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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深路易行(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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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
灯光由远至近,仿若幽灵。
冷风呼啸,灯光停住,被风吹的炸了一炸,终于平平稳稳的被放在桌上。
有人叹息一声。
李寻欢恍若未闻,他的心,他的人,早已不在此处。
酒香忽然四溢。
李寻欢木雕一样的身子终于有了动作,他弯下了腰,用力咳嗽起来,用力的仿佛要把整个肺给咳出来。
来人重重冷哼一声。
李寻欢终于直起了腰,他并没有用力的笔挺着,所以还是微微的有些佝偻,这虽然还是一具年轻的躯体,他内心已经太老太老了。
李寻欢笑着,他的手已经碰到了硕大的酒坛子,这个酒坛子比刚才那只,不止大出了三倍,海量。
他的手里忽然被塞进一直小巧酒杯,晶莹剔透,圆润可爱。
李寻欢苦笑起来,“荆阳,你何必为难我。”
吕荆阳又是重重的一哼,沉着脸,“你也不怕醉死。”
李寻欢叹息道:“我倒希望醉死。”他抛开了酒杯,却只是盯着那坛子酒,眼睛极亮,“我便想着,今年虞七娘的酒也该到了。”
他极小心的抿了一口酒,微微眯着眼,顿了会,笑道:“若是七娘不放药材进酒里,这酒味道就更好。”
这扑鼻清冽酒香,又哪里有丝毫药味?话说回来,若当真有浓浓的药味儿,李寻欢又怎么会喝?这七娘,当真苦心,也是玲珑心思。
吕荆阳道:“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一个?”
李寻欢叹息着,“你的好消息通常都好不到哪里去。”
吕荆阳笑道:“倒未见得,坏消息却是坏的厉害的。”他取出一封信来,讽刺着道:“刘老爷的信,坏的够不够厉害?”
李寻欢接过了,就着暗光扫了一遍,平平整整的折起放好,嘴角微微勾着,也没什么悲喜,他沉吟着开口,“刘破冰最近可有什么不寻常?”
吕荆阳冷冷道:“没什么动静。”顿了顿,他忽然笑起来,“自上月刘大少擅自提了刘家钱庄分号三百万两银子,刘老爷大发雷霆之后,这花花大少就在刘家后院再没出过门。”
李寻欢皱起眉,“那三百万两查出去处没?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吕荆阳眼神闪动,“刘大少会不会拿银子买了杀手?比如刚才那三个人?”
李寻欢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三个人看起来都不是杀手,尤其那个姓吴的……再说,这三个人最多值五十万两。”
吕荆阳冷笑,“他那么恨你,说不得买了二十个人来杀你,车轮战,烦死你。”
李寻欢没有说话。
吕荆阳道:“这刘大少虽然很烦很蠢,但恨你的心思如此执着,到底为何?”
李寻欢淡淡道:“刘家与李家乃世交,破冰好胜。”
这答案不算令人满意,吕荆阳却懂了,其实一起长大的孩子都有此种经验的,父辈的期望,父辈的攀比心理,孩童的原始较量,人的各种负面心态,这些都是很难避免并且谁都无能为力的。
吕荆阳上下瞄着李寻欢,讽刺笑道:“我若与你一同长大,说不得也恨不得要杀你。”
李寻欢转了话题,“你说的好消息呢?”
吕荆阳摇头,“虞夫人捎了话来,八月二十八马王爷要出售一批宝马,有一匹极为神通,已经为你留着。”
李寻欢沉默一会,眼里再次浮现痛苦之色,“马三爷总算对得起朋友,可我已有多年不曾相马,空有宝马,错失伯乐,何其痛哉?”
吕荆阳瞪着他,“你不愿意去?”
李寻欢笑了笑,那种笑,比酒更苦涩。
吕荆阳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李寻欢道:“唤传甲过来,我……”
吕荆阳冷笑着,截口道:“你为何不吩咐我,难道有什么事他做的到我做不到么?”
李寻欢叹息一声,“帮我套一匹马,我出趟门。”
吕荆阳皱眉,“难道现在刚好天亮?”
李寻欢道:“天色已经黑了。”
吕荆阳道:“那你还要出门?”
李寻欢道:“天黑岂非正该出门?”
吕荆阳道:“难道鼎鼎大名的小李飞刀要做那三只手的勾当?”
李寻欢笑道:“或许要做的。”
吕荆阳瞪他半晌,硬邦邦转身出门。
李寻欢笑着看他,眼中有着温暖,也有黯然。
吕荆阳本是他初出关外之时所救,大雪漫天的深夜,一个醉的厉害的酒鬼救了一个快死的病鬼,原本也是一桩奇妙之事。
吕荆阳武艺平平,来历难定,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经商天才,李寻欢笑言,只要给他三百两银子,一年后他能变出三万两金子来。
他对李寻欢很有感情,可惜……
李寻欢叹息着,却不由笑了,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脚步声。
刘家祖上本为高官,后来才入的行贾,刘家的万通钱庄天下皆知,刘破冰以兴盛分号之名走来关外,百般的寻李寻欢的麻烦,其手段之顽劣,令人大皱其眉,其实,李寻欢也当真不太清楚他到底为何恨他这般厉害,不过,有些人的行为,岂非本来便不可以常理揣度?
万通钱庄距离李寻欢的居处有一个时辰的马程,马车的速度并不慢,所以,李寻欢不过喝了小半坛子酒的功夫,便近了。
万籁俱寂,四下无声。
本该是万籁无声,却总觉有些不同。
李寻欢狸猫般从马车里窜了出来,他听到了本不该在夜晚里出现的声音。
铁传甲速度也不慢,李寻欢没入深沉院落的瞬间,他也隐入,徒留马儿低刨。
刘破冰的院落在最里重,夜色深沉,一路行去,除去帐房微弱灯光,其他处都是寂静。
越近,越听得明白,那种仿佛地狱中才有的男人女人的凄楚哀嚎,那声音已经嘶哑,到底哀嚎多久,已不可知。
铁传甲心下更惊,刘破冰莫非出了事?
铁传甲急急冲着的身子忽然顿下,因为李寻欢就挡在他前面,李寻欢站在门口,没有再进去。
灯光从正面打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脸苍白而平面,团团阴影,看不出表情。
铁传甲却没有看他,他正震惊的看着院落里。
这是个很美丽的院落。
深秋,本已经没有多少种类的花,院落里却姹紫嫣红,充满了柔美的气息。
这是刘破冰的院落,铁传甲原是知道原是来过的。
可是院子里的人,一点都不可爱,一点都不柔美。
有谁见过一个已经崩溃掉的人那种歇斯底里的挣扎?有谁注意过一个疯子如何残害自己的身体?李寻欢见多识广,本也是见过的,却没有此刻这般惊异,因为这几个人,他刚刚见过,不过两个时辰前,他们还说过话,喝过酒。
那娇美声音正扭曲痉挛的在地上翻覆滚动,那种神态速度像是一只毛茸茸的虫子在太阳下迅速的翻动身体,丑陋并且让人打心里发毛,她的衣服早已经破碎,她的指甲沾满了鲜红,她的脸早已扭曲,爬满无数小溪般的水痕,她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
那屠老四没有翻滚,却在拿头撞墙,砰砰有声,土黄的墙混着鲜红,形成诡异的暗褐色,暗褐色已经在墙角流成了小溪。
那吴大侠最是冷静,他盘腿闭目端坐,仿佛入定的高僧,若非他汗湿重衣,若非他根根绷起的青筋,丝毫看不出他正忍受痛苦。
这难道是一群疯子,这难道修罗殿?人间岂有炼狱?
“怎么回事?”
李寻欢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开口,声音紧绷,铁传甲知道他是在压抑怒气,因为他自己同样心里难受。
他他问的是坐在屋子里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长相极好,挺拔坚韧的鼻子,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时他似乎受到莫大的惊吓,满脸恐惧,嘴唇一直神经质的颤抖着,瞪着李寻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寻欢没有再问,他穿过了庭院,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一坐下来,他便想喝酒,幸好,刚才酒坛子还在他手里。
刘破冰忽然叫了起来,他用力拍着桌子,大叫,“李寻欢,谁允许你走进我的屋子,谁允许你坐我的椅子,谁允许你在这里喝酒,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李寻欢淡淡道:“我并不想来,若不是令尊……”
刘破冰怒吼着,打断了他,“他管不着我,你更管不了,我不想看到你。”
李寻欢淡淡道:“我也没有管你的兴趣,我更想知道,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院子里痛苦的三个人。
刘破冰本来满脸怒容,听此言忽然瑟缩起来,气势已经不足,“他们,他们不过是我买来的奴仆,和你有什么想干?他们杀不了你,完成不了任务,我惩罚他们有什么不该?”
李寻欢终于把视线定他脸上,如同苍鹰盯住猎物,语气缓慢,“你下的毒?”
刘破冰大声道:“是我……是我怎么样?”
李寻欢道:“哪里来的毒?”
刘破冰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管不着。”
李寻欢道:“什么毒?”
刘破冰咬着牙,没有说话。
李寻欢缓缓站起身来,他个子本来就很高,又瘦的厉害,看起来好大一团阴影,他低着头,看着刘破冰,眼神在暗处,光芒微微闪动。
刘破冰忍受不住压力,大声道:“李寻欢,别以为你武功高就可以欺负人,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我还怕死不成?你有胆子就杀了我,就为他们报仇啊,让天下人再看看你多么高尚,多么杀亲弑友多么有侠客精神?”
李寻欢皱了眉,忽然弯下了腰,用力咳嗽起来,那挺起的脊椎硬如坚铁,瘦削如弓。
便是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声音很微弱,也不太熟悉,李寻欢认出是那吴大侠,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
李寻欢的身子忽然箭一般,射了出去。
他不是冲着吴大侠去的,而是笔直的冲出了院落,飞上了屋脊,他的动作轻如狸猫,他的速度仿若闪电。
他在追一个人,一个黑衣蒙面在夜里不太容易分辨的清楚的人。
风中依稀还有刘破冰的大叫,“李寻欢,你滚的远远的。”
那人速度实在太快,他竟然一点都不比李寻欢慢,李寻欢暗暗吃惊,这关外偏僻小城,何时来了这样一批高手?那娇美声音和屠老四武功已经非常不错,那吴大侠显然要更高一筹,这黑衣人的轻功看起来却比他们都高得多,难道这平静的小城已经不能平静了么?
李寻欢毕竟是李寻欢,在一处暗角,他的身形忽然斜斜冲天飞起,那种速度已经不能用笔墨形容,他堪堪落地,优容的转过身,那黑衣人便直挺挺杵在他面前,黑衣人反应还是奇速的,他若是再慢哪怕半分,就要冲进李寻欢的怀里。
李寻欢道:“姑娘若是累的话,可以歇会,男人都不介意等一等女孩子的。”
那黑衣人并不比李寻欢矮多少,却是身形婀娜,柔软灵巧,凑的近了,更是阵阵的幽香,明显便是女孩子,那女孩子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水灵水灵,乌黑分明,眼角微微的翘着,美丽的很,此时那双眼睛正瞪得大大的,狠狠的瞪着李寻欢。
她开口,声音异常嘶哑,活像砂纸擦在硬石板上那般刺耳,和那双眼睛说不出的不和谐,她只说了两个字,“让路。”
李寻欢道:“你完全可以走,不过在那之前,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女孩子冷冷瞪他,“你管不着。”
李寻欢道:“我管不管得着是我的事,你说不说却是你的事。”
女孩子道:“如果我不说呢?”
李寻欢道:“那说不得在下就要冒犯委屈姑娘了。”
女孩子冷笑一声,一语不发,一记柔若春风的掌力已经袭上李寻欢面门,一记刀锋般的掌刀已经切到李寻欢心口。
这女孩子出手,平平无奇,却毒辣的紧,这么近的距离,无仇无怨的两个人,她便要至人家于死地,若是一般人,只怕不死不伤也要狼狈了。
幸好李寻欢不是一般人,他微微吃了一惊之后,就伸出了手,目标是女孩子的手腕,女孩子的武器显然就是双掌,若是捉住她的手腕,她再有毒辣招数也施不出来了,可她又怎会随随便便被人擒到手腕?
李寻欢只是伸出手,也不见甚么招式,女孩子的两记杀手都被截断,她忽然便失去了先机,李寻欢的手已经靠近了她手腕,女孩子惊骇,连连翻掌,如蝶飞花舞,劲风凌厉刺人,她已经在瞬间换了十二种掌法,拍出了十八掌,可是她的手腕忽然到了李寻欢的手里,像是故意送进去的一样。
其实在那一刻,她若凌空后翻,也不见得躲不过李寻欢这一掌,这女孩子竟然拼着失败也不愿意后退。
李寻欢手上没有太多的力道,只是微微笑着,“这下可以说了么?”
女孩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活不开口。
李寻欢笑了笑,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目标是女孩子脸上的面罩,女孩子忽然笑了,她说话的时候好像破锣般,这一笑,却又是流莺都难比的好听,她咯咯的笑着,李寻欢这只手又缓缓垂了下来。
他问道:“你笑什么?”
女孩子道:“原来你是喜欢我,想非礼我。”
李寻欢很惊讶,“这话怎么说?”
女孩子眨眨眼,“其实你只要追求追求我,对我殷勤些,我也不一定非得喜欢刘破冰的。”
原来她竟是为了喜欢刘破冰而晚上去偷看的么?
李寻欢笑起来,笑的几分萧瑟零落,语气淡淡,“你继续喜欢他好了,他本是个可爱又有前途的年轻人。”
女孩子居然多嘴了,她好奇道:“你难道不是可爱又有前途的年轻人?”
李寻欢苦笑着,“我……”他只说了一个字,脸色忽然变了,他忽然听到了一阵依稀大吼大叫或者大声呼救的声音,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词,一个熟的要死烂的要死却是百用至少九十九灵的词,调虎离山。
声音正是从刘破冰院落方向传过来的。
距离太远,声音很微弱,女孩子显然没有听到,她狠狠的瞪着李寻欢,因为李寻欢一瞬间忽然加重了力道。
李寻欢皱了皱眉,手势一转,携紧了女孩子,他还未确定这女子是否可疑,或许她便是调虎离山的那只引子,他已经浮动身形,跃上了屋顶,却忽觉手腕虫蜇火燎般疼痛,女孩子已经从他手臂里钻了出去,往后一跃,便已远了。
女孩子恨恨道:“小心你以后落我手里,我定不饶你。”身子一拧,自远去了。
李寻欢苦笑一声,顾不得手腕新添的一圈牙印,脚底生风,往那院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