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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已隔九重天(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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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有一个好习惯,在没有足够证据之前,从来不会对任何事情下结论。
见到李寻欢之后,他便知道这黑暗之中,一定有其他岔道,另有入口,也或许,柳二让他选择的,只是不同方向,却通往同一个地方。
岔道渐多,有规律却不可寻。
二人跟着轻微火光,不敢稍有分离。
只是,何处是尽头?何处是出口?
李寻欢笑道:“或许这本就是一条死路,或许这里本就没有出口。”
他话刚刚说完,便知道他自己错了,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尽头,却没有出口。
多逢岔路,走至尽头,却无出路。
或许,他们走错了路,他们本该回头。
忽听“扎扎”之声。
楚留香脸色忽然一变,忽然回头,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的速度已经超越了人类可能有的极限,但他依旧碰了壁。
他只来得及看清柳二温和带笑的脸,在那迅速落下的石壁之后。
李寻欢也已经抢至恍然落下的石门之前,却已无用。
他几乎是惊叹,无可奈何,自嘲苦笑道:“我还从未曾见过这般速度的机关,得有一见,何其幸哉。”
楚留香没有说话,他就着李寻欢手里的火光,寻找可能的出口方法,机关的开关。
李寻欢道:“这地下监牢当真鬼斧神工,便是当今,也绝无一人能够比拟超越,那柳三公子虽未谋面,却早已神交佩服。”
楚留香讶道:“监牢?”
李寻欢看着他,笑道:“你为什么不坐下来歇歇?你看起来一直很紧张。”
楚留香停下了动作,如果这个机关那么容易打开,柳二也不会得意放心,他叹了口气。
他确实紧张,紧张的是这里的黑暗与无生气,与那来路何其相似。却不曾深想,葫芦谷距离那处何止百里?
这里,诚如李寻欢所说,或许只是一个监牢,一个地底的,制作精工的监牢。
此等监牢,不必细想便知,定是柳三杰作。
楚留香笑了笑,“柳三的聪明才智,巧手神工,天下确是无人能及。”
李寻欢叹了口气,“柳老爷何其有幸,有这样出色的儿子,他却……”
楚留香黯然,若没有那样的父亲,又怎会有出人头地的儿子?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柳老爷的儿子一个个都那般出色,他本以为乃是家教所致,却原来也不过利益所趋。
李寻欢道:“人心本异,欲多而修为深,欲望本身并无对错,只是有些人用错了方法,柳老爷若本心为恶,也不会有今日成就,柳二虽性偏激,总也迷途知返,岂非乐甚?有错改之便是。”
楚留香看着他,笑了笑,“柳二所言不错,你当真是个好人。”
李寻欢淡淡道:“你这样想,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他固然可以说出这番道理,却不一定认同,便是认同,也不一定体谅,不相干之人,他一向不管不理敬而远之,他这么说,只不过看着楚留香太难受,忍不住劝劝他。
楚留香黯然,“柳二本性决绝偏激,我只担心他行过激之事。”
李寻欢沉默一会,道:“他既不愿你干涉,或许有他自己的缘由。”
他没有说出的是,看柳二模样,显然已有求死之志,而一心赴死之人,劝之何用。
他不说,楚留香又如何不知道?柳二也不止一次的表示过要以死谢罪,生无可恋,但生命何其珍贵?又怎可随意结束?
他焦急忧心,不为其他,正为柳二异常偏激。
他从不曾看轻过毫无武功的柳二,更是赞赏柳三机智灵巧,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栽在这二人手上。
这所谓监牢狭长分布,左右十余尺,他一寸一寸摸遍,没有丝毫特异之处,况论机关出口。
他颓然坐下,面容已经浮现出疲倦。
李寻欢已经沉沉睡去,他紧皱着眉,蜷缩着身体,他正在忍受着痛苦,哪怕在睡梦之中。
他醒着的时候,总是温暖多情,看起来又坚强又可靠,几乎无坚不摧,他武功很高,脾气很好,更有一颗温柔的心,但只要他睡去,便似乎有无休止的痛苦,无论是□□,还是精神,或许有噩梦相伴,或许有心魔造孽,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又脆弱又可怜,他像极了受了伤害的孩子,苦苦挣扎,没有出路。
这个矛盾到极致的综合体,每每让楚留香不忍心再看下去。
所以他没有再看,他灭了火折子,抱起了这个人。
黑暗之中,阴冷刺骨,拥抱取暖,岂不比独抱寒冷美妙的多?
楚留香并没有完全睡去,他最大限度的放松身体,让自己尽可能的得到完全的休息。
暗夜之中,除去他们,再无人声。
李寻欢本便是经常轻微的咳的,睡梦之中也不例外,但时辰未久,却生了变故。
楚留香发现的并不慢,他本在等待,却未想,怀中体温持续的上升,已经异常。
这种时候,李寻欢竟然起了高热。
细细想来,这本不是稀奇之事,李寻欢虽然武功很高,身体却实在太差,他本就有咳嗽的毛病,本就是不爱惜身体的人,最近又连续受伤,更没有及时好好的休息,此时在这地底监牢安定下来,由着地底阴冷潮湿,竟勾出病势来。
但在此时,却能如何?
楚留香焦急起来,他用尽了办法,李寻欢却依旧意识沉沉,胡话连篇,他看起来痛苦万分,却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
此地潮湿寒冷,外冷而内热,楚留香虽不懂医理,却知如此下去,情况必然会恶化,无可奈何,他只希望,李寻欢足够强势,战胜病魔。
漆黑之中,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没有时辰概念,只觉许久。
楚留香无计可施,只能在范围内助他。
李寻欢病至深处,口中喃喃,只得“诗音”二字。
幸好,李寻欢终究是个坚强的人,他终于醒了,在似乎过了很久之后。
他固然汗湿重衣,似乎脱了层皮,楚留香竟然也十分憔悴,竟似乎瘦了半圈。
李寻欢有些惊讶,他只觉不过睡去一觉,却不知最起码有三四日光景。
楚留香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完全放松下来,“你醒了。”
李寻欢从来不是笨人,他看了眼楚留香手里的火折子,再看楚留香模样,仔细回想便知是怎么回事,不由歉然,“害你受累。”
楚留香笑了笑,“你怎么跟我客气?”
李寻欢怔了怔,大笑,叹息着道:“是啊,生死徘徊同患难的,又有几人?”
楚留香道:“你感觉可好些?”
李寻欢笑道:“已经无碍。”只要清醒着,他永远坚强。
醒来,醒来又能怎样?
既然寻找不到出口,只有等待,依旧是等待。
等待的时候,如果有个人可以说说话,或许时间会过得快些,等待会容易熬些。
楚留香道:“柳二本不是这样子,他本是个善良多情的少年,他本对人生充满了热爱,对每个人都很好,他本是最称职的医生。”
李寻欢叹息一声,他虽不知实情,不知柳二早年如何,却已猜出几分。
楚留香道:“柳二与秦娘子江湖相识,两情相悦,本是人人看好的情侣,朋友们都为他们祝福,当时却不过半年,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竟劳燕分飞,生死不相见。”
李寻欢回忆着秦娘子的模样,叹息道:“他们却依旧深深相爱。”
楚留香道:“谁也不知那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后来不久秦娘子所属的秦家堡忽然从江湖销声匿迹,秦娘子以少女之龄沦落江湖,柳二自那之后,也多居南疆偏僻之地,性子渐渐冷僻。”
李寻欢幽幽一叹,“问世间情为何物……”这是一句又老又烂的话,却总忍不住让人叹息。
他的眼神那么黯然,他想起了林诗音,想起了他自己,情之一字,谁能解个透彻,谁能脱得了羁绊?
楚留香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李寻欢道:“我从来没有对柳二或者秦娘子有半分责怪之意。”
楚留香道:“我知道,我不是解释,只不过感叹。”
李寻欢道:“哦?”
楚留香道:“感情既难捉摸,又难控制,我觉得,如果喜欢一个人,总应该让对方知道,总好过相忘江湖,悔恨一生。”
李寻欢忽觉心头重重一跳,他的眼神开始惊疑,尽量平稳下语气,笑道:“这话一点也没错,若是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总要把握,不该错过。”
楚留香道:“感情难道还分对错?”
李寻欢道:“正义真理,总该有个对错。”
楚留香道:“感情之事,难道还需要道德衡量?”
李寻欢叹息一声,笑道:“楚兄实在是个多情的人。”
楚留香没有说话。
李寻欢道:“你我应该已经算是朋友,你说是不是?”
楚留香道:“闲来无事,我一直在想……”他声音极缓极慢,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他缓缓道,“我在想,你我或许从来都不是朋友。”
李寻欢沉默着,却很快笑出来,“萍水相逢,是不是朋友又有什么分别?”
楚留香道:“你为何要欺骗自己?你为何不愿意承认?”
李寻欢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楚留香道:“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来,无论如何,它确实存在。”他紧紧盯着李寻欢,眼神温柔而坚定,“我对你感觉不一样,或许,我喜欢你,想刘破冰那样喜欢你。”
李寻欢只是叹息,只是有些无奈,却没有震惊。
其实,苗头本就一直存在,若是细心之人,便该发觉,无论是楚留香,还是李寻欢,都是细心的人。
二人自相遇开始,虽一直以朋友之礼相待,也一直以朋友自居,岂非从开始便与朋友所有不同?
既是朋友,看着他受苦,楚留香便不该痛心之余,心生怜惜,不该为他忧心焦急,痛其所痛,哀其所哀。
他本来就有许多朋友,他和胡铁花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他可以为胡铁花拼命,就算胡铁花病的厉害,中毒痛苦的厉害,他也不过痛心焦急,却绝对不会对胡铁花感到怜惜,这种感情付出的对象是个男人,本身便是异常,便是匪夷所思。
若是一般人遇此情景,定然要心生烦躁不安,痛苦不堪,但楚留香从来不是一般人,他是个很冷静很细心的人,更是个善于掩藏情绪的人,他一向认为把感情完全暴露出来不仅很愚蠢,而且很危险。但他又从来不是伪君子,从来不是期瞒自己的人,他一向对自己控制的很好。
感情走势固然有异,他虽有心,却未有机会深想,也只有在这等昏暗地,思绪完全平静下来,才能仔仔细细整理思绪,诚然自欺,何谓欺人?
李寻欢岂非也有不该?他固然是个心软的人,他固然对人温柔,但他又岂是软弱之人?他又何曾为任何人软化过?在那个早上,在那个楚留香的怀抱,他竟然感觉到温暖,竟然心生留恋,在那个时候,心细如他,早已觉察到悄然来临的危险。
他固然多情,却是个善于掩藏情绪的人,更是个对自己不太友好的人,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的感情可以被苦苦压制不被人发觉,那个人一定是李寻欢。
他本来以为,聪明如楚留香,定然不会捅破这层令人恐惧的窗户纸,因为他自身便从未好奇过窗户后面会是什么,他却忘了,楚留香不仅是个对自己十分诚实的人,更是个爱好探险的人,于此,李寻欢除了叹息,还能如何?
他们本该是很好的朋友,却似乎,朋友已经是奢求。
李寻欢道:“你是个勇敢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接话。
李寻欢道:“我却不是。”
他没有否认感情,却在说勇敢,他知道,楚留香心如明镜,对他说谎,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更是对他的不尊重。
楚留香吁口气,“我知道。”他早已预料到结果。
李寻欢道:“或许我们依旧可以是朋友。”
楚留香笑道:“谁说不是?”
他的笑容忽然凝住,他听到有人也在笑,笑的满是嘲讽,笑声难听的就像一条毛毛虫在心脏上蠕动。
那怪异声音道:“原来楚香帅竟然喜欢男人?”
又道:“原来男人也可以喜欢男人?”
再道:“楚香帅风流之名,竟可如此解么?”
更道:“原来楚香帅也是委曲求全之人,好笑啊好笑。”
……
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一连数句,又急又快,却没有任何两个声音相同哪怕相似。难道竟有许多人再此?难道这人竟有口技变音之能?
楚留香忽然开口,他只说了一句话,四个字,那个声音忽然便消失。
他说道:“柳三,是你。”
他的语气那么肯定,他的眼睛也钉在一定的方向。
那是一面墙,黑灰的墙壁,一点特殊都没有,但声音再次从那里响起。
柳三咯咯笑道:“早知瞒不过香帅,厉害,厉害。”
楚留香叹息一声,“你岂非有意让我猜到?你又为何不变出几个女孩子的声音来?”
柳三咯咯笑不停,说话都有些打结,他笑道:“这倒是个有趣的注意,下次我可以试试。”
楚留香叹息一声,“柳三……”
柳三也叹了口气,“我许久不与人说话,让我说说有什么要紧?让我笑笑有什么要紧?”他说话又急又快,却异常清晰,宛如耳畔。
楚留香面色黯然,“你可是被囚在此?已经许久了么?”
柳三冷冷道:“收起你的怜悯,收起你的自作多情,我不是乞丐。”
楚留香深深吸了口气,道:“抱歉。”
柳三道:“谁能囚的了我?我自己愿意呆在这里,我喜欢这里。”
楚留香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柳三笑他,“你难道可以在这里计算时间?”
楚留香语塞,他确实不能。
柳三道:“你们在这里,实在太吵,吵的我睡觉都睡不好,还是快快离开的好。”
楚留香苦笑,“我们不能离开。”
柳三怒道:“为何不能离开?”
楚留香道:“我们寻不到出口。”
柳三沉默一会,忽然大怒,大骂道:“笨蛋,笨蛋,枉你自命天下第一聪明人,简直愚不可及,笨的无可救药。”
楚留香苦笑,“这称号从何说起,在下怎从未听过?”
柳三也不理他,只自沉吟,终于下了决心,“好,好,算我委屈一次,待会便有我家奴前来,你们随他离开便是,快快离开,快快离开的好。”
楚留香道:“柳三,我只听你声音,你是否该见我一面?”
柳三怒道:“我为何要见你?你难道是漂亮的女孩子?您难道当我也喜欢男人?”
楚留香道:“你我总是朋友。”
柳三道:“你是父亲的朋友,是柳二的朋友,却不是我的朋友,柳三从来没有楚香帅这样的朋友。”
楚留香道:“就算我不是你的朋友,你总是我的朋友,我想念我的朋友,难道不该见一见?”
柳三道:“你为何一定要见我?”
楚留香道:“我想跟你说说话,看你好不好。”
柳三道:“我很好,好得不得了,你想说什么,难道这样不能说?”
楚留香道:“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柳三道:“柳二把你送到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情?你不必再问我,我也不会说什么。”
楚留香沉吟着,“乌蒙山有一座流云峰,流云峰中有一个奇特的部落,柳兄可知道?”
柳三忽然沉默了,他本来说话又急又快,一沉默便显得突兀怪异。
他再开口,语气已经焦急,“他们,他们怎么了?”
楚留香忽然不忍再说。
柳三催促,“你快说你快说,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惹人讨厌。”
楚留香叹了口气,把先前之事简略说了。
他本早怀疑那部落的无辜,因其偏僻不识汉话,便想起柳三来。
柳三性情怪异,总爱四处探寻新奇,也总有许多古古怪怪的朋友。
柳三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抖的厉害,他愤怒的叫道:“他们杀了我的朋友,他们竟然敢杀了我的朋友。”
楚留香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或许本不该说出此事。
柳三忽然叫道:“楚留香,你快走快走,你实在是个不祥的人,见到你就要倒霉,见到你就有灾难,以后你莫再见我,快走快走。”
楚留香脸色有些变了,不是因为柳三赶他,而是因为他的话。
他却已无暇在想。
柳三道:“灭了你的火光,快点快点。”
火折子本就细小,很快被熄灭,一片黑暗,伸手五指不辨。
黑暗之中,忽听“扎扎”之声响起。
柳三道:“一直走,莫回头,家奴已经在等着你们。”
楚留香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柳三,你保重。”
柳三本就是个性极其怪癖之人,他既不愿再说,楚留香只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