音一转，问他谈过几次恋爱。
　　这个话题转得突兀，他把这当做一次试探，故作认真地回想片刻，回答道：“唔......应该只有一次吧，其实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她重复道：“一次啊。”
　　他点头：“一次。”
　　唐明珠用叉子轻戳甜点上的奶油，语气孩子般的天真，“初恋很难遗忘的哦。”
　　这问题是个陷阱，他轻巧地绕开，反问她：“那你呢，你谈过几次恋爱。”
　　“我也是一次。”
　　他模仿她刚刚的语气：“一次啊。”
　　她也学着他点头：“一次。”
　　“初恋很难遗忘的哦。”
　　两人相视一笑，片刻的沉默后，唐明珠第二个问题来了。
　　唐明珠问：“你找到工作了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担心泄露出自己真正的意图，他答得也小心翼翼，担心内心所想被窥视。
　　“还没有，现在工作不好找。”
　　“这样呀。”
　　“你家里人是不是担心......”
　　“没有，他们都很喜欢你。”
　　“你今天好像对我很好奇。”
　　“因为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爱好，也不清楚你住在哪，对了，你喜欢今天的西餐吗？”
　　“今天的晚餐我很喜欢，明珠，谢谢你愿意花时间了解我，我真的很感动，因为我以为......”
　　她蓦地握住了他的手，打断他的话，也打乱了他的思绪。
　　“奕光，让我多点了解你吧。”
　　她的声音变轻了，于是他的身体也变轻了，接下来迈出的每一步，都像在摇摆。走进小区电梯时，他还不敢相信，唐明珠居然真的跟着他来了，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默默等待着电梯将她带进他为她布置的家。
　　两人紧握着手，掌心生出一片薄薄的、黏腻的汗。
　　电梯升到一楼时，缓缓敞开门，迎来新的乘客。是他的邻居，她拎着公文包，大约是刚下班，脸色有些疲惫。她站在两人面前，三个人默不作声，电梯继续上升。
　　走出电梯时，出于某种直觉，他回头撇了眼邻居。碰巧邻居的视线也转向了他们。
　　邻居向他点点头，于是他也朝她点头。
　　接着，她推门走进2502，关上了门。
　　唐明珠问他，这是谁？他说，邻居，刚搬过来的。
　　一个奇怪的女人。她为什么要跟自己打招呼。
　　两人走进2501，当大门在自己身后关上时，唐明珠双肩瑟缩一下，她打量着这间精心布置的陌生房子，有些无所适从，但她掩饰得很好，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在屋内四处游走。岑奕光则在厨房煮开水，泡茶。
　　她停在落地窗前，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风景。岑奕光端着两个茶杯，走到她身旁。
　　“红茶，加了些牛奶。”
　　“谢谢。”
　　两人并肩立在落地窗前，俯瞰夜色下的城市，茶香萦绕，一片静谧。
　　她异常的沉默，他主动打破寂静。
　　“看电影吗？”
　　她没听见。他又问了一遍。
　　她惶惶然地转过头，问：“你在说什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骗子也怜香惜玉。
　　他说：“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她捧着茶杯，不说话，侧过脸望向远方，远得超出视野，思绪也飘散了，轻轻一眨眼，目光倏地回拢，她轻轻抿了一口茶，说：“我不走。”
　　“好吧，你想看电影吗？”
　　“看，我要看喜剧电影。”
　　于是，两人挑了一部喜剧电影。起初是并肩坐在沙发上，身体与身体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电影开场后，借着传递茶杯的契机，左边的身体往右靠近了一寸，右边的身体往左挪了一分，分分寸寸，近在咫尺。
　　电影开始二十分。他转过头，问她一个问题。这个人是那个人的哥哥吗？
　　她没听清，转过脸。
　　客厅熄了灯，昏暗的世界里，电视机的光在两人脸上变幻。
　　岑奕光放下茶杯，捧住她的脸，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她没有逃避，接受了他的吻，他的触摸。
　　白色的墙上，两道影子重叠在一起。
　　异香在暗夜涌动。
　　尽管他触碰很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紧张，浑身僵硬。
　　“我想看着你。”
　　她捧着岑奕光的脸，不让他离开视线。
　　岑奕光答应了，一面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一面用手抚摸她的身体，直到她放松下来，他才低下头，轻吻她的脖子。
　　唐明珠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半张着嘴，努力调节呼吸。她突然想起搁浅的鲸鱼，千里迢迢地离开海水，将沉重身躯抛掷到酷日之下，让灼热的日光逐寸逐寸地舔舐身体，吸干每一滴水分。
　　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我要看着你，我要看着你。”
　　她不断地说，慌忙地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脸。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我在这。”
　　“你不要走。”
　　“我没走，我就在这。”
　　“我刚刚看不见你了。”
　　她的声音惶惶不安，他不得不停下来，拧开灯。光明铺满视野，唐明珠眯了一会眼，慢慢坐起来，她望着岑奕光离开的背影，默默无言。
　　片刻后，岑奕光拿着一杯重新泡好的茶给她。她接过来，一饮而尽。
　　她说，“我还是先回去吧。”
　　“我送你。”
　　她放下茶杯，说不用了。动作迅速地整理好衣服，拿起包包，走到门口。
　　从家门口走到电梯这段路，两人依旧肩并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连再见也没说，只是朝着对方笑了笑，挥挥手，便分别了。
　　唐明珠到家以后，给他拨了一通电话。
　　她的第一句是，我到家了。第二句是，对不起。
　　岑奕光当然要将所有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他说，这完全要怪他，是他没能抵抗住她的魅力。他在电话里保证道，说下次一定管住自己，只看电影。
　　他故作正经的语气让唐明珠发笑，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感激的同时，还有一丝愧疚。
　　突然，她试探地问他：“如果你还没找到工作，要不要考虑去明珠科技？”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思考了几秒钟，才犹豫地开口：“你哥哥同意吗？”
　　“不用管他，我会跟妈妈说的。”
　　“我想先考虑一下。”
　　“好吧，我希望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