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永不停歇》凛生尾白

1、掉进海里

　　01

　　南长岛的夏季一如既往漫长，这里地处狭长的亚热带，四季界限模糊，蝉鸣聒噪如雷，人们生活在单调的温度里。

　　这种地方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空气似乎陷入凝固，整个岛屿静止地运转着。

　　沈樱被扔到南长岛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她的生命也陷入了停滞。

　　中午十二点，沈樱在闷热中醒来，她有些烦躁地起身，拿起桌上的淡盐水抿了一小口。

　　收租的阿婆冲着她的窗户高喊：“下个季度的房租该交了！”
　　沈樱揉了揉眼睛，没精打采地回道：“等会交。”

　　“等会等会，等会是多久。”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点正事不干。”

　　老屋子隔音极差，沈樱就住在二楼，能清楚地听到楼下的说话声。

　　阿婆的抱怨声消失后，楼下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声，困意随之消散，沈樱披了件衬衣，准备出门。

　　下楼后，热气扑面而来，铺面的热气里混杂着聒噪的蝉叫声，沈樱忍不住捂了捂耳朵。
　　她要去海边散步，整个南长岛能吸引到她的，也就是大海了。

　　三十分钟后，长咀湾到了。
　　眼睛里传来一股干涩，酸酸的，泛着点疼痛，似乎有沙子混了进去。

　　以前眼里进了沙子，妈妈都会轻轻帮她吹。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三月前。

　　三月前，北安城正是春季。

　　沈樱挽着妈妈的胳膊，兴高采烈说道：“教授说，今年七月，我可以在国际展览上举办个人画展！”
　　会有很多知名的艺术家参加，她将会是整个展览上最年轻的画家。

　　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我们小樱最厉害了，想好选哪些作品参加展览了吗？”

　　选什么呢？也不知道大家喜欢什么风格的画作，好几天了，她没有一点头绪。
　　“不过，周望舒哥哥也给了我很多建议，还有几个月时间，我要慢慢想一想。”

　　一场意外的火灾，让她精心准备的画展沦为泡影。
　　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她的右手也被砸落的横木压伤，至今没有恢复。

　　祸不单行，火灾过后半月有余，家里的生意遇到问题，为了保护她，爸爸秘密送她到南长岛。

　　而原本约定好毕业就结婚的周家，为了撇清关系，连夜安排周望舒出国。
　　所有的亲朋好友，几乎在一夜之间和他们断绝了所有关系。

　　出了事才知道，人心的确凉薄，尤其是亲近之人。
　　沈樱每天都会对着大海诅咒他们。

　　她坐在看海的高台上，用尽毕生所学例行对那群人的诅咒。
　　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很大的力道，身体失去重心，她一个趔趄向前，水灵灵地砸进了海里。

　　“救命！”
　　口里，鼻子里，肺里，整个身体里，好像都是水。

　　“救命啊！”
　　一个海浪打过来，她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和海水融为一体。
　　她没憋住气，又吸进一大口海水，又恶心又窒息。

　　岸边有很多人，可谁也不想多管闲事，眼睛眨也不眨，紧紧黏在手机上，生怕看到海里扑腾的少女。

　　隔着薄薄一层大海，隔着弥漫的一片潮蓝，沈樱听到海浪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空荡荡回响在耳边。

　　她放弃呼救，任由一潮又一潮海水袭来。
　　视线变得模糊，身体越来越轻，不断下沉。

　　要死了吗？

　　陡然，她似乎被人托起，腰间传来一股很大的力道，海浪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似真似假的呼唤声。
　　是谁在呼唤，又在唤什么？

　　恍惚中，沈樱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是很干净俊秀的一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有茫茫海水汇入，清亮得过分。

　　一道陌生的声音就在耳边：“抬头，抓着我的腰。”

　　她抬头，撞进一双浅褐色的眸子里，那眸里似有大海的从容，又似有星辰粲然，吸引着人沦陷其中。
　　她的手下意识扶上对方的腰，劲瘦，有力，冰凉中带了浅浅淡淡的温暖。

　　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海浪推着她跌入对方的怀里，他的怀抱让人安心，他正带着自己逃离死亡之神的束缚。
　　苍茫的海洋里，沈樱的视线变得模糊。

　　世界浓缩为一片湛蓝，沈樱最后看到的，只有那双漂亮的眸子，她感受到的，只有眼前人的体温。
　　海浪声散去，她彻底失去意识。

　　江衍抱着怀里的女孩大步冲向岸边。
　　他看着怀里的女孩，她比以前瘦了很多，薄薄的蝴蝶骨略微硌人，衬衣已经湿透了，隐约可以看到窈窕的曲线。
　　江衍移开目光，在岸边铺了自己的衣服，轻轻将她放下。

　　打完120，他开始做胸外按压，女孩眉目微蹙，神情有些痛苦。
　　他一遍遍地重复手上的动作，慢慢地，她的眉目松开。
　　终于，救援人员到了。

　　次日。

　　沈樱再次睁眼，入目是刺眼的白色。
　　这是医院？她难道没死？

　　“你醒了？”
　　略带低沉的声音，尾音拖了一拍，像是四月天的春风，缱绻绵长。

　　沈樱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窗前站了位陌生的男人，他的长相很出众，尤其那双眼睛，似乎藏匿了纯蓝的海水，潋滟上挑。

　　沈樱茫然地望着他，眼前的人这么真实，她后知后觉地想，她确实还活着。

　　她正要说话时，男人开口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
　　……
　　一般情况下，英雄救完人，不都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吗？哪有一上来就让人报答的。

　　沈樱咽下准备好的谢辞，不要脸地说：“我又没求你救我。”
　　言下之意，别多想了，不会报答的。

　　“那是谁昨天大喊救命？又是谁抱着我不肯撒手？”
　　男人勾唇，潋滟的桃花眼随之微微上挑，他笑得漫不经心，眉目隐隐含情；说完，长腿向前迈了几步，在病床前站定。

　　紧接着，沈樱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淡淡的药香味袭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盯着她：“我是听到你的求救声才跳进大海的。”

　　她觉得两人的距离有点近。
　　近到，她可以在他眼里，看到心虚的自己。

　　她败下阵来，硬着头皮问：“你想要什么报答？”

　　他这才拉开距离，那股药香味也消失了，只闻得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本以为他是救美的英雄，没想到，竟然是个挟恩相报的伪君子！！
　　万一他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男人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要钱。”

　　闻言，沈樱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回答得爽快：“没问题。”

　　三个字脱口，沈樱突然反应过来，家里已经破产了，爸爸留给她的那笔钱，冲动之下，她全部全给慈善机构了。

　　她如今，是个穷光蛋啊，哪有钱给别人。
　　已经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回来吗……
　　沈樱恨不得咬断舌头。

　　男人根本不给她悔恨的时间，他也不知是从哪里掏出纸笔，三两下写好后，递给沈樱。

　　沈樱接过，脸色一黑。

　　“医药费+住院费 500元
　　精神损失费 100万元。

　　欠款人：（签字）
　　被欠款方：江衍。”

　　精神损失，100万元？
　　救个人怎么就要精神损失费了？她是什么牛鬼蛇神吗？

　　沈樱掀过被子，从病床上下来。
　　她算是看清楚了，这个人根本就是早有预谋，救她就是为了讹她，不然怎么会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一百万，而且随身带着纸笔。

　　“你这是诈骗勒索！”

　　他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所反应，慢条斯理地扬了扬欠条，说道：“关于精神损失费，第一，我昨天为了救你在海里泡了很久，差一点，我就被你拉进海里了。死亡的恐惧你也经历过了，这对人的精神伤害不用多说。

　　第二，这不是诈骗勒索，是合理请求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是对我的补偿，仅此而已。

　　我甚至没有索取多余的报答。”

　　先是索要报答，未果后降低要求，转为要求赔偿。
　　沈樱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谈判高手，高手到她竟然无法反驳。
　　他说得对，他只是合理请求赔偿，甚至没有索取多余的报答。

　　沈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从男人指尖抽过欠条，咬牙切齿地说：“不就是一百万吗？我赔你，就当是买了我这条命。”

　　沈樱大笔一挥，写上自己的名字。

　　换了以前，别说一百万了，花一千万她也不会眨眼。
　　可是如今……真是落魄大小姐落入平洋被狗欺。

　　写完，他接过欠条，看了老半天后，皱眉问：“你这是什么字？什么枕？”

　　她的右手还使不上力气，是用左手写的，自然是潦草了点。
　　沈樱白了对方一眼：“沈樱。沈樱的沈，樱花的樱。”

　　对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双眼睛随之一亮，他折起欠条，脸上是标准的虚伪笑容：“今天起，我是你的债主，我叫江衍，敷衍的衍。”

　　好一个债主。
　　说完，债主又补充道：“对了，房租记得按时交给阿婆，阿婆没有后人，靠收租养老。”

　　沈樱眨了眨眼，阿婆是她的房东，他怎么会知道阿婆？又怎么知道她没有交房租？
　　心中警铃大作，她防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债主敛眉，浓长的睫毛挡住那双眼。
　　他说：“我本来就认识阿婆。昨天你一直没回来，阿婆担心你欠租跑了，拜托我去找你。

　　她给我看了你的照片，告诉我你每天都会去长咀湾。我赶到长咀湾时，正好看到有人在海里求救。我也没想到，正好是你。”

　　沈樱放下戒备，原来他认识阿婆，还以为是跟踪她的变.态呢。

　　夜色已经深了，债主动了动，淡淡说道：“先休息吧。”
　　债主说完便离开了，他走后，病房一片寂静，刺鼻的消毒水味里，混杂着聒噪的蝉叫声。

　　沈樱找到手机，输入：“怎么在短时间内凑到一百万？”
　　答案五花八门。
　　她浏览了一个多小时，未果。

　　翻完所有银行账户后，她才发现，如今全身上下，竟然只有五千块钱。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里显示的余额，好像盯久了余额就会变多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樱才认命地找到阿婆的微信，转了下个季度的房租过去。
　　每个季度的房租是三千，转完房租，只剩下两千了。

　　她欠江衍一百万，怎么可能还得清。
　　沈樱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