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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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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大宅位于市郊区的一个庄园内,近山傍水,幽静清凉。岑奕光开着租来的法拉利,载着唐明珠缓缓驶入这片世外桃源。
踏进唐宅的第一脚,就像踩在云端上,刺眼的灯光“唰”地一下照亮了他,也照亮了这座奢华的宅子。
这座大宅比宅子里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都要老,每一盏灯都是它的眼,它分辨得出谁是穷人,谁是富人,谁是小偷,谁是骗子,在看见岑奕光的第一眼,它就识破了他,识破了他的狼子野心,他的不怀好意。
但宅子里的人们只有一双眼,他们很少怀疑它,即使它常常被迷惑。此刻,它们正友好地打量这位年轻人,欣赏他英俊的皮囊。
晚饭前,唐明珠为他介绍了在场的人,唐母、两个女伴和两个公司合伙人。两个合伙人一个叫廖叔,另一个叫王叔,是唐氏企业的股东之一。两个女伴分别是黎昭和钟可,是跟唐明珠一块长大的玩伴,三人感情很好。
唐明珠的母亲叫做唐明凤,这个名字频繁地登上新闻的商业与社会版面,她精明能干,目光犀利,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女企业家。这一晚,她身穿紫色旗袍,长发盘成发髻,端庄得体,声音爽朗,让人充满好感。
“你好,岑先生,我是唐明珠的妈妈,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
握手时,岑奕光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女人,她这双眼能读懂人心,他可不能马虎大意了。
“唐伯母,您叫我奕光就行,听明珠说您喜欢品酒,所以我特意挑了一瓶红酒送给您,希望您喜欢。”他的一举一动,彬彬有礼。
“真是太客气了。”唐母收下红酒,两人寒暄几句,家里的阿姨便过来请众人移步餐厅。
去餐厅的路上,岑奕光与唐明珠耳语。
“你哥哥呢?”
“不知道。”
“他不回来吗?”
“我怎么知道。”
岑奕光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耐,便不再问了。
唐明珠很少提起她的双胞胎哥哥,仅有的一次,也是在他追问之下,她才以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告诉了他:他们的父母很早便离了婚。自五岁起,兄妹俩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六年前,也就是他们十八岁时,父亲因癌症去世。接到爷爷的电话后,母亲将严城接回家中。但严城只待了半个月,就考去外地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去了国外,直到前年才回国。
对于唐明珠而言,严城只是一个要与她平分家产和母亲宠爱的陌生人。
酒席过半,众人推杯换盏,两位公司合伙人对岑奕光赞不绝口,黎昭和钟可夸他很有绅士风度,唐母对此笑而不言,只偶尔插个一两句,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不亲不疏。
唐明珠很少说话,偶尔提起她,她才说一两句,其余时候都是安静地笑着,替岑奕光擦擦嘴,夹夹菜,毫不掩饰两人的亲密。岑奕光想起来时,唐明珠还不让自己碰她,现在倒对他这么热情。
饭桌上,唐母问他在做什么工作,他回答还在找。又问他哪个大学毕业。岑奕光回答,A大。哪个专业。金融相关的。
这时,廖叔说,自己也曾在A大读过书,于是问他,钟老还在教书吗。
他面不改色地说,还在教。
廖叔说,他教我那会才三十岁,现在得有七十岁了吧。
他说,是,今年就退休了。
廖叔说,我记得他的腰不大好,上课站久了就要坐,他现在好点了吗?
他说,还是老样子。
两人一问一答,把钟老的前半生都盘清楚了。这时,廖叔搁下筷子,抿了口酒,润润喉,大家以为他还要接着说“钟老”,结果他一拍大腿,说:“噢,我记错了,A大压根没钟老这个人。”
这话一出,大家立刻停下动作,互相递眼色。
钟可瞥一眼沉默的唐明珠,笑着说:“廖叔叔,您逗他玩呢。”
唐母慢条斯理地擦嘴,说:“说不准是谁逗谁玩呢。”
这句话让唐明珠本就沉默的脸披上了一层暮色。
桌上没人说话了,但眼色交流得热闹。在沉默继续发酵时,岑奕光出声了,他还是那副谦和的模样,说:“廖叔您没记错,A大确实有位钟老师,他叫钟珍付,不过不是金融系的,而是文学院的。”
廖叔怔住:“是吗?”
当然是,千真万确的是。
在决定顶替的那晚,他做了功课,摸清另一个“岑奕光”的信息,除了年龄、性别、口音和电话号码以外,两人的样貌、身高、学历、家境天差地别,根本无法顶替,若是哪日这个“岑奕光”一通电话打到婚姻介绍所,那他就前功尽弃了。但万幸的是,此人全家都移民到国外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心花怒放,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分别,而且这还是比馅饼要值钱得多的明珠。
于是,他雷厉风行地包装自己,把“岑奕光”的过往攥成一团棉花:读的哪间学校,同班同学有哪些,老师是谁,有什么外号,学校长什么样,住在哪......事无巨细,全部填进自己的肚子,再这里修修,那里补补,打造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岑奕光”。
这个岑奕光不再是骗子,而是一位有知识,有身份,有尊严的成功男人,他从容地反击廖叔的质疑,侃侃而谈:“是啊,您毕业多年,还记得钟老师,可见他一定是位好老师。”
廖叔被他的自信动摇了,毕业这么多年,他连学校的门都不认得了,哪还记得什么老师,只是想诈一诈他,没想到他真金不怕火炼。
廖叔摸摸鼻子,讪讪笑着:“那是那是,咱们敬他一杯。”
敬了这位钟老后,饭桌上的气氛又活络起来。
唐明珠比他还要紧张,喝完酒后呼出一口气。他想,若是被当场揭穿,他大不了一跑了之,唐明珠可就丢脸丢大发了,这桌上全是她最亲的亲人和朋友。
酒足饭饱后,岑奕光有了些醉意。女人们不知所踪,会客厅里只有岑奕光和两个合伙人,三个男人,三根雪茄,吞云吐雾。
饭桌上的风波过后,廖叔对他亲近了不少,热情为他介绍各种雪茄。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瞥向门口,寻找唐明珠的身影。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关门声,问候声,岑奕光侧耳听了片刻,心里猜测是有人回来了,果然,片刻便有人影从门前一晃而过,那人走得飞快,过后才发现客厅有人,折身返回。
男人出声打招呼:“廖叔,王伯伯。”
岑奕光抬起目光,男人被烟雾所笼罩,只有一个高大的轮廓。
廖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缓缓吐出一口烟,“是严城啊,刚回国,多陪陪家人,别老待在公司。”
“公司最近有人事变动,不少事都要我亲自出面。”
“哈哈,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男人笑而不语。岑奕光看见男人的脸转向自己,在不断变幻的烟雾,两人的目光都迷了路。
他的声音带着醉意:“你好,我是岑奕光。”
廖叔拿烟的手朝他一点,补充道:“你妹妹的男朋友。”
那面孔上下一点,声音穿过烟雾的迷宫,找到他的耳朵。“你好,我叫严城,是明珠的哥哥。”
他也将头上下一点,不知道男人是否能看到。
接着,唐母的声音响起来,不知说些什么,将严城唤走了。严城前脚刚走,唐明珠后脚就来了。仙女似的唐明珠立在烟雾里,岑奕光被迷得失魂落魄。
唐明珠来到他身边,与他耳语。
她的声音细如蚊呐,岑奕光一句没听清,却句句都点头,傻模傻样,将唐明珠逗笑了。
此刻她的笑与饭桌上的笑截然不同,笑起来眉目舒展,眼底一闪一闪,像藏着两弯银月。岑奕光动情了。他想亲她。
唐明珠也许察觉了,她站起来,他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客厅。几分钟后,一位穿着西装,戴着白手套的男人敲响了客厅的门。
“岑先生,唐小姐说您醉了,吩咐我送您回家。”
那晚以后,他发现唐明珠变得冷淡了。
她很少赴约,约会时,也尽量避免与他有身体接触,两人就像在玩老鹰捉小鸡,他向前一步,她就往后一步,他往右,她则向左。他疑心,难道自己漏出了马脚,难道廖叔的话让她起疑,难道她不爱他了。
每当这种可能浮出脑海,唐明珠那炙热的眼光就会追上来,告诉他,不,我还是爱你,但我不想碰触你,也不想被你碰触。
一个矛盾的女人,身上有种种谜团,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以后,唐明珠心血来潮,突然提起要去他家坐坐,时间定在夜晚。
他在电话里揪住这个词,反问她,夜晚?
她说,夜晚。
不管这是不是一句暗示,岑奕光都必须要在五天内,找到一个符合他的身份的家。他搬出了20平方米的出租屋,在位于市中心的绿心小区租了一套120平方米的双层公寓,付了三个月房租后,他马不停蹄地购买家具、装饰画、绿植等等,买床时,岑奕光大手一挥,下单了一张两米大床。
搬家那天,家私一件件搬进家里,他手忙脚乱地指挥工人。
“不对,这个放那里,那个放这里......哎,说的就是你,小心点,别刮花了我的地板,别碰到我的墙,别磕到我的玻璃......”
等那张两米的大床垫搬进来时,岑奕光吓了一跳,心说这么大,在上面跟翻跟斗都行了。
四位穿着橙色衣服的工人被岑奕光指挥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安置好,又有四位穿着蓝衣服的搬家工人来了。
他们被厚重的大床垫压得弯了腰,问道:“这床放哪啊?”
岑奕光懵了,“怎么又来一张。”
搬家工人看见安置好的大床,也懵了,“这是16栋2501吗?”
岑奕光说,没错。
刚要离开的橙色衣服工人脚步一顿,问这不是2502吗?
原来在同一天,同一幢楼,也有人在搬家。两扇紧邻的大门敞开着,搬家工人分不清谁是谁,搬着东西就进来了。
据房屋中介所说,岑奕光的新邻居是一位在附近上班的白领,平时工作很忙。当众人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时,新邻居来了,是一位年轻的短发女人。她踩着高跟鞋,“叩叩叩”地走进来,又领着橙色工人和大床垫“叩叩叩”地走了。途中只停留三秒,跟岑奕光说了声不好意思。
女人走了之后,岑奕光才回过味来,这么苗条的小女人,竟然买了一张两米二的大床,足够她在上面翻三个跟头了。
这个小风波很快被他抛到脑后,因为两队的搬家工人不断地走错屋子。好几次,他与新邻居擦肩而过,连抱歉都免了,直接带着走错的工人,去对方的家搬回家私。
这么一来一回之间,岑奕光发现对方挑选家私的眼光相当具有品味。这里要说明的是,他眼中的品味是指价钱,昂贵的家私等于不俗的品味。待一切打理完毕,已是五天后。这五天里,他再也没见过女人,果然如中介所说,她工作很忙碌。
当天夜晚,岑奕光兴致勃勃地给唐明珠拨去电话,约她来家里,电话里的唐明珠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表示今晚不方便。岑奕光问,那明晚呢。唐明珠说,明晚也不是很方便。岑奕光低声下气,难道连一个夜晚你也不愿意分给我吗?
唐明珠迟疑了,但还是以工作忙碌为借口,推迟几天再见面。
岑奕光难掩失望,电话里出现了片刻尴尬的沉默。
难道是她不好意思说分手?
这个念头刚起,唐明珠又给了他一个承诺,下周五见面,她想带他去一间她喜欢的西餐厅。
挂掉电话后,他思绪纷杂,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跟很多女人相处过,但从未遇过这样一个女人,她既爱自己又不爱自己,她带他去见父母,却又不愿见他。她的身体里像住了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格,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若冰霜。
他睁着双眼,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咀嚼出一丝寂寞。
寂寞的男人不愿独守空房,委屈自己,捯饬一番,出门去了。
他想要干点什么,干什么说不准,反正就是要干。他在小区附近的商业区逛了一圈,没找到贩卖快乐或者酒精的地方,只看见一群老大妈在劲爆的音乐里手舞足蹈。还有一对对情侣,拉着手,若无旁人地谈情说爱。
唉,寂寞。
寂寞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广场,双手插兜,趿拉着步子,百无聊赖。逛了两个小时后,他泄了力气和劲头,带着五罐啤酒和两盒烧烤,满腔惆怅地回家去了。
电梯从负二楼往上爬,来到他面前时,两扇电梯门缓缓敞开,像拉开帷幕的舞台。
他抬头的动作很慢,上升的视野就像摄像机,被一个经验老道的导演所操控,一寸寸地展示着电梯里的男人——先是一双锃亮的皮鞋,接着是笔直而袖长的黑色西装裤,然后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西装衬衣,挽着西装外套的右手,拿着手机的左手。
他敏锐地注意到了男人的手,那是一双乡村莽汉的手,宽大而厚重,指甲修得齐整而过短,边缘紧贴皮肉,蓄势勃发的力量安静地蛰伏在粗糙的皮肉之下,铆足劲时足以掼倒一头牛。
再往上——他就收回了目光。
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走进电梯,在男人的身前站定。电梯抵达25楼时,两人一起走出电梯,往右拐,同时伸出手指,解开门锁,两扇颜色不一的防盗门同时敞开,又同时关上。
怪不得买这么大的床,新邻居的男朋友,看起来挺壮。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