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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粉惜英雄(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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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又是一个黄昏。
冷风紧压枝头,苍老古树暗暗沉沉。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从镖局里走了出来。
丁行空形迹匆匆,冷风压着头发,他低着头,袖着手,急匆匆走出门来,绕过拐角。
一个人影忽然从树后转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酒,他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幸好他的眼睛依旧很亮,他紧紧盯着丁行空背影,缓缓喝下手中的酒,跟了过去。
这人赫然便是李寻欢,李寻欢在此等候一天,为的便是这一刻。
李寻欢的脚步优雅、矫捷,虽然不快,却绝对不慢。
自他入江湖以来,还不曾有一个人逃得过他的追踪。
丁行空也显然未想到未提防有人追踪,他步履很快,在街道中穿梭,显然有约而往。
陈州是个小城镇,丁行空的脚步加快,他想必已到了他的目的地,李寻欢却苦笑起来。
这个地方他虽未曾来过,这里的味道他却是十分熟悉的,这是勾栏,红粉之所,江湖人都知道要逃避追踪最好用的方法之一,就是躲入勾栏。难道丁行空早就知道有人跟踪?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人影绰绰之时,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李寻欢本来跟得并不太近,丁行空一入花楼,便失去形迹,他沉吟着,他的酒杯已经空了,花楼里最起码有很好很香的酒。
很快,他便不必再犹豫,因为已经有人替他做了选择。
李寻欢看的明明白白,一个女孩子绕过一片灯火阑珊,笔直朝他走了过来,那女孩子看起来不但个子很小,年纪也必定很小,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有了勾引男人的魅力。她走的不快,笑的却很欢,很甜,她的笑不一定是女人中最漂亮的,却甜的腻人,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的弯着,鼻头微微的皱着,两只酒涡调皮活泼,她只是笑着,便有不少男人转头来看她,她甚至没有穿露骨的衣服,没有涂脂抹粉。
在这样凄冷暗夜里,忽然见到这样子温暖的女孩子,无论是谁,心里都难免要高兴些的。
李寻欢微微退了一步,完全隐进暗影中,眯着眼,微微笑着,摇了摇空了的酒瓶子,又忍不住叹气。
“你要喝酒,为什么不到屋子里去?难道你是个穷鬼,已经喝不起酒?”
这声音清脆,明亮,如同春天雨后绿油油的叶子,滴的出水来。
李寻欢眼睛亮了亮,却又黯了下去,他故意叹息着,“如果只是穷鬼倒还好些,最怕的是,这只穷鬼还是个大大的酒鬼。”
女孩子道:“有多可怕?”
李寻欢道:“穷鬼至多吃饭不给钱,酒鬼却还要喝酒的,不仅喝了酒不给钱,酒若喝得多了,说不得便成了色鬼,那就更可怕了。”
女孩子咯咯笑起来,“你这人说话真有趣,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李寻欢道:“你难道不怕?”
女孩子道:“我不怕。”女孩子咯咯笑着,“我们那里好酒好菜多得是,只要我们愿意,多少穷鬼酒鬼都养得起,我更不怕色鬼,因为无论多么色的色鬼,见到我们家姑娘,都不会再想别的。”
李寻欢道:“你们家姑娘是谁?”
女孩子道:“我们家姑娘有名的很,我说出来保准你吓一跳。”
李寻欢道:“哦?”
女孩子道:“我们家姑娘叫燕小小,莺歌燕舞楼的燕小小。”
李寻欢道:“哦。”
女孩子瞪眼,“您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家姑娘?”
李寻欢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色鬼。”
女孩子又咯咯笑起来,“你放心,你很快就会做的,因为我家姑娘要请你吃酒。”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诱惑李寻欢,那样东西必定是酒,好酒,美酒,陈年佳酿。
李寻欢跟着女孩子来到莺歌燕舞楼。
这个名字俗气的花楼,却有着一群美丽而多情的女孩子,她们每一个都那么妖娆多姿,都那么有风情,要看一个女孩子美不美丽,除了脸,还要有柔软的身段,出众的气质,浑身的风情,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少,善于运用这种漂亮并且恰当好处的,却不算太多,这里的女孩子,却似乎个个都那么了解自己,个个都美丽的恰当好处。
却不知那位莺歌燕舞楼的燕小小姑娘,又该是何等的风情?
燕小小准备在自家小楼里迎客,精致小巧的双层小阁楼,十分雅致的院子,一副圆润光滑的石桌椅,菊花在角落里开的正艳,空气中充满了微微的苦涩。
李寻欢已经笑了出来,这最起码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孩子。
那爱笑的小女孩子朝李寻欢调皮的眨眨眼,极快的退了出去,寂静的院落,听着空气里遥远的喧嚣,也算别样的享受。
李寻欢脚步缓慢而沉稳,踏进了小阁。
他却忽然有些惊讶。
这本是很素净雅致的屋子,一应摆设物事,皆是素雅格调,阁内却有着十分浓郁的香味,这种香味并不常见,香的令人心烦,香的让人头晕。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总该知道一句话,过犹不及,如此素净雅致的院子本不该搭配这样芳香浓郁的屋子。
李寻花微微叹口气,脚步稳定,缓缓上了楼。
上了楼,无论是谁,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女儿闺阁在此,自然布置的比楼下精细的多,但无论如何精细,都已经吸引不了上楼人的注意,因为一个女孩子正静静的坐在屋子里,雅致的屋子里有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就像伟大的画师那点睛之笔,整个屋子似乎都活跃起来。
女孩子正背对着楼梯,在优雅缓慢的梳头,她的头发又黑又直又长,她手里梳子梳过头发,就像春风拂过碧波,她虽然没有丝毫动作,却已经使这个屋子充满了柔软温暖的气息。
屋子里灯光不太亮也不太暗,小厅中早已经摆上了酒菜,一壶味道醇厚的好酒,一壶上好的清茶,几道雅致小菜。
这实在是个诱人又引人感动的画面,一个浪子,游荡了太久,忽然见到温暖的灯光,忽然发现一个人在屋子里的等着他,有一桌好菜一壶好酒陪着他,便是李寻欢,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忍不住一声叹息。
燕小小道:“你叹息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她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甜美,还有些微微的幽怨,她就像一个终于等到丈夫回家的痴情女子,温柔而哀怨。
李寻欢紧紧盯着她,盯着她纤手握着梳子缓缓滑过头发,似乎已经看的痴了,他喃喃道:“我一定是走错了地方,姑娘一定是在等情郎。”
燕小小幽怨道:“难道阁下不叫李寻欢?”
李寻欢道:“难道你等得便是李寻欢?”
燕小小道:“不错,我等的便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等他,难道你认识他?”
燕小小却叹息一声,“你为何不坐下来?”
李寻欢坐了下去。
燕小小继续叹息着,“你为何不喝杯茶?”
桌子上明明有酒,有酒的时候,李寻欢是从不喝茶的,可他此刻却似乎非常听燕小小的话,燕小小说让他喝茶,他便当真倒了杯茶,喝了下去。
燕小小笑道:“你真是个乖孩子。”
李寻花也笑笑,“如果我没有看错,我的年纪最起码可以做你的爸爸。”
燕小小终于放下了梳子,她居然咯咯笑了起来,笑的弯下了腰去。
一个女孩子本不该有这么豪放的动作的,却不会有一个人舍得苛责她,她的声音实在太动听,珠落玉盘,黄莺出谷,又怎能形容这种声音之万一?
可是,这声音为何有些熟悉?
李寻欢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痴痴迷迷的盯着燕小小,脸颊似乎都微微泛红。
燕小小终于转过身来,轻柔的衣摆随着她的转身轻轻一飘,又软软垂落下去,连衣摆都不敢干扰她半分美丽,一个人的脸怎么会这么鬼斧神工,如此的恰当好处,她的美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那已经不算是一个人的脸,那已经是一种艺术,一种优雅、华贵、极其诱人的艺术。
李寻欢叹息着,“无怪乎那小丫头说无论是谁,见到他们家姑娘,都难免要当一当色鬼的。”
燕小小娇笑,“你也要当么?你也要欺负我么?”她虽说着“欺负”,却比谁都笑的更欢,比谁都更期待。
李寻欢脸色更红,眼神更痴痴迷迷,他叹息着,“我倒很想当一当色鬼的。”
燕小小道:“你为何不当呢?若是你要当,说不得我……我……”她没有再说下去,这种话,又怎需要继续说下去?
李寻欢额头鼻尖似乎都滚下豆大汗珠来,他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过来?”
燕小小沉了脸,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寻欢的异常,她生气道:“我虽然出身青楼,却不是随随便便投怀送抱的人。”
李寻欢笑道:“你确实不是,不过,如果你要杀我,这么远的距离,无论是拳头,还是掌力,都不太容易的。”
燕小小眨眨眼,“我请你喝酒,难道是为了要杀你?”
李寻欢笑道:“这么霸道的毒,我也是生平仅见。”
燕小小瞪着他,“你以为茶中有毒?”她忽然大步走了过去,拎起茶壶便往嘴里倒,这动作实在太粗鲁,李寻欢已经看的呆了。
燕小小放下茶壶,冷冷看着他,“茶里有没有毒?”
李寻欢苦笑,“没有。”
燕小小冷笑,“那么你是怀疑楼下的香味有毒?”
李寻欢笑了笑,他的汗如玉浆,似乎说话都已困难。
燕小小道:“我只不过喜欢那种香味,那香味对其他人也都没有事,只不过……”她忽然不说下去,忽然在李寻欢对面坐了下来,柔声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忽然不再生气,甚至开始关心李寻欢饿不饿。
李寻欢苦笑,“我只怕已经不想吃东西。”
燕小小道:“我劝你还是吃点的好,黄泉路上饿着肚子,总是难受的。”
李寻欢睁大眼睛,“难道这毒可以要了我的命?”
燕小小叹息一声,道:“这毒珍贵的很,我本不舍得用在你身上,只是你实在不该……”
李寻欢接道:“我实在不该昨晚上捉住你的手腕的,对么?”
这聪明漂亮的女孩子,赫然便是昨晚那被李寻欢捉住又逃走的女飞贼,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么高明的武功?或许这一切本就是一个局,李寻欢却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步步踏了进来。
燕小小低着头,“你真是个又聪明又有趣的人,我真舍不得杀你。”
李寻欢道:“你又为何一定要杀我呢?”
燕小小道:“因为有人请我杀你。”
李寻欢笑了笑,不再问了,他甚至不关心到底是谁要杀他,他只是柔声道:“你既然舍不得杀我,又不得不杀我,能不能帮我个忙?”
燕小小道:“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李寻欢道:“你若能让我做个明白鬼,我一定感激你。”
燕小小温柔的看着他,那眼神可以滴的出水来,她柔声道:“我尽量。”
李寻欢笑了笑,“我总该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燕小小眼睛亮了亮,道:“这个毒叫做‘情人’。”她很快解释,“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更能令人痛彻心扉,生不如死,更能害人性命?”
李寻欢十分赞同,“普天之下,唯有情之一字有此魅力。”
燕小小道:“你难道猜不出来怎么中的毒?还是不愿意承认?”
李寻欢道:“哦?”
燕小小道:“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喝的酒,是哪里来的?”
李寻欢虽然笑着,脸色却已苍白。
燕小小叹息着,“你这人看起来很聪明,却怎么总是做糊涂事呢?你知道吕荆阳从哪里来,以前做过什么,他是什么人么?”
李寻欢阴沉了脸,淡淡道:“荆阳是我的朋友。”
燕小小冷笑,“我的话你既不信,又何必要问。”
李寻欢当真闭上了嘴巴,一个字也不说了。
李寻欢的衣物都已经半湿,他到底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
燕小小忍不住道:“你难道已经没有问题?”
李寻欢淡淡道:“我这人有个不太好的毛病,我不太爱听骗人的话,你若不说实话,便不必再说。”
燕小小猛的站了起来,恨恨的瞪着他,大声道:“好,你去死吧。”
李寻欢笑了笑,抬手缓缓倒了杯酒,他全身都在冒汗,他的手竟然还勉强很稳定,他把酒缓缓喝了下去,咂了咂嘴,笑道:“十八年女儿红,好酒。”
燕小小瞪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快死掉的疯子,她大声道:“这酒里有毒,喝下去立马就死的剧毒。”
李寻欢笑了笑,又喝了杯酒,“既然已经中了毒,一种毒和两种毒又有什么差别?好酒不可浪费。”
燕小小狠狠瞪着他,“难道你早知道酒里面没有毒?”
李寻欢笑道:“在酒鬼的酒里下毒,要么他是疯子,要么他是傻子。”
燕小小道:“那么你早就知道茶里面也没有毒?”
李寻欢悠然道:“茶里面不仅没有毒,还有解药。”
燕小小道:“哦?”
李寻欢道:“楼下的那片香味,被控制在小小的范围内,屋外尚且一点不觉,踏入房内,便香味扑鼻,这虽不是毒,却是瘴气,极为霸道的人为的瘴气,我虽未曾见过,却是听人说起过的。”
燕小小道:“你既然明知有毒,为何还要进来?”
李寻欢道:“有毒必然有解药,一楼有毒,二楼主人必定已经准下解药。”
燕小小冷笑,“所以我让你喝茶,你便马上喝下去,你以为那是解药。”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燕小小冷笑,“茶中是有瘴毒的解药没错,却也有‘情人’之毒的引药,众人皆知,情爱固然害人不浅,若不遇见心爱之人,是半点苦头也尝不到的。”
李寻欢笑道:“哦,却原来这茶竟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失敬失敬。”
燕小小道:“你可知这‘情人’之毒毒性如何?”
李寻欢叹息着,“必定十分霸道。”
燕小小冷笑,“何止霸道?情人之毒如相思之痛,日日黄昏时节来侵,不经午夜辗转,难消毒性,日日痛不欲生,若无解药,便是神仙,也难熬这等苦痛。”
李寻欢黯然,“想必秦娘子等人所中也是此毒。”
燕小小冷哼一声,“他们痛苦却比你更深些。”
李寻欢沉默一会,叹息道:“姑娘本是佳人,奈何做这害人勾当?”
燕小小冷笑,“你自身尚且不保,倒还有闲情悲天悯人。”
李寻欢盯着她,“你们做什么,我倒不想管,我只关心刘破冰安危,他若有什么闪失,这事只怕不好了结。”
燕小小看怪物似地看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笑弯了腰去,“您难道不知道便是刘破冰请我杀你的么,我从未想过,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傻子呆子。”
李寻欢居然也笑笑,“想做这样的傻子呆子,也毕竟不太容易。”
燕小小盯着他,眨眨眼睛,“你是不是便是传说中的好人?”
李寻欢大笑,“你错了,好人的境界何等高深,我不仅不是个好人,我只怕已经是个坏人,懒人,或许已经不再算个人。”
他忽然看了看窗外,窗外有一轮明月,很沉静,这个时候,本该在月下喝酒舒心的。
他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袖,笑道:“话已经说完,我该走了。”
燕小小瞪大眼睛,不觉往后退了一小步,吃吃道:“你难道没有中毒?”
李寻欢笑道:“我不过中了毒,又没有被点穴道,为什么不能站起来离开?”
燕小小吃吃道:“我从未见过中了这种毒的人还可以……”
李寻欢打断了她,笑道:“很高兴认识你,燕姑娘,美丽的女孩子并不是时时可以见到的。”
他撩起衣襟,脚下两个起落,便消失于夜色。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他的动作居然还是很潇洒,很从容。
燕小小痴痴瞧着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么得……
她似乎已经忘了去追李寻欢,这世上,又有谁能追的上李寻欢?
良久,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人重重一声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