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要做出选择》斧绣

1、太月山

　　林中传来幽幽的长啸，一大片的麻雀呼啦啦飞起。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猛地伸出抓向那只慢半拍起飞的鸟，鸟儿浑身一颤，挥舞着翅膀使劲扑棱，鸟爪子锋利细小，人类的手一时间难以抓握，竟让它逃开，融入一道无形的结界，飞出了界外。

　　茸曦再想要去抓，只碰到柔软牢固的护山大阵。

　　周遭环境变换，眨眼间鸟群飞出去的那道缺口就不见了，四周又变成重复看了数百遍的景象。

　　茸曦和系统一齐叹气。

　　遇到鬼打墙了。

　　鸟儿一飞，密林少了一半活物的生机，午后暑气蒸发，燥热闷人，绿叶也没精打采的，无风自落。

　　太月山正在慢慢变得死气沉沉。

　　茸曦回到原地，只见登山的青石台阶两侧，三三两两坐着进山采药的村妇村夫，个个脸色发青，嘴唇发白，一副惊惧过度又饥渴交加的模样，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本是山下乌脚镇的村民，平素以采药为生，今早他们也和往常一样，鸡一打鸣便起床装点行囊，背上采药的筐篓，相约在村口碰头，等人齐了就朝着太月山动身，结果药没采几颗，却遇上鬼打墙，山腰一带转了几个时辰还没出去。

　　那时茸曦刚进入宝灵镜，来到一百年后——魔君青燿一目‘选择’的其中一种未来，仙魔两界和平共处，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茸曦猜测难道第一回合中，魔君选了不炼化？然而这一切都和她没关系，她只负责好自己的任务就行了。月宫的仙童说蒲玉月官下界了，她也跟着来到这太月山。

　　然后茸曦就和这群村民撞了个面对面，差点被当成女鬼精怪追着打。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奇怪，这太月山是弘土仙君负责看管的地盘，他的六耳拘灵福运兔一直放在后山喂养，每十年生一窝崽，福运兔可以清除瘴气，消解怨煞邪阵，向来不拦上山采药的凡人，如今怎么敌我不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茸曦说。

　　“会不会和蒲玉月官来这里的原因一样？”她猜测。

　　系统：“极有可能。如此看来，想要找到蒲玉月官，必须先走出这片鬼打墙，破了它的阵法。”

　　茸曦一想到蒲玉月官，心里就打突，想起曾经月宫就混进来一个魔族的奸细，彼时阖宫上下戒严，抓了所有人严刑拷打了三天，都没有问出结果，最后无奈请出蒲玉月官，听说蒲玉月官那天只是站在清冷的高台上，向人群里扫了一眼，然后轻轻抬手，就将那名奸细指了出来，而包庇奸细的仙侍，也在他如月华一般铮亮的眸光中，抑制不住恐惧，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招了个干净。

　　没人能在他面前有秘密。

　　天宫上上下下的小仙娥们最怕碰见月宫的人，一度谈之色变，讳莫如深。

　　“我带着任务接近他，目的不纯，还需时时刻刻遮掩，也不知我能在他手底下走几招。”茸曦说。

　　系统尴尬地笑了声，怕茸曦认为是嘲笑，又火速闭口。

　　茸曦悠悠一叹：“只希望我到时候死的不要太痛苦。”

　　台阶上爬满绿油油的苔藓，一名上了年纪的老汉坐到另一边的草丛，支起身体斜倚着树根，他眼皮老皱，脸颊枯瘦，此时费力地抬头，带着希冀向茸曦问：“这位仙子，你真能带我们出去吗？”

　　村民中传来反对声。

　　“你听她哄人，她要真是神仙，又怎么会和我们一块困在这里。”

　　“对对，就是，真神仙都有排山倒海的能力，想要出这片森林，还不挥挥衣袖就能解决的......”

　　“别自欺欺人了，她就是精怪......”

　　“呔，妖怪，你要吃就吃了爷爷我，我告诉你，我浑身除了牙和胆，肉也是硬得很，我硌死你......”

　　系统安静不到三秒，又死灰复燃似的在茸曦脑海里蹦跶，明明是平淡如水的少年音，说话却像鱼儿一样欢脱。

　　系统：“嘿，这群凡人可真好玩。”

　　系统：“要不你去尝一口，看他的肉到底硬不硬，我听说凡人都是细皮嫩肉的，放在炼丹炉中不出三五息的时间，就化为飞灰了。”

　　茸曦眼角抽搐，心里低低吼了一声：“闭嘴！”

　　系统：“你吼我？你......行吧，不吃就不吃，反正我也尝不到。”

　　呵止了系统作妖，茸曦面对着眼前坐一地的老少妇孺，摸摸鼻子，为自己百年间修为毫无寸进的事感到十分汗颜，虽然她自己也想不通。

　　“那个，诸位，非常不好意思啊，我真是神仙，但我学艺不精，往日时间都拿来舔......拿来荒废了，排山倒海的本事没有，不过眼力见还可以，见识也足，我们这是遇到了鬼打墙，也就是一种叫闭门阵的五行阵法，既有阵就有解，我打算往前头去看看，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们出去的。”

　　有人小声嘀咕：“小小年纪还说自己见识足......真不要脸......”

　　他以为茸曦不会听到，结果下一瞬，就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闪现到他面前放大变形的脸，嘴唇殷红，瞳孔漆黑幽深，他“啊”的一声大叫起来，一屁股滑下四五个台阶。

　　茸曦神经兮兮地出现，又神经兮兮地扬起笑脸，右手指在脸颊上戳了戳，手腕银铃清脆，一派天真地问：“好俊俏的儿郎。我有脸喔，要不你摸摸？”活像勾魂的女鬼妖怪。

　　那孩子年纪不大，十五六岁，脸上有可爱的雀斑，被吓的往同伴身边爬，几乎要哭起来，露出嘴里的一颗小虎牙。

　　“救命，女妖怪啊......”

　　茸曦这一招成功引起众怒，树林里一时间响起激烈的痛骂声，此起彼伏，直到茸曦离开后很久还弥久不散。

　　沿着这条石阶一直往上走，是看不到头的绿竹茂林，一个时辰前他们刚上去过，扭头一看又回到了原点，石阶上是他们踩出来的苔藓脚印，还很新鲜。

　　望着茸曦离开的背影，那位叫嚷让茸曦吃掉他的大汉，垂下眼眸，一语不发地往旁边树荫里挪了挪，他身后的妇人挤过来问：“冤家，你说她是真是假？”

　　“什么真假？”大汉不耐烦道。

　　“神仙呀！”妇人说，“我觉得她是，别的不说，那姑娘长得就像仙子，粉雕玉琢的，皮肤白的像我家池塘刚挖出来的藕。”

　　*

　　山道覆满杂草和藤蔓，年久未休，青石板的边边角角被风雨侵蚀变得圆润，脚踩在上面很容易打滑。茸曦爬过这段台阶，来到一处平地，树木在她身后闭合，四周景色重复而单调，除了树还是树，她又陷入了分不清南北的境况。

　　行走深山的仙子，白衣胜雪，飘逸明艳，施施然没有半分急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系统借助茸曦的眼睛，能够看到周遭的景象，最开始一花一草他都看得津津有味，可随着在鬼打墙里困得久了，不免觉得无聊，忍不住和茸曦唠嗑。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茸曦反问：“什么故意的？”

　　系统：“这闭门阵，俗称鬼打墙，除了仙界，其他三界用得最多，尤其是精魂鬼怪们，喜欢结闭门阵，专门生吞凡人的生机和精气。如果一个人生机旺盛，内心坚定，在有希冀的情况下很难被吞掉生命；相反，陷入恐惧、心生死意的人，则是最容易下手的目标，而你挑起他们的怒火，就像在死水中放入一块烧红的碳，妖邪自然拿他们没办法。你是在救他们。”

　　系统夸人也云淡风轻：“你真厉害，茸曦。”

　　茸曦眼睛眯起来，笑着受了这声夸奖。

　　鬼打墙与一般阵法不同，既叫了鬼打墙，就必然要有一个鬼，如果是无‘人’看守的死阵，那么适才茸曦带领村民寻找出路，使用伏羲八卦解阵的时候，就该走出去了，然而阵法却一直在变，显然有‘人’在背后操纵。

　　没有村民在一旁掣肘，茸曦大胆尝试，于宛若迷宫的森林间反其道而行之，该进的地方就退，该退的地方则进，甚至还跳到了树冠上学猴子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

　　每到一个落脚点，她随手用捡来的干草枯枝布下简易的逆流阵，破坏鬼打墙内的五行之气。

　　系统：“你但凡实力强些，也不至于......”剩下意犹未尽的话比骂人还狠。

　　一番操作下来，阵法明显陷入混乱，五行之气杂驳逆施，露出几处石头垒成的阵眼，茸曦一一除掉，自己也累得不轻。随后重复的景象退去，摆在眼前的是一条分岔路口，中间被一块石碑隔开，茸曦拨开石碑表面的树枝藤蔓，上面赫然写着‘太月后山’四个大字。

　　一条通往前山，对应生门；一条通往深山腹地，对应死门。

　　稍微懂点阵法的人都能看懂背后的玄机。刚才还想用鬼打墙困住他们，现在却给茸曦开后门般指了一条生路。

　　系统：“背后的那个‘人’似乎在赶你离开。”

　　系统指挥：“左边。”

　　茸曦没动：“你确定蒲玉月官在那个方位？”

　　系统：“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像骄傲的小屁孩。

　　“所以你是谁？”茸曦俯身去摸索检查石碑，似是无意地随口一问。

　　咳咳，小屁孩突然哑了声，像是触及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题，脑海一片死寂。茸曦没管他，拍拍手上粘的泥土，毅然而果断地转身，目光坚定。

　　“我选右。”

　　她抬起腿，迈入右侧的小道：“当舔狗的事可以等一等。鬼打墙虽解，但那群村民入阵许久，恐怕早已三魂无主、生机凋半了，得想法子送他们安全下山。这年头，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路渐渐变得狭窄起来，明明是午后阳气最盛的时刻，然而山中这条小道却阴风习习，昏暗诡异。

　　走了大约一炷香，忽然远处弥漫起黑雾，一阵风吹来，那团黑雾像是有生命般向着四周散开，呈包围之势困住茸曦的左右退路。

　　林中死一般的寂静。

　　杀机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乾坤袋里的狐犬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危险，上蹿下跳躁动不安，用爪子在袋子里扒来扒去，急切地想要出来，茸曦解开乾坤袋，放出这只未来的自己养的灵宠，刚想摸摸它的头，安慰它不要害怕，结果那狐犬脖子一缩，跳出她的怀抱，纵身一跃，眨眼不见了踪影。

　　茸曦：......

　　茸曦：“它是去搬救兵了吗？”

　　沉默了半晌的系统，终于舍得在她脑海里出声。

　　“大胆一点想象，它是弃你而去了。”系统像是报复她刚才的提问，幽幽地泼凉水，“不过你也不要伤心，正所谓‘主仆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死了，好歹它也能活。”

　　黑雾朝着茸曦逼近，铺天盖地。

　　眼前漆黑，一丝光亮也无，宛若蚍蜉迷失黑暗的大海。茸曦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声音却不急不慢地——

　　“真是，”

　　她一边说，一边从开了口的乾坤袋中拿出一盏八瓣莲花凤仙灯。

　　“有点，”

　　那黑雾犹如实质，行进中化为巨大而可怖的利爪，卷起一阵阴风快如闪电地抓向茸曦的面门，与此同时，一道仙诀在黑暗中浮现，发出莹莹的亮光，隐入凤仙灯后，灯芯骤然窜出一丈高的火焰，直直照亮由黑雾凝结而成的手掌中间，那两颗硕大而血红的眼睛！

　　茸曦举起凤仙灯，与黑雾之间只隔着一道火光，狭路相逢似的撞了个面对面，只见她红唇吐出最后三个字——

　　“伤心呢。”

　　随着话音落下，黑雾发出一阵尖锐而刺耳的尖叫，利爪仿佛被火焰烫着了一般，盯着烛火畏惧而颤抖着后退，化为一阵风重新融入了黑雾中。

　　幽暗的深林被小小的烛光照亮，黑雾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天光洒进来。

　　“不过我愿意相信它。”也是相信百年后的自己。

　　系统却不管她说了什么，大叫起来：“你炒菜呢还是点灯呢，那么大的火苗，天庭有令，施法引诀时不得破坏环境！”

　　里外两道尖叫，吵得茸曦头痛。

　　“知道了，闭嘴。”吼完了她又觉得心虚，清清嗓子，解释道，“咳咳，太久没用，捏诀的手法有些生疏了，下次一定注意。”

　　系统沉声道：“这些黑雾是阴煞，一般是惨烈的战场上和沉积的死人堆里才会凝聚出来的，太月山是仙山，为何会有这些东西。”

　　茸曦和那黑雾对峙，她举着蜡烛，她近一步黑雾就退一步，好像十分畏惧烛火，准确地说是畏惧那盏八瓣莲花凤仙灯燃起的火苗。她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你觉得它是那只‘鬼’送来吃我的吗？可我有些烫嘴呢。”

　　“茸曦，除掉它！”系统严肃道。

　　借着晃动的烛光，茸曦伸出右手，纤细滑嫩的掌心，赫然放着一根白色福运兔毛。

　　系统一愣：“你哪薅来的兔毛？”

　　茸曦：“就在刚才石碑那，我问你是谁的时候，草丛里捡的。”

　　系统：......

　　茸曦平举右手，掌心向上，五指朝着前方，然后像罗盘一样托着那根兔毛向各个方位移动，借着凤仙灯的微光，可以看到右手在指向东南角时，兔毛在她掌心亮了亮，指向黑雾的方位时，亮光暗了下去。

　　就在系统沉默时，茸曦开口：“要我对付黑雾可以，你告诉我你是谁。”

　　系统思索了许久，才不情不愿道：“只给一个提示。”

　　茸曦遗憾地摇摇头，收起兔毛，小心翼翼饶过黑雾，转身向着东南角出发：“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还是我的好系统，我也还是你的好伙伴。”

　　系统：“你别走你别走，咱再商量商......咦，你看那是什么。”

　　茸曦下意识回头，只见刚才还对她如饿虎扑食的黑雾，竟然消失了，原地出现一间屋舍，看天色是日暮时分，烟囱里升起笔直的炊烟，屋外用竹篾围出十步宽的院子，里面养着数只鸡鸭兔，它们游手好闲，围在男人身边咯咯嘎嘎地转来转去。兔子跳到他脚背上，跟着他抬上抬下地走动。

　　男人刚择完青菜，从土墙边拎了一个水桶到水井旁打水，一只鸡左挑右选，选择飞到他头上下蛋，却没站稳，一个扑棱掉进了水井里，蛋也嗖的一下落到男人脚边，摔个稀巴烂。

　　男人无奈只得扔下水桶，弯腰把头伸进黑黝黝深不见底的水井里，去捞那只鸡。

　　茸曦见到男人那张脸的一瞬间，心中蓦地一怔，脚下不由自主地改变方向，快速向那间屋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