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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chapter19·青柑橘-后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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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斯奈德再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马车车厢里。
外面的驱车人和马都很急,一个把鞭子扬的飞快,像是在抽陀螺。一个把蹄子抬的细密,几乎从不停歇。
这带着整个车厢都摇摇晃晃的,让她还未痊愈的右腿震的生疼。
可是她顾不上这些,她一心只想着向窗外看去。透过时不时摇动露出空隙的窗帘,她勉强辨认出,他们正走在一条直通村子外荒林的小路。
她转头的这个动作是如此的轻微,以至于它完全被林中的风和车厢内肃穆的环境给遮掩住了。
还是在她怔了好一会儿,把目光调转回昏暗的车顶木板上之后,这个发鬓沉默的摩擦才把玛丽安从悲伤的失神中惊醒。
“姐姐,他回村子了吗?”
玛丽安听着这个沙哑又亲切的声音,惊喜的想要立马就搭话,可是临了这个问题,却只能张了张嘴,拿自己的衣袖揩去眼角的泪水,求助般的看向自己的父母。
“……你的腿怎么样了。”
拍了拍掩面依旧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的妻子,他们的父亲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玛丽安和其他的格雷克纷纷起身给这一半的大家长让座。
“还好。”
父亲的提问让她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受伤的腿上。
不过她并不想说太多。
一方面,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也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没有主见的小女孩了,她很轻易的就能做到自己曾经认为很难的所谓“不卑不亢的回答”。
另一方面,则是她对眼前正在发生的避重就轻感不感兴趣。她知道自己想提问的问题是什么,并且知道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那是一头从西西里狼群离开独自闯荡的独狼,交给你哥哥的礼物。
他把它送给了我们,我们又把它用在了你的身上。看起来效果不错,而且,确实履行了对方使用之后不会被感染变生成狼人的附文说明。”
这么一说,斯奈德的确开始觉得自己的患处变得又疼又痒。
——那不是腐烂且有蛆虫在内部爬行的侵蚀感,而是肉芽和骨骼,它在不断的新生,链接,被矫正,被覆盖。也许一天之内它就能恢复彻底,没有任何后遗症了。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斯奈德依旧盯着自己的父亲。
对方则垂下眼睑。
“他说会和我们在村子里汇合。
……而且,那头狼会帮他的。”
“这样。”
斯奈德把头转回去,望向头顶的木板。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头靠着的枕头的两边就被沾湿了。
马车滴滴答答的走了一会儿,停下了。但是斯奈德依旧没动,其他人也没有动。
他们就停在这片蒿草丛中,等待着。
斯奈德的泪水一直在流,
一如村子中人们相传的话语。
“他死了吗?”
“……或许吧。”
“我看到他自己一个人上马走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呢……”
“所以村子里的人才那么少啊,我们也能不被管制,还有酒喝,还有酒馆可以侃大山。”
“……也许人家已经偷偷回来了,只不过为了躲着那群黑心的,在偷偷看我们呢。”
“不可能吧。”
“怎么没可能,那都不是一般人,要不怎么能带着我们,一直把村子里的水握在自己手里。换做是其他的愣头青,怕不是现在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在熙熙攘攘中,有人沉重的砸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杯。
“我们得去找他!我们看着那些比我们年轻的人为了维护集体的利益而受伤流血,甚至失去自己的性命,就已经够荒唐了。
他应该是个英雄。不论这次反抗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应该拿出一个态度,一个对待英雄的态度,不论他是死是活。”
酒馆中陷入了沉默,随后有人推开了椅子站了起来,跟着第一个起来呐喊的人离开了酒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看向吧台后正在拿丝巾蹭着酒杯的老板。
“看什么?”
老板抬眼扫了一圈,把酒杯放下。
“想干的都是好事,酒钱也不多,什么时候都能还。
你们也一样,刚刚喝的都是请你们的。
但要是有人喝了酒,还不干实事,那我只能把猎枪捅进各位的嗓子眼,让你们把吞下去的酒液奉还给大地了。”
众人连连点头,一半从心,一半的确是被刚才那番话打动的离开了酒馆。
而老板则看着他们离开,直到最后,偌大的酒馆空无一人,他才叹息了一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并拿上自己的钱袋和猎枪,走出了这个他待了八年的地方,随后潇洒的划亮一支火柴,给这个承载了他一段记忆的场所,也点上了火。
“……唉,从一个地方又到另一个地方。
有黑手党在,西西里就没办法安生,每时每刻都乱的像一锅粥。”
他站在寻找着那位反抗者的人潮里,想着那位格雷克当中的老大似乎说过如果事情败露,他打算给家里人安排的去处。
“美国吗,那或许是个好地方。”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持着猎枪,还是跟上了人群的末尾。
想法虽好,但他手头可并不充裕。
索性恢复一下自己亡命徒的身份,黑吃黑,从黑手党的手里捞点,也算是把这么多年他们欠下的,一次都吃回了本。
“你们都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看着几乎是全村,黑压压的涌向门口的居民们,留守监视的黑手党喽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他色厉内荏的大声呼喊着,拿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疯了一样的挥舞着它,仿佛这么做就能给自己带来勇气。
“去你的。”
后一步赶来的酒馆老板白了他一眼,掏出手枪挤过人群就对着对面的胸脯来了一枪。
迸溅的鲜血和痛呼也一下子揭开了中枪者伪装后的恐惧与脆弱。
剩下的村民们有干草叉的就拿干草叉,有锄头铲子的就拿锄头铲子,没有工具的则拳打脚踢。众人一拥而上,很快就解决了黑手党留在村子里的守备力量。
继而,他们分散开来到村子周围,很快就发现了斯奈德所在的马车,但是因为一种别样的敬畏,让这些以往的邻居,都以一种庄重的态度围住马车,而不是一股脑的拥上前去,问一些很失礼的问题。
车上的母亲只比她的丈夫慢了一步掀开帘子。她先是饱含希望的环望了一圈人群,仔仔细细,几乎没有漏下任何一张脸和躲藏在哪个人身后的影子。
“格雷克夫人。”
前前后后的,不少人主动和她打着招呼,可她都闻而未闻。
而就在这漫长的寻找和凝视过后,这个母亲,她眼里的光则突然熄灭了。
她抿着的嘴唇因为更用力而发白,她的眼睛闭合,继而仰出窗口的上半个身子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猝然的向后倒去。
她那本来就因为惊惧交加而显得孱弱的脸色,现在也如同柑橘落到地上之后,光泽不再的表皮,褪色成了黯淡的蜡黄。
即使她没有在脸上笼罩一层带有特殊含义的黑纱,所有人也都明白了,她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层心碎的含义。
这是只有挚爱自己骨肉的母亲,才能完满的还原出的,最痛切的表达。
玛丽安和其他的孩子立马上前,扶住了自己的母亲。
斯奈德下不了床,但还能望得见窗边,相拥的人的背影。
她急促的呼吸,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心里分离出来,卡住了她的气管,让她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抽噎,但是这种痛苦,却又不能立马要了她的性命。
这个鱼刺的名字,就叫做悲伤。
它此刻让她感到生不如死。
环顾了一圈,全家人只有父亲能站出来道谢。
他做手势让孩子们把他们的母亲抬回车厢,并让她闻一闻对稳定情绪有些作用的嗅盐,然后推开右侧的车门,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谢谢你们,来看望我们,顺便帮忙找我们,最骄傲的大儿子。”
“但是很明显……”
“他不幸的在这场斗争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仅仅是因为一个,不出于主观意愿的背叛。
不过我不怪那个粗心的人,因为据我所知,他为了赎罪,在早些时候因为和我的儿子一起冲出村去。”
说到这里,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了自己的怒气以不再诋毁一个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可怜人。
“我也不怪你们,因为在这个充满了懦夫和守旧者的国家的氛围里,你们已经在不损害自己生命的前提下,为反抗黑手党的剥削,做了最大的努力。”
他望了一眼人群,眼中涌动着毫不掩饰的失望。
他接着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在那场不体面的战争当中用一条残疾至今的右腿救了几个懦夫得来的荣誉勋章也丢了出去。随后迈步,让半个身体走进车厢。
“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希望你们能不被同化成为黑手党的一份子,也希望,你们仍能活到我的孩子把我的尸骨送回故土的那一天。”
他拍了拍马车夫,那个受他恩惠避免参军入伍的远房亲戚的独子的肩膀,便回到家人的身边,不想再和其他人解释。
缰绳被拉直,挽马也打了个响鼻。
原本围着他们的人都识趣的让出了一条道路。
他们呆立着,看着格雷克一家的离去,从此也像是失去了脊梁骨和勇气一样,唯唯诺诺的和黑手党签下了卖水和卖地的协议。
从此果园里种什么由不得他们,连溪水也被水泥框住,以分钟为单位计费流进他们的土地,长出果实,被送进打着帮派皮包公司商标的篮筐里,十抽一再层层分润的返利,还给他们,来回往复,抽干了他们的血肉,也黯淡了他们的灵魂。
没有皮包骨头的人散兵游勇的跟随着第一个杀人的酒馆老板离开了这个村子,但更多的人没有勇气离开,连带着他们的子嗣也被困在了这个地狱,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于是团结,礼貌而克制的村子消失不见了,转而被移植了南美和美国西部的狂乱。男人要不沉溺于同流合污,就是想办法寻欢作乐。
一半的女人也随之堕落成了花街上的游女,另一半则随时都在想办法逃出去,可惜最后成功的寥寥无几。
围城,哪里都是围城,不论是村子,还是人们要乘船离开的港口,都一样。
临走时,斯奈德看见,港口隔壁街上的妓女在雨后的街上拉着路人调情,欢笑与娇俏。
阴暗里坐在湿泥上的流浪汉捧着仅剩的一瓶酒沉默。
渔夫们扯上丰收的网,街区陷入了湿泥一样的鱼腥味里,吝啬的妇人则为了生计在这腥臭之中和他们的夫人讨价还价。
他们其实都不想这样。
她也一样。
身不由己。
如果当初她听从兄长的话,她就能成为一个虔诚的教士,并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了吗?
这个问题她依旧不知道,或许她的兄长也不知道。
他可能只是单纯的想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推离那个泥坑,远离黑手党,远离暴力,做什么都好,只要体面就行。
可惜这只是一个猜测,她来不及问他,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就像他幼时为了都她开心,而拿报纸随便叠成的纸船,放在水里没飘多久,转头再看,它就彻底没了踪影。
想着想着,她还记得那张报纸上还正巧有一首蛮合情理的小诗。
“……”
“……就像我们年轻时的彻夜长谈,
那些本应被生活置于我们生命中的快乐,
那些我们前人所犯下的错误,
对我们如同白昼冷光一样清晰。
但是现在,那些日子已经死去消失,
而我们本拥有的未来现在已经成为过去,
而我们紧抓着只是一些蛛网,
我们的渴望在我们手中化为了灰烬。”
望着窗外的大海,斯奈德仰头,但仍有那一滴苍白的泪水落下,也混进了连绵的海涛闲话里。
【bgm:The falling songs——Matt Ellio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