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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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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顾言恕乘着朱轮华盖车驶入凉州城,这是他首次踏上这块边塞之地。一进城便见到了一阵盛大的迎接队伍——凉州所有各级官员早早地在城门外排成队列,手持仪仗的官员站在两旁,皆面带笑容、神情恭敬。这番阵仗,简直堪比前朝皇帝出巡,显然是凉州主官极尽奉承之能事,连边塞的尘土都被掩盖在了遍地的彩帛之下。
看来“豫王是皇上最受宠的兄弟”已经是四海皆知的事,至于豫王如何受宠承恩就只有少部分熟知皇室内情的人知道了。全凉州的官员出城迎接当真给足了自己体面,狸奴初次品尝到靠近权力核心的虚荣感,此刻自己就像一只幼猫因趴在巨蟒之上,而令百兽尽皆畏惧退避。
凉州城头旌旗飘扬,城内人潮熙熙攘攘。顾言恕在太守府中,与知州及各位地方长官举杯共饮,此时,燕王偏将姚屹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铁甲和盔甲上尽是沙场尘土,他焦急的对狸奴说道:“燕王殿下原是要赴宴的,只是方才途中为追赶几名吐蕃斥候,遭受敌人的暗箭射中胸口,又在混战中坠马,所幸那些斥候都被活捉了。现在燕王殿下已经被安置在营帐中养伤,万幸伤口没有伤到要害,豫王您快去看看罢。”
顾言恕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无法再顾及身边的官员们,即刻起身,吩咐着身边的侍卫随从,"快将马匹备好,本王要立刻去燕王营帐。"
拉开帷帐的一刹那,狸奴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夜叉倚靠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平日里坚毅的脸上此刻却透露出隐藏不住的痛苦。医师将箭尾上的羽翼剪断,用钳将箭簇从胸口拔出,夜叉牙关紧咬,即使这样的剧痛也不发出痛苦呻吟,但箭簇拔出的那一刻还是几近昏死过去。狸奴站在他身旁,看到那深可见骨的箭伤,心如刀绞。此时,他发现伤口周围的脓血并未完全清除干净。
"让我来。"顾言恕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小心翼翼地用嘴为夜叉吸出伤口中的脓血,一口又一口吸出再吐在地上,他感受到口腔中尽是血腥味。
清理完毕后,狸奴眼中噙了些泪水,原来六哥在凉州每天都是面对这样的危险,他不忍心见他受一点伤。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滴下,只是撇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帮助医师为夜叉敷上金疮药,生疏却极认真的替他包扎。
顾言悉本已极度虚弱,但在感受到狸奴口腔传来温热后,从半休克的状态中恢复了些许意识。他此时没力气说话,他用微弱但坚定的目光和狸奴交流,“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顾言恕推开自己营帐的帷幕,只见床铺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床旁边还有一个用来放书卷的小几,上面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这些都是六哥为他准备的。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几乎让狸奴累到浑身无力。他将衣物尽数脱去,四仰八叉的躺在羊毛毯上,不消片刻,就已沉沉睡去。
夜半三更,狸奴仿佛被拽入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手和脚都动弹不得,当他睁开朦胧的睡眼,感受到冰冷弓弦紧贴着自己的脖子,手脚都被麻绳牢牢绑缚时,他才意识到不是一场梦。
昏黄的油灯下,他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借着油灯勉强看清来人是六哥的偏将姚屹,他此时盔甲尽去,浑身只着一件缚袴,深褐色肌肤彰显出一种沙场老将的粗犷气息。那浑身都是力量感的肌肉,此刻正紧绷,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狸奴牢牢地压在身下。
“快说!我妹妹之死,是不是你害的?”姚屹压低声音咆哮着,但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狸奴吞噬。
帐篷内的烛火摇曳,温暖的光辉映照出两人此刻的剑拔弩张。姚屹的眼中闪烁着怒火,他在营帐中绑了豫王顾言恕,怀疑他是害死自己亲妹妹姚岚若的幕后黑手。
顾言恕沉着脸,看着眼前这位脾气火爆刚烈的军官,冷冷地说:“本王没有杀你妹妹,你一个小小偏将,如今竟敢绑一个亲王,是不要命了吧?若本王有什么闪失,即使太后保你,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姚屹毫不退缩地锁紧眼眸,“我既然敢绑你,就是做好了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打算。我上次回京,我妹妹哭诉你夺了她的宠,对你很是不满。她还告诉我,她和其他妃嫔相处甚是和睦,因为有你在的日子,她们全都无宠,自然都不好过。如此想来宫里有动机害她的只有你了。”
狸奴嘲弄地笑了笑,心直口快丝毫没有避讳,“哈哈哈,你那个妹妹,当真是个庸脂俗粉,也只有你们姚家人当个宝。她若不是皇上的表妹,别说婕妤,封个采女都是勉强。”这话刺激得姚屹一耳光扇了过去,力道之大,足以显示他内心的怒火。
两人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极为紧张,毕竟顾言恕从小到大,没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头,此刻狸奴眼神里是火山般喷涌的杀意。姚屹恼羞成怒地说:“我妹子心地纯善,不像你们这些深宫里的贵人,满肚子都是坏水,不把我们这些小门户出身的人当人。何况我妹子人都已经走了,逝者为大,你嘴上一点放尊重些。”
顾言恕感到左脸传来一阵剧痛,左侧面颊一颗牙都快被这一耳光打掉了,习武之人手劲确实很大,但他目光依旧坚决,“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中秋夜宴是你在背后说我是卖尻的货色吧。”说这话时,他虽被姚屹绑缚压制,但眼神仍透露出一丝挑衅。
姚屹面露尴尬,回忆起自己在那年中秋夜宴上的酒后之言,稍稍低头,说道:“那是我不对,但你不该说我妹子不好。”
随着谈话的深入,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烛火下,顾言恕细细端详起姚屹的脸庞,他生得浓眉大眼的,但看着不是聪明相,若说和阿虺长得像的地方,就是鼻子很像,鼻梁高挺而且很秀气,放在他这样一个阳刚英武的脸上,更显得这姚家祖传的鼻子很是好看。
狸奴暧昧地对着姚屹的脸庞吹了口气,语气带着挑逗,“明人不说暗话,你妹子的恩宠如萤烛之光,怎能和日月争辉?她一年承恩的次数还没有我一周多,各种赏赐就更不用说了,我手指头缝里漏出一点,都比她的要丰厚。我只是可怜她,没有任何理由害她。”他顿了顿,接着补充道:“大家都是男人,将心比心,若你是阿虺,你是会宠你妹妹,还是会宠幸我呢。”
洁白柔软的羊毛毯上,狸奴那犹如凝脂的肌肤,在夜色下流露出难以名状的俊美,犹如雪中一枝独秀的梨花。他那种落落大方、毫无避讳的气质,反而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美感,像是开了百遍的花蕾却依旧含苞待放。
在那微暗的帐篷内,两人的气息交融,在烛火摇曳的光影中勾勒出一副难以言喻的画面。姚屹的粗犷与顾言恕的俊逸,在这一刻仿佛化成了一首诗,一幅画。如两股溪流在山谷中相遇,各自的波澜都在交汇之刻变得意外的温柔。
他们的唇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姚屹的手触及狸奴的皮肤,如同月光洒在湖面,顷刻间水光潋滟。狸奴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在体内升腾,仿佛春风吹拂过冰河,让河水开始解冻。
正徽三年秋,离杜彻的发妻安氏难产离世已有十年了。杜彻本是寒门子弟,饱尝世人之冷眼,为求显达入赘武威名门望族,当年安家的幺女隔着屏风遥遥一望,便芳心暗许,在信笺上写下“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炽烈的表明心意,她的容貌和才情并不张扬,却难以被他忽视。
凉州苦寒之地,竟也有杜广达这般绝色姿容,军中有不少高官显贵有亲近之意,可他不愿脏了自己身体,以至不少同侪都笑他自命清高 。赤霄军正七品录事参军杜彻,已过而立之年,十几年从戎生涯也不过正七品而已。安氏一族早已不再准他见自己的亲生孩子,在世家大族眼中他不过一个出身寒门、前途渺茫、业已丧妻的赘婿罢了。
如今豫王顾言恕在凉州城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倒是不拘出身地位,只要是风流俊俏的男儿,他看得上的,都来者不拒,才半个月光景就得了个诨名“睡凉州”。身边的军士都觉得若是杜广达能见豫王一面,必能得其宠幸,谋个锦绣前程,只是杜彻仍不置可否。
真正改变杜彻心意的是旧友崔野平,他提起豫王在凉州城中的夜宴,说起豫王顾言恕为人宽和,慷慨仗义,和自己少年时就相识,所以盛情邀请广达一同赴宴。
珠帘高挂,一排排穿着华服的贵族宾客在交谈嬉笑,顾言恕却有些许寂寥之感,千里之外的帝京,他的好阿虺为何连醋都不吃一个?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他将心意写的这样分明,可他的五哥连书信都不回,怕不是已经忘记有自己这个人了,这样下去何时才能返帝京啊?他痛饮一杯,只愿长醉不愿醒。
方才听侍从说起,崔野平带来了两个青年男子想要引荐,顾言恕倒是起了兴致,便让崔将他们带上前来。其中一人名唤杨骋,英姿飒爽,枪出如龙,在宴会众人面前舞起家传的枪法。可惜豫王顾言恕只能外行看热闹,在他眼中宴会上舞刀弄枪的很是危险,更何况杨骋也不够好看,便很捧场的说了一声“赏”,然后轻声吩咐侍从让他赶紧下去。
当顾言恕初次见到杜彻时,也许是酒意还未消散,他竟喃喃的念了一声“阿虺”。明明相貌只是三四分像,但当杜广达站在自己眼前,如谦谦君子一样不卑不亢的行礼,他就已经沉沦了一半。
杜彻的美貌如同温润的白玉,若说最像之处,他和阿虺都是内里极为稳定的人,也是一眼就能辨出的谨慎与聪明;而最不像之处,杜彻的深邃眼眸中蕴藏着初升的和煦日光,仿佛春天早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耀在湖面上,给人温暖而又明亮的感觉。
豫王倒是十分直接,“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杜彻看着眼前人,那双秋水般的眼眸中似有许多心事,也许眼前这位豫王殿下和自己发妻一样——终究是个温柔之人。此刻,杜彻很是思念自己的孩子,那是发妻留给自己的唯一的血脉和念想,他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从豫王手中拿起琥珀杯将其中残酒一饮而尽。
杜彻细心地洗濯每一寸肌肤,冲去了周身的尘埃与疲惫。他身上只披着一片轻薄的纱衣,这薄纱轻透得宛如雾霭,虚实之间,衬出他玉树临风的姿容。他将长发用玉簪轻轻绾起,等待着豫王殿下的恩宠。
他终究还是紧张,仿佛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变得僵硬,连呼吸也开始紊乱。顾言恕的手指在他的身上轻轻游走,时而柔软,时而强势,压迫得他连气息都变得微弱。杜彻只觉胸口渐渐发紧,寒意不知从何而来,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顾言恕目光深沉,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美人那细微的颤动,“若本王强行试探,不知杜卿可会怪罪?”他低语如风,带着一丝玩味,口中的暖情酒慢慢渡入杜彻的唇间,温热的液体却似裹着寒意。小狸奴从未像此刻这般僵硬,指尖划过杜彻冰冷的脸颊,而那双眼却燃着如火般炽烈的欲望。杜彻感受到了他逼近的气息,心跳如鼓,仿佛眼前的人已化身为一只展翅欲扑的猛禽,将自己的恐惧与抗拒统统压制在身体深处。
室内的灯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那明暗交错的光影仿佛成为他们之间纠缠的见证。杜彻身体仍在微颤,宛如一头受伤的林间野鹿。月光斜照进来,一滴、两滴的鲜红,沉沉的滴落在锦被上,盛开了几朵红艳的玫瑰。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雄性动物的气息,那亦是权力的味道,至于辨其雄雌,终究也是由权力决定的。
“先生良金美玉,不知豫王府司马之位是否会委屈了先生。虽只是从四品,但之后路还长。”豫王云淡风轻的问起,脸上的神情却像极了他心中念了一夜的五哥。
顾言悉在朦胧的梦境中悠悠醒来,疼痛依旧在他的身体里游走。他疲惫的眼睛模糊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前,手里拿着针线,低头认真地缝着什么。恍惚间,他会觉得是他已故的母亲齐秋柏来托梦,用她那双慈爱而灵巧的手为他缝补衣物。
但当他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暖。原来是狸奴啊,他手里捧着一张雪一般纯白的银狐皮,正努力又笨拙地裁剪和缝纫。那张银狐皮料极为珍贵,是崔野平带来的由武威太守送的厚礼,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只是想快些做成一双护膝送给他,凉州到了秋日里便开始寒凉起来,若没个厚实的护膝,寒气侵入身体了可就不好了。
夜叉嘴角微微上扬,并没有打算打破这份安谧静好,只是静静地看着狸奴,他并不知道眼前皓若玉树的弟弟昨夜经历了怎样暴风骤雨的一晚。
今夜,豫王又召杜彻入室长谈,他哪里知道人生之后的岁岁年年里,与杜广达相伴而眠、秉烛夜谈的日子竟比侍奉阿虺的还多出许多。狸奴抚摸着他俊秀的脸庞,问道:“今天去安府看孩子有人拦你吗?”
“世家豪族他们消息倒是灵通,都知道我如今有您这个靠山,虽不十分情愿,倒也让我进去了。”杜彻披着一头乌云般青丝,卧在狸奴温暖的怀抱里。
狸奴把玩着杜彻的发梢,细细嗅之似有木槿叶的清香,“先生的孩子如今也有十来岁了吧?”
杜彻眼里分明有泪,“微臣今日远远看到他,已快有我这般高了。他沉下心读书的样子,像极了微臣亡妻。”
顾言恕听到一个“远远”,忆起杜卿晨起时双腿淌着淋漓鲜血,还混着□□的玉露,身子遭破,连日常行走都困难,又怎好此时去见亲子。狸奴愧怍的说道:“昨夜是我唐突了,请杜卿见谅。”
“豫王殿下客气了,微臣听闻男子初次都是这样的,殿下龙章凤质自然更胜常人,微臣本还担心自身蒲柳之质是否能得殿下青眼,怕扫了殿下雅兴。”杜彻从容对答,甚是谦恭和顺。
“不,杜卿。昨夜是我有意折辱,只因心内有恨不得不发。”顾言恕目光里闪着几分歉意,“还有一个原因,如今我在凉州春风得意,都因陛下宠爱,可这内里的恩宠已有日薄西山的兆头。我召幸的凉州男儿不少,除却杜卿皆是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之人。先生昨夜忍受千般苦楚,却仍是宠辱不惊,我始知先生心胸宽怀,竟有些自惭形秽之感。我并非良才英主,却觍着脸想邀杜卿入我的王府。”
顾言恕望着杜彻的眼睛,见杜彻淡淡一笑,“豫王殿下太高看我了,微臣才疏学浅,得殿下看重才是三生有幸。”
狸奴与他四目相对,说道:“杜卿过谦了,我曾听闻世间有一种贤人,即使身处苦境,也能心如止水,杜卿便是此中佼佼者。”他缓缓地靠近,将他的唇轻轻落在杜彻的唇上。这个吻深情而缱绻,也如同他们各自的命运承载着太多的阴差阳错。杜彻心中动容,抬眼与豫王四目相接。那一刹那,两人终于看清了彼此心意,愈发吻得昏天黑地。狸奴的手轻轻环绕着杜彻的细腰,杜彻也是心头一震,他感觉到了豫王殿下胸膛的温暖,以及那股从未感受过的安全感。他卸下心防,慢慢放松,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无法言喻的曼妙感觉之中。
豫王这些天在凉州城新欢旧爱中左右逢源,虽然大部分夜晚都和杜彻缠绵在一处,但对姚将军也颇为上心,他了解姚屹的志趣,知道他酷爱马术,因此特地从西域求得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其毛色如夜,颇有灵性。顾言恕花费了重金,希望以这匹宝马来表达自己对他绝非露水情缘。当那匹“黑美人”被引进庭前,姚屹的眼睛几乎是一亮。他走到马前,轻抚它纯黑的鬃毛,当真是爱不释手,深感这匹黑马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俊的马。
到入夜时分,顾言恕便与杜彻共饮,一连几日狸奴都如讲故事一般,将他从小到大的宫廷生活诉说给杜广达听。杜彻心思细腻,对豫王所述事事留心,但只是安静的听着,听到关键之处,例如晋王登基前的性情、经历,才会谨慎追问。
直到第十天,杜彻才将心中所思所想直抒胸臆,“豫王殿下绝非池中之物。”
狸奴眼睛好奇的看着杜彻,问道:“杜卿何出此言?”
“殿下拥有着寻常人不可有的政治直觉,虽然时常缺乏深入思考,但总能靠潜意识甚至情绪做出当下最有利的判断。”杜彻一语却似惊醒梦中人,他又补充道,“昔年今上母子遭遇实在可怜,殿下却能看出他身在困厄还能处变不惊,出于怜悯和欣赏与之亲近,才有了今日的尊位和恩宠。”
“这无非是下闲棋,烧冷灶罢了,也不是什么本事。”豫王饮下一杯,继续听杜彻娓娓道来。
“殿下敏慧,却能藏锋露拙。今上几度疑心冷待殿下,可您总能放下身段,曲意逢迎,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凭借本能驱使,勾起皇上的旧情和怜悯,许多出身后族的世家女子也做不到殿下这般隐忍。”杜彻也饮下一杯,语气中对狸奴颇为肯定。
豫王微微一笑,望着窗外的皎洁明月,“杜卿观察甚是入微,我自小在这深宫中长大,见惯了权谋争斗,知道怎么在风浪中明哲保身。许多时候,我选择放低身段并非出于策略,而是自保的本能。只是如今得了先生相助,便是如虎添翼,好让我细细思量这前朝后宫的时局。”
饮酒正酣,杜彻眼神坦诚,微微前倾,试图捕捉顾言恕的真实想法,“如今豫王殿下有什么打算?”
顾言恕苦笑道:“能有什么打算呢?等着皇兄召我回京。”
“若我所料不错的话,等到皇上有新的皇嗣出生时,就是殿下回京的绝好时机。”杜彻语出惊人,让豫王颇感意外。
顾言恕眉毛微皱,疑惑着问道:“你说什么?”
“皇上继承先帝之遗愿,扶持寒门压制世家势力,如今已初有成效,前日听说薛氏一门尽遭流放,薛硕被判斩立决。”杜彻话语平稳,但眼神深沉,他慢慢解释自己方才的推测。
豫王扶着额头,担忧的说道:“唉,那是我九弟的母家,不知道九弟如今在京中情形如何。”
杜彻微微低头:“微臣不知。只是皇上如此忌惮世家,难道对将门武家就全然放心吗?”
顾言恕抬头,目光锐利:“你是指皇后?”
杜彻点了点头:“今上谨慎多疑,您在宫中屡遭陷害,他也看在眼里。若皇后真的为了设计逐您出宫,连太后安危都不顾,以皇上的性子为何能容下她?”
顾言恕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是因为嫡子的缘故罢,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有子。”
“不全是,皇上还忌惮皇后身后的势力,他正在犹豫是否要扶持您和皇后抗衡。”杜彻勾起了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一言直指要害。
顾言恕沉默片刻:“我?可我如今在朝政上已是废人一个……难道你是说司马家的旧臣势力,如叶家和崔家,可他们如今已经远离朝政核心,我也不敢与他们过从亲密。”
“这都是后话,但子嗣问题是当下燃眉之急。”杜彻微微压低了声音,凝视着豫王。
顾言恕苦笑着说道:“所以皇上让我来凉州是为了存下雨露,在后宫生孩子吗?”
杜彻认真地点点头:“一是向皇后妥协,麻痹背后的武家势力;二是生下庶子庶女,将来有更多储君人选;三是皇上真心想让您历练一番:您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虽在宫廷斗争中可自保无虞,但对家国天下还是毫无认知。”
“杜卿真乃东方朔再世啊!”豫王顾言恕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眼神柔和地注视着杜彻,“昭阳给我传了信,太后近日精神稍好些,下了懿旨,册封八个颇有姿色的宫女为宝林。”
“看来皇上最近是要辛勤耕耘,雨露均沾才好。”杜彻微微侧头看他,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哈哈哈,我五哥那身子骨,我还能不知道吗?”狸奴眼中的玩味之意显露无疑。他捋了捋鬓角,略带笑意地说:“要是他有夜叉那般体魄就好了,这八个娇美人一晚上就搞定了。”
“燕王殿下当真如此神勇?”杜彻眉头一挑,神情有些许诧异。
“那是自然啊,我六哥当年……”狸奴话还没说完,脸色突然羞红,想起正徽二年重阳那桩荒唐事,“七八次什么的倒不是什么难事,难得的是玉露精纯,怕是那些宝林一朝承露,便能梦熊有兆。”
狸奴似乎想要化解刚刚的尴尬,盯着杜彻打趣道:“难道杜卿动了心思,想与我六哥搏战几遭?”
杜彻轻轻一笑,淡淡道:“如今燕王殿下伤口痊愈,难道主上您没有动这样的心思?他可不是寻常王爷,手下兵强马壮,其中的射声军可谓是大雍朝最强的一支战力。若能和燕王亲厚,对殿下大计有利。”
“唉,这些我自然知道,只是我这好六哥性子最是冷淡,”豫王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与无奈,“他如今只把我视作五哥的人,待我如长嫂,我又哪有机会和他亲近呢?”
杜彻点了点头,淡定地说:“不急不急,事在人为。”
凉州地气寒凉,不过十月,便下起了初雪。凉州城外,边塞的荒凉给人以苍茫之感,远方的山脉剪影伫立,在雪地和天际之间勾勒出一条模糊的分界线。城外正有一处独特的温泉,周围的一切都被雪覆盖,银装素裹,那泉水腾腾热气却能直冲云霄。
天空中,银白的雪花缓缓飘落,落到温泉之上,不消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言悉伤口新愈,他帐下几个将军便提议一同去泡温泉,毕竟对征战多年的将士来说是最能舒筋解乏了,而燕王自然也带着小狸奴同去。
夜叉身材雄健,稳坐在温泉水中,甚是威风帅气。在此刻的狸奴眼中,他的六哥哥面容冷峻,目光深邃沉静仿佛能穿透寒风,结实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而身上各处都遍布着旧伤疤,宛如战场上的荣耀勋章,诉说着他过去的荣誉与辉煌。看得顾言恕又羡慕又心疼,羡慕夜叉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又心疼他为了保家卫国,替自己这样的无用之人受了这样多的伤。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惭形秽,相比之下,狸奴的身躯更为纤细,肌肤白璧无瑕,温泉水倒映出他清秀俊逸的面容,尽管处于荒凉的边疆,但他那种儒雅之气依然不减。
姚屹将军手持一青瓷壶,步履稳重地向池边走来。他在边关征战多年,知道这地方的严寒,也知道雪天里温泉泡久了,难免会觉得上肢寒凉,便特地为带来了鹿茸酒,用以暖身驱寒。
燕王微微点头,接过瓷壶,邀七弟一起把杯。狸奴给姚屹递了个感激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杯中佳酿颜色如琥珀一般,透着一丝温暖的红光。鹿茸酒入口,先是一丝甜意,随后暖流自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不知不觉中,两位亲王都饮下了不少,那酒的暖意与温泉的温热交融,整个人都仿佛被包裹在一个温暖的茧中。
燕王微微倚靠在石头边缘,周身雾气环绕,令人略感恍惚。那鹿茸酒药性是极温热的,饮下数杯只觉得下腹热胀难忍,赶忙用手遮掩。这种身体的变化使得他的呼吸都急促了一些,伴随着他脸上稍显紧张的神情,终究是难以掩饰他此刻战意之盛。
狸奴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端起青瓷酒杯,在温泉池水中缓缓向夜叉走来,撩动出池面上万千涟漪,“六哥,你怎么不喝了?”狸奴举起一杯酒来,自饮了一口,剩下半杯酒。他佯作醉态,扶着额头似是酒酣晕眩,望着眼前面色微红的夜叉道:“这半杯残酒我饮不下了,好哥哥,你帮我饮下此杯罢。”
夜叉并不言语,只将半杯残酒倒入温泉水中,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在说“自重”。他本就生得清冷刚毅,如今眉目紧锁,狸奴看了都有些害怕。
狸奴轻轻地咬住红唇,红着眼眶,梨花带雨地嗫嚅道:“若六哥哥也厌弃了我,这日子真是了无意趣。”
夜叉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下腹的热度和心头的不安,他看了看狸奴,那泪光闪烁的眼神让他心生一丝不忍,“七弟言重了。”
“我不如六哥能征善战,也不如三哥见识广博,是皇上身边最无用无依之人。如今他竟连一封信都不予我,弃我于此,我又该如何自处?”狸奴的声音中充满了一种芙蓉泣露般的柔顺与哀婉。
夜叉见状,心中实在不忍,忙伸出手来,想要扶住他,但狸奴却摇头,轻轻挣脱,想要避开他的手。怎奈两人力气天差地别,夜叉握着狸奴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将他揽入怀中。狸奴虽乖巧的躺在夜叉壮硕结实的胸膛,眼眸里晶莹的泪滴仍像断了线的珠子,“狸奴只求六哥疼我,我在这边塞苦寒之地,心内孤单的很。”
夜叉心想五哥将狸奴发落到凉州,自己有必要替五哥好好照顾他,又忆起前些天自己受伤,是小狸奴在床前不眠不休的细心照顾,心中更多了几分温情,手中的长枪索性毫不遮掩的顶在狸奴腰上,硌的他快要连连求饶了。
“六哥好生威风。”狸奴手上把玩起夜叉的长枪来,嘴里不禁赞叹,“去岁重阳佳节,我们兄弟三人在两仪殿内,我尚能有所意识,六哥习武之人,身体比我好上十倍,难道一点香药就足以让六哥动情?”
夜叉依旧不言语,但长枪之势锐不可当,似乎无声的在说那日的香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他所作所为是因为心中几分妄念。
狸奴愈发得了意,他侧卧在夜叉怀里,端详起这般威猛英武的武将哥哥。
狸奴游历过岭南山水,水性是极好的,一个猛子扎入温泉水中,夜叉竟一时看不清他的好七弟究竟去哪了,回头之际,只觉一阵极轻快舒畅之感从水中传来。
此刻凤仪殿内,关皇后身穿一身深紫色的凤袍,上面绣着凤凰与牡丹的图案,颇显皇后的威仪。她面庞平静的翻阅彤史,宫中如今局势颇为平衡,新人中最得宠的霍氏如今已晋封为才人,上月侍寝三次,窦德妃也是三次,凤仪殿两次,其余各嫔妃一次,当真是雨露均沾,六宫同沐恩泽。
一旁的贴身侍女端上一叠栗子糕,关岱然吃了一小口,感觉颇为甜腻就放到一旁,她纳罕道:“皇上宠霍才人这个新人也就罢了,怎得窦德妃如今也得起宠来?”
凤仪殿的首领太监倒是消息颇为灵通,“还不是豫王走的时候,将那雪狮子留在德妃娘娘的披香殿。皇上忙完朝政就去逗弄那小猫儿,有时晚了干脆就歇在披香殿。”
关氏轻轻叹了口气,“即使人不在,竟连只猫儿也能牵住君心。”
在凉州城外的广袤原野,夕阳下一匹健硕的黑马闪着油光,如同荒原上的一道闪电。燕王娴熟地骑在马背上,与千里马如同一体。
远处的草原、白云、巍峨的雪山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风吹过,在空中摇曳的衣袍,好似翻滚的流云。
而此刻,豫王顾言恕马术不精,正晃晃悠悠的骑着一匹褐色小母马,脸上的紧张清晰可见。夜叉望向他,眼中带着一丝调侃和关心:“小狸奴,不要紧张,母马可不好骑。”见他还是没啥长进,夜叉伸出手臂,意在邀请狸奴与他同骑身下黑色骏马。
豫王踌躇了片刻,但在兄长的鼓励和眼神下,他终于鼓起勇气跃上了马背。狸奴能感受到六哥胸前跳动的心跳,夜叉则环住狸奴的细腰,以确保他的安全。夜叉的呼吸温柔的打在狸奴白皙如玉的脖颈上,让他从脸到脖子都红得似塞外的篝火。
马儿疾驰起来,两人的身影与马合为一体,仿佛是一对塞外的神仙眷侣。马蹄翻起的尘土,与飘起的马鬃,仿佛是边塞亘古不变的歌谣。
“六哥,这就是你说的驰骋如风的感觉吗?”顾言恕的嗓音中满是新奇与兴奋。此时的两人,仿佛忘记了世俗的生活,忘记了外界的纷争,只有眼前苍茫的风景和彼此的陪伴。
燕王轻抖马鞭,黑马仿佛明了他的心意,加速疾驰。风呼啸而过,两人的衣袍翻飞在风中,仿佛是塞外草原上最五彩斑斓的虹霓。夜叉解下了自己的衣袍,高高地挥舞,紧接着狸奴也效仿他,两人将衣袍高高举起,像是在挥舞一面宣告自由的旌旗。狸奴眼中闪过一抹羡慕,“六哥是最自由的风啊。而我是否也有选择呢?是困在帝京四四方方的宫苑里,还是塞外追着自由的朔风而去呢?”
夜幕即将降临,兄弟二人在马上骑得身体发热,狸奴在骏马上掉转身体,双手环绕夜叉的腰,感受着他强健的躯体与马儿的韵律般的步伐,夜叉感受到狸奴香甜的呼吸在耳边萦绕,手指轻轻勾住自己的腰带,他手中握着的钢枪愈发火烫难耐。他们在马背上燃起了所有的情愫和热烈,享受这并不短暂的疯狂和自由。天地间,只有彼此和身后这片无垠的原野。
漫天星河灿烂,篝火熊熊燃起。夜叉将手放在狸奴胸膛,好像在触摸着他的心跳,突然语气变得调侃起来,“你该多吃些牛羊肉才好,你五哥喜欢这里有肉的。”
小狸奴瞳孔倏忽间猛地放大,原来阿虺也喜欢这样壮实的胸膛啊!他此时正倚靠在夜叉壮硕的胸肌上,感觉像是卧在一块温热的战甲上,坚硬而又有着细腻的质感,带有男人独有的力量感。这触感让小狸奴又生了几分心驰神往,想再和夜叉再战个酣畅,直至夜尽天明。
此刻,狸奴已经有了个好主意,等燕王回京,把他们二人诓到侧殿,锁上殿门,燃上一夜的“春风醉”,看他们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他早就觉察到阿虺有时与自己嬉闹,竟邀了窦德妃在窗外观战,以致于她每次见到自己时,脸颊总是如抹了胭脂般的绯红,眼神也总是含羞带怯。故而他也得窥探一次五哥和六哥的秘辛,这才算是扯平了。
豫王顾言恕伫立于铜镜前,镜中所映,是他如朗月入怀般的绝世姿容。狸奴每日用长白山人参煮水沁润肌肤,故而皮肤如婴儿般滑嫩,不显露丝毫沧桑岁月。当他对镜自照,整理如瀑布般的青丝时,却意外发现了其中藏了一缕早生的华发。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那缕银丝静静地躺在黑发之间,仿佛在感慨时间对青春的无情侵蚀。顾言恕已到而立之年,过去的岁月如梦如幻,却又真真切切地刻印在了他的身体上。
狸奴紧握那缕白发,毫无犹豫的用刀将之剜去,心中五味杂陈,似乎是他这副躯壳在提醒着岁月匆匆不饶人。正当他沉浸在对色衰爱驰的担忧时,豫王府的随从递上一个神秘的瓶罐,“豫王殿下,您让我去寻的秘药,卑职找到了。”
顾言恕扭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期待,接过那瓶罐仔细端详。随从微微颔首,补充道:“殿下,此物名唤化玉膏,据说可以使人的容颜永驻,肌肤紧致,穴若处子。传闻晋朝绝世美人的卫玠就是以此驻颜。”这随从倒是颇为乖觉,自从杜彻被狸奴安排回豫王府,以观察帝京局势,身边可用的伶俐之人也不多了。
狸奴打开瓶罐,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飘散开来,里头含着成分极重的冰片和麝香。他轻轻倒出一颗药丸,将其塞进肚脐眼内,不一会儿便融化入体内,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腹中涌动。
大雍与吐蕃的战火燃烧了整整半年,凉州的兵力也被调集至前线。燕王决定让狸奴留在凉州的大本营,处理一些后勤庶务。数月之间,豫王收到不少昔日司马家旧臣势力在战争中被重用的消息,其中崔家的几个子侄立下了不少战功。
顾言悉作为一名出色的战将,自然是身先士卒,他的身影频繁出现在最危险的战线上,他与敌军在狼烟和血雨中厮杀,衣甲上的血迹是他战斗的勋章。
乌海城是如今两国交战争夺的战略要地,它是沙漠之中沿湖泊而建起的绿洲城,宛如一颗镶嵌在漫漫黄沙上的翡翠。湖泊清澈,反射着天空的蓝,给了四周沙漠里的人们丝丝生机。经过数月的惨烈战斗,大雍军队终于攻下了这座孤城。战事虽然胜利,却也导致粮草几近耗尽。战士们面临着饥饿的威胁,急需补给。
顾言恕每晚独坐凉州城楼,远眺北方,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六哥顾言悉的安危,想念着二人在城外策马扬鞭的潇洒日子。狸奴得知大雍军队攻下乌海城后,瞬间欣喜若狂,而被告知粮草告急的消息后,内心又焦急不已。
他知道这次的补给对于前线的军队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粮草延误,可能会影响到前线的战局,更影响到夜叉的安全。于是,他决定自作主张,亲自组织一队运粮队伍前往乌海城。
狸奴听从沙漠商队的建议,利用夜间的时间行进,以避开日间的烈日与沙尘,一位行商经验丰富的商贾分享了一条较为秘密的捷径,这条路虽然险峻,但却能大大缩短行程。经过数日的跋涉,乌海城的轮廓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
乌海城城墙下,晨露未晞。夜叉得知是狸奴亲自送来的粮草,立即骑马出城迎接。两人遥遥相望,彼此的目光相接,恍若“银汉迢迢暗度”。那缕焦灼的牵挂和深沉的担忧,从二人深邃的眼眸中溢出。悱恻情丝,似流星般一刹那划过天际,消散在无垠的沙丘的尽头。
比起军事上的识见,顾言恕显然对异域风土人情更感兴趣。乌海城位于沙漠腹地,是由吐蕃人在数百年前建立的古城,这里曾是他们与中原、中亚各地的商贸中心。如今它是吐蕃帝国在乌兰布和大沙漠中重要的军事前哨,其城墙由黄色的泥土和石块筑成,夯实而稳固的伫立在风沙之中,以抵御外来侵略和沙暴的侵袭。城门雄伟壮阔,上面饰有印度教与佛教图腾;城墙上,随处可见矗立的木制哨楼,守卫们身穿赤霄战袍,手持长弓,警觉地注视着远方。
城内,房屋的建筑风格受到了印度和吐蕃文化的深厚影响。低矮的土屋,屋顶呈圆拱形,使屋内在炎热的夏日仍然凉爽。市集曾是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方,各种各样的货物在这里汇聚。旅者可以看到来自中原的丝绸、瓷器,中亚的香料和宝石,还有当地特有的羊毛和牛皮。
城市的中心是一座极壮观印度教寺庙,塔顶覆盖着金箔,闪闪发光,映衬着深蓝的天空,与四周的金黄沙丘形成鲜明的对比。听说寺里有尊历经百年的湿婆神像,狸奴便趁夜叉军务不忙时将他拉来一观。
一进门,狸奴就被这尊巨大的湿婆神像深深吸引。湿婆神像高耸在寺庙的主殿之中,其外形异常庄重而美丽,两眼中仿佛闪烁着深沉的智慧。神像身材高大,四臂张开,手中分别持有斧头、鹿和眼镜蛇,一手施无畏手印,一脚提起,作自在坐姿。湿婆被认为是掌管性力和破坏的神,也是许多番邦人崇拜的对象。
狸奴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神像,然后轻轻地说:“听三哥说起过,印度人的神像中不少是根据人们欢愉时的身姿设计而成。”
夜叉闻言,心跳稍微加速了一下,他轻轻地挪了一小步,与狸奴的肩膀几乎接触。他假装不经意地看了那尊神像一眼,然后回过头说,“狸奴,你懂的不少啊。”
夜叉的手背不经意地轻轻碰触到狸奴的手背,令小狸奴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有些羞涩地说:“六哥,见笑了。”
湿婆神像前,小狸奴毫无羞臊之意的扯落身上衣裤,他那纤细的腰身恰似杨柳在风中轻摇,与宽阔的肩膀形成鲜明对比,为他那男子汉的身形增添了一丝柔美的线条。与数月前不同,如今他有了明显可见的胸肌与腹肌,宛如异邦雕塑中神祇的形象。狸奴身体之美令夜叉目不转睛,他此时只觉得身下的缚袴又紧又窄小,勒得他面红耳赤,好不自在,忙一股脑儿把身上战甲衣袍尽数脱下。
这兄弟二人是从来不信什么神佛报应的,如今这庙中只有他们二人,眼前湿婆神像肃穆威严,反而更加了二人几分意趣。
此时的夜叉卧在神像前,手中寒芒四射的长枪直指天空。狸奴知晓些瑜伽动作,打算实践一二,毕竟瑜伽本就是古印度相爱之人交心时的一种姿势。狸奴俯下身子,用力抱住夜叉的脖子,两人朱唇相贴,将兄弟间急促的呼吸联结在一起,顾言恕如观音一般稳坐在莲台之上,颇有几分普度众生的慈悲相。
两人仿佛已经超脱于俗世,只沉醉于彼此之间的浓情蜜意。在即将飞升九霄云外时,小狸奴因一时找不到支撑将手压在湿婆神像空着的那只手上,立刻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条密道竟在神像背后显现出来。
密道内的空气带有一丝潮湿和冰冷,走在前头的夜叉小心地照亮前方,狸奴将火折子递给他,自己则双手小心地探索着身边的墙壁。
随着两人的深入,密道越来越狭窄,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的地步,密道也似乎没有尽头,仿佛能永无止境的走下去。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两人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开始有了变化,不再是冰冷潮湿,而是温热且干燥。顾言悉停下脚步,望向前方,只见油灯的光亮逐渐被一种微弱的日光取代。
狸奴轻轻拉住六哥的手臂,示意他小心前行。随着两人的接近,日光逐渐明亮起来。最终,他们到达了密道的尽头,面前是一处通向沙丘的出口。两人从密道中出来,眼前是一片金黄的沙漠,而他们所站的地方,正是乌海城西南方向最高的那座沙丘之巅。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乌海城,还能远眺到南方的灵武。
站在沙丘之巅,乌海城的壮观景色全然展现在顾言恕和顾言悉的眼前。浩瀚沙漠如金色的地毯铺开,而在这金色的中心,一片碧绿的绿洲犹如一颗明珠镶嵌其中。乌海城的中心是那片碧波浩渺的湖泊,湖水犹如从天空中坠落凡间的补天宝石,波光粼粼。这种天地之间的奇景,仿佛能触发人的心灵共鸣,兄弟二人被这美景震撼得心神摇曳,两人的身体犹如两颗被磁场牵引的铁砂。
狸奴环顾四周,感叹道:“没想到这神像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密道。”
夜叉点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必须小心防备,以免密道被敌军利用。”
旬月之后,赤霄军主力向北攻下临戎,乌海城在临戎和灵武之间,两地可以互为援引保乌海不失。乌海城又是沙漠中的孤城,难以存粮固守,因此顾言悉将手下射声军主力调往灵武防备东北方的吐蕃军。
此时乌海城内只有留有八百赤霄步兵守城,燕王每日率斥候探吐蕃虚实,留狸奴在城中雇佣匠人修建防御工事。
月已高挂,乌海城沐浴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中,城墙上的守军正和平常一样值班换岗,然而,吐蕃已悄无声息地集结了五千精锐铁骑,如同暗夜中的幽灵,从桌子山的阴影里涌出。他们身披黑色战袍,骑乘着黑色战马,像一道黑色的风暴绕道桌子山后奔腾而下。他们疾驰的蹄声被夜色和狂风所掩盖,直至接近乌海城时,守军才惊觉。
乌海城的哨兵急忙吹响了警戒号角,士兵们纷纷披甲持盾,跑上城墙。可是,当他们站稳脚跟,眼前的场景已令他们胆寒:整个地平线上都是铁骑的黑影,他们像潮水般涌来,声势浩大。城内的守军迅速集结,箭矢、火油、巨石一一准备好。但吐蕃铁骑的攻势凶猛,一时间乌海城的防线出现了松动。
箭雨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射向城墙上的守军。吐蕃铁骑举起手中的巨型战斧,冲击乌海城要塞的守军。城门和要塞在连续的猛攻下摇摇欲坠,每一次的猛攻都仿佛带有一股能撕裂天地的力量。
燕王顾言悉忙于部署阵型,此刻鼓声、角声此起彼伏。他在如此危机关头都展现出了出色的战场勇气和指挥才能,但他也深知,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袭让乌海城的形势岌岌可危。面对数量众多,且训练有素的吐蕃铁骑,乌海城的守军似乎已陷入了不利的局面。尽管战况惨烈,乌海城内的赤霄士兵们并没有放弃,他们用身体堆砌成的防线,与吐蕃铁骑展开了惨烈的浴血奋战,一时间刀光剑影,战火纷飞。
夜叉虽知道此刻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但他那不会半点武艺的七弟在城中留着只能等死。他布置好眼前的军务,便将狸奴唤来,想劝他从湿婆神像后的密道逃脱,只要能回到灵武就能召集射声军反攻乌海城。
“六哥,狸奴实在害怕,只求六哥送我一程。”狸奴此时身子似乎在不住的发抖,惊恐的面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顾言悉对狸奴战时如此失态有些无奈和失望,只得令姚将军暂代指挥之职,想着用半炷香工夫将狸奴送入密道再说。可当自己被狸奴从背后猛然推入密道中时,他才晓得那个惊惶无措的弟弟心中早已经有了成算。
顾言恕手持长剑将神像之手毅然斩下时,密道石门轰然落下,他蓦地意识到顾家儿郎血液里的果毅狠绝不只属于他的兄长们。
“六哥快走,快去灵武罢!”狸奴隔着石门劝夜叉,“若有你领兵回援,还有一线生机。”
“傻子!若我此时走了,乌海城只会更快失陷,你的命还要不要!”夜叉在密道中大声怒吼着,踢打着面前这个无论如何也抬不起的沉重石门。
有石门相阻拦,夜叉并不能看见狸奴脸上视死如归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七弟顾言恕冷然说道:“此刻起,我就是射声军主帅顾言悉,自当与前线将士们共死生。”
顾言恕矗立在燕王的营帐中,他深知此时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为了更好地指挥军队,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刺破了自己的手掌,任由血液自掌心缓缓流出。他低头微闭上双眼,然后将血液抹在自己如朗月般无瑕的脸上。鲜血与皮肤的碰撞,让他俊逸出尘的脸庞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壮感。接着,他戴上了一副由精铁锻造而成的面具,一时间,城中对燕王不十分熟悉的赤霄军士,几乎无人能辨出两人的不同。而姚屹将军此时明白狸奴一番苦心,自然不会戳破他近乎全是破绽的演技。
顾言恕知道自己不通排兵布阵,但有一点他还记得,杜彻返京前总是彻夜讲起自己读的兵书战法:“若是敌我兵力悬殊,且到了绝境之时,用火攻还有能玉石俱焚的希望”。他传令给赤霄军残余的守军将火油倾倒在乌海城各处,再铺上硝石、稻草和树枝。
吐蕃铁骑攻破城防,如洪水般涌入,犹如入无人之境。就在他们自以为可以轻松拿下城池的时候,许多道火星从城中土屋中飞出,与火油和硝石接触的瞬间,整个乌海城仿佛变成了地狱的火海。火焰像怒放的赤莲,瞬间将一切吞没。吐蕃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攻打得措手不及,纷纷惊叫和逃散,但火势已然无法控制。许多吐蕃铁骑被困在火中,他们的叫喊声和马嘶声混杂在一起,撕裂了夜的寂静。
城内烈火如龙,蜿蜒盘旋。高高的火焰凌空腾起,仿佛要触及那深蓝的穹顶。街市上的千年老树,历经百年风霜的市集,都在这场火龙的狂舞中化为灰烬。顾言恕站在瞭望台上,面色凝重地俯视着熊熊火焰吞噬的乌海城。心境亦如焦土般沉重,但他深知只有如此,才有可能让死局仍有一线生机。
正徽四年夏,前线传来豫王顾言恕殉国的噩耗,在帝京的炎炎夏日里,仿佛生出几分透骨的寒凉之意。
两仪殿内,顾言懋的身影愈发孤寂,他为了力行节俭,只留了一盏孤灯摇曳,如置身于深邃幽微的暗渊中。每当笔尖在纸面上留下痕迹,都仿佛刺破了那层沉闷的寂静,又好像在他的心上划过几道,顾言懋默默了良久,才写下“光烈”二字作为七弟的谥号,然后继续浏览着面前那厚重的奏折。
耳边回响起的是“乌海城早已被焚成焦土”,“豫王为了掩护燕王回灵武,身着兄长服饰纵马出城,吸引敌军火力”,“死在乱军之中,连尸首无法寻回”。
啊……连尸身都无法寻回啊!那个曾把自己的身体呵护得如珠如宝的傻弟弟啊!
“狸奴,你再也回不了帝京了吗?”阿虺神色平静的喃喃道。
他看着窗外夏夜里的盈盈月光,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被平南夫人毒打,锁进库房不给饭食,他也是这样淡然的望着窗外月光,记起先生教的一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冷月清辉里,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他知道他要护着自己,护着家人,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
他放下手中的奏疏,坐上轿辇去长乐宫。朝政繁忙,他许久没去探望母亲了。
如今早已不是梨花开放的时节,一路上枝桠都是光秃秃的,他却仿佛看见了溶溶的月光洒落在庭院的梨花上。
姚太后对他的到来很是意外,“阿虺你来啦,怎么不见夜叉和狸奴呢?”太医说自从瀛洲公主和姚婕妤早逝,她因伤心过度伤了心脉,所以记忆是极度恍惚的,时而活在昨日,时而活在经年之前。
太后让侍女端上自己做的栗子糕,阿虺尝了一口只觉甜到发腻,应该是记忆迷乱下加了好几次糖。顾言懋不动声色的吃下了一碟栗子糕,并且宽慰母亲做的味道极香甜可口。
“你这孩子,吃得也太不客气了,怎么不给两个弟弟留点?”姚念波脸上似有嗔怪之意,“你看夜叉吃得时候就安安静静的,狸奴就更懂事了,他自己吃得少反而笑着看你把他的份儿也吃了。”
“母后,以后别提狸奴了好不好?他再也…”顾言懋似有些不忍心往下说了,向母亲行了礼,云淡风轻的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