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言表》有家熠

21、第21章 桃花源记【回】

　　上初中的年纪，还带着些小孩子气，大部分情绪不会掩藏在心里，江侨那个时候经常会想为什么他的妈妈不懂他、不体贴他，只会没完没了的要求他，约束他。他也试图通过冷脸，不吃饭，不说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这些在宋玉馨的眼里，都不是问题，只要江侨还去按时上学，还会按时做功课，他的成绩没有退后，宋玉馨一向对这些小打小闹还是好脸色的。

　　江侨深觉自己的无能。

　　有一天晚上，江侨背着书包，路过自家的田地，穿过一条条小路，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就走到了一处桃林。桃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在漆黑的夜色下形成了一片天然的迷宫，江侨鬼使神差地，向深处走去。

　　随便找了一棵桃树，江侨把书包放在一旁，坐下了。

　　突然，寂静的黑夜中传出一道巨大的“哗啦”声，好像是有人掀翻了桌子。

　　接着便是不断地尖叫声和嚷骂声。

　　江侨动作冻结了，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靠近，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穿梭过桃林，走到了江侨的身旁。

　　“哥哥，你来我们家的地里干什么啊？”

　　小女孩看到黑暗中的陌生人，也不怯，奶声奶气地问，两只眼睛里单纯就是好奇。

　　小女孩旁边有一个较大一点的男孩，和江侨差不多年纪，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江侨突然被抓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孩没有发表什么言论，只是拉着妹妹往桃林更深处走。

　　两方相安无事，这天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就会有二，江侨开始频繁在回家路上绕去这片桃林，那个时候语文课上刚学过《桃花源记》，那片桃林就成为了他和自己的无能无力以及迷茫相处的地方。

　　在桃林的“避世”的日子维持到了江侨上初三的时候。

　　为了让江侨能够在最后阶段全心全意冲刺备考的宋玉馨，二话不说地又给江侨加了补习，让他真正意义上的开始了家与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他没有时间再偷溜来这里了。

　　“我明天开始就不来这里了。”江侨垂着双眼，开口对那个男孩说。

　　男孩还是没有吭声，只是盯着江侨看。

　　这半年多的时间来，他们每次都可以在偌大的桃林中偶遇，两人通常是各占一方天地，琢磨各自心事。只有男孩的妹妹，和树叶说话、和小草说话、有的时候和江侨说话，抓起任何东西都可以玩得很开心。

　　直到有一次她不小心撕烂了江侨的一本习题练习册。

　　“小希你干什么！”男孩听见声响的那一刻震怒，二话不说一把将他的妹妹拉扯过来。

　　那本练习册已经被撕成了两半，其中几页已经散落在了地上。

　　男孩气得扬起了右手，准备往小希的屁股上招呼。

　　“你干什么？！”江侨大声地制止了他。

　　这是江侨第一次在这个永远面色冷峻的男生脸上看到了窘迫的样子。

　　“对不起。你的书······我会赔给你的。”男孩道歉。

　　江侨并不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因为撕坏书去打人来惩罚是不对的。

　　“没事的。”江侨从小希手里拿过书，练习册整整齐齐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订起来其实完全不影响阅读和使用，只不过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压在身上的学业，江侨一下子泄了气，随手把练习册塞回小希的手里，“你玩吧。”

　　语气称得上是非常温柔。

　　男孩又一把将练习册从自己妹妹手里抢回来，“你疯了吗你！”他对着江侨吼。

　　江侨刚坐下，闻言抬头看向男生，男生低头看他，两个人一高一低对视着彼此，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了。

　　男孩不说话，就地而坐在江侨的旁边，小心翼翼地将褶皱压平整，再把书页按顺序拼好，完成这些，他对江侨说：“借一下胶带。”

　　江侨将整个笔盒都给他。

　　男孩在聚精会神地粘书，江侨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看他粘。

　　江侨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资格拥有这些书。

　　在母亲的作用下，书本和知识对江侨来说已经不再单纯，他只是在被动的、被迫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完成着知识的学习。

　　江侨木着脸，一手拎过自己的书包，像扔垃圾一样扔在男孩的面前，说：“全部送你了。”

　　男孩转过头看他，眼神中是难以置信和愤怒。

　　一是不相信有人将十几本书就这么拱手送了人，二是不相信真的有人将这些宝贵的书视为敝屣。

　　眼看江侨真的没有任何留恋和不舍，男孩也不怂，随便在笔盒里抓起一只笔，开始往每一本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江侨无动于衷。他眼看着男孩在他的书和作业本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沈冀”。

　　“写上了我的名字，你就算明天后悔来要，我也不会给你的！”沈冀颇有些明天要看江侨后悔的窘样。

　　这是这么久以来江侨第一次在沈冀的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表情。

　　就这样歪打正着的，江侨实现了他的叛逆行动，可是他也低估了他母亲对他学业的在乎程度。

　　第二天夜晚，江侨顶着紫青的额头，来桃林找沈冀。

　　“课本我不要了，你把作业和练习册还我吧。”江侨说，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沈冀的心中是鄙夷的。

　　果然，任何人都是不会信守承诺的。

　　沈冀又变成了那个易怒易暴躁的男孩，一把拿起手边的九年级语文上册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给江侨的额头造成了二次伤害。

　　江侨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宋玉馨骂他是逆子，没有资格吃饭，江侨也就不吃，到了今天晚上被沈冀这么一砸，当即头脑晕眩，身体控制不住地蹲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把沈冀吓得不轻，小希还在旁边大喊：“哥哥你杀人了！”更是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

　　沈冀忙跑过去查看情况，问话江侨也不答，借着稀稀拉拉的月光，沈冀才看见他额角的伤。

　　本来只是有些肿紫的地方这下子直接破了皮，隐隐地渗着血。

　　沈冀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的狂躁父亲附了身，像他揍妈妈那样，他自己也伤害了别人。

　　“你等一下。”沈冀嘱咐完这句话就急匆匆跑回家，小希谨慎地向江侨靠近，轻声问：“哥哥你还活着吗？”

　　听见他的问话江侨想笑，却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幅度很小地点点头。

　　小希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哥哥吃糖，吃糖就会好的。”说着贴心地将糖纸剥开，把糖喂到江侨的嘴边。

　　小小的一颗糖将江侨从即将晕厥的边界拉了回来。

　　沈冀快步跑回来了，他是真的怕江侨出什么事。

　　看到江侨还喘着气，沈冀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搞的？没吃饭还是摸黑撞墙上了？被书砸一下就倒，怎么这么柔弱。”沈冀手里拿着块沾了碘伏的布擦着江侨头上破皮的那块地方，深知自己没理，虽然语气不好，但好歹声音比刚才小了些。

　　“确实没吃饭，我妈拿饭碗砸得我，没有撞墙上。”

　　江侨三句话回答了沈冀，也解释清楚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沈冀动作一顿，还没想好说什么，江侨就接着说：“对不起，可是我是真的需要习题和练习册，你能把它们还给我吗？”

　　江侨看得出来沈冀很爱书，书本他会回头再想办法，但是没有提升成绩的这些练习题，对他母亲来说是怎么样都不可以的。

　　沈冀不是不讲理的人，有些不舍得这些书是真的，他还是将整个书包甩给了江侨，态度一如他拿到时那样。

　　“谢谢。”

　　宋玉馨并没有给江侨太多的时间，江侨拿到书就往回家赶。

　　走之前，江侨对小希表达了感谢：“哥哥明天给你带好多糖吃。”

　　小希开心的不住点头，沈冀则是在心里理所当然把这句话当做谎话。

　　第二天，夜晚和昨晚一样的黑，夜里田间的风总是有些深入骨的寒冷的，沈冀却仰天躺在林子中，欣赏着被桃叶挡得七七八八的月光。

　　他果然撒谎了啊。

　　沈冀再一次见到江侨是在十月后，而且是在一个天还大亮的下午。

　　江侨拎着两个很大的布袋，站在桃林前。

　　沈冀站在房门前怔愣，猛然在白天见到江侨，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的长相，失去了黑夜的保护，让他觉得有点奇怪。

　　“哥哥！”小希首当其冲向江侨跑了过去。

　　“乖，来，给你糖。”江侨履行了自己承诺，从其中一个布袋中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糖果。

　　小希还没有接到手里就被沈冀半道抢走了。

　　“你一次性给她这么多糖是想让她仅有的几颗牙都掉完吗？”沈冀没好气地说。

　　江侨难得笑了一下。他把手里的两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往起来提了提，对沈冀说：“谢谢你前阵子的收留，这些是送你的。”

　　沈冀疑问又觉得莫名其妙，接过江侨手里的布袋，没想到两个袋子沉得将他的双手一坠，差点把他拽倒。

　　沈冀索性蹲下来，打算瞧瞧袋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是书，满满两大袋都是书。

　　沈冀抬眸看向江侨。

　　江侨满是善意地笑着。

　　沈冀没想到从真正意义上懂他的人是江侨。

　　袋子里什么书都有，小学初中的课外读物、经典名著、连一些课本也在里面。

　　原来江侨对这些用过的看过的书没什么概念，有的时候甚至是在心里想：将来一把火烧了它们。

　　幸好他遇见了沈冀，这些书才有了真正的归宿。

　　“这些都······送给我？”沈冀其实很想问江侨送他书的真正原因，他好像能猜到一星半点，可是青春期男生的自尊却不允许他自己开口。

　　“对。”江侨温声肯定，“我之后还会送书来，就当是把它们暂存在你这里，我们共享一个······‘桃林图书馆’。”

　　江侨贴心的保护住了沈冀的自尊，沈冀却不知道，江侨今天能来这里，并且把自己的书送给他，是江侨暂时丢掉自我，用期中成绩为条件，和宋玉馨请求来的。

　　将自己麻木了一段时间后，回到这片桃林，短暂的回到本我中。

　　他在这里能待半天，也是江侨向宋玉馨提的条件之一。

　　看到沈冀兴奋又满意的神色，江侨整个人也松懈了下来，从布袋中随便抽出了一本书，向桃林荫蔽下走去。

　　沈冀一本一本地察看，怎么都看不够，在快到袋子的底部地方，他忽然发现了上次的那本九年级语文上册。疑惑间随手一翻，书页赫然是上次自己看了一半的《精神的三件小屋》，还夹着上次自己随手塞进去当做书签的两片桃叶。课文的其中一段被橘色的荧光笔显眼地标记了出来：「你的一生，经历过所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仿佛以木石制作的古老乐器，铺陈在精神小屋的几案上，一任岁月飘逝，在某一个金戈铁血之夜，它们会无师自通，与天地呼应，铮铮作响。」

　　沈冀不记得上次书里有这样标记，也不记得江侨是不是有橘色的荧光笔，现在他知道，他们俩好像，都挺别扭的。

　　别扭地想认识对方，和对方做朋友，也别扭地想向对方表达好意。

　　沈冀拿着那本语文书走到江侨身旁，坐下，应该是平生第一次，夸赞了别人。

　　“江侨，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冷风吹过，不似桃林中的风那样让人柔和。

　　直到现在，江侨都不明白从小到大别人夸他好，是哪里好。

　　宋玉馨和老师们眼中的好很简单，乖巧、不调皮、成绩好，那你就是“好孩子”；后来工作了以后，对公司和项目有贡献，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社会人，是“好人”；直到现在，陈丰和江君倩也会说：江侨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

　　他不断地完善着自己的言行举止，做一个好人，但是江侨好像在这一路上忘了，什么对自己来说是好的。

　　连好看着满手机屏幕的字，窥见了一星半点江侨的童年。

　　有一个能懂自己的人是件很幸运的事。

　　连好望着江侨的侧脸，不知道过了今天晚上，自己算懂他吗？

　　和江侨认识不过半年不到，连交流都只能靠手机打字的他，能懂他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俩走到了连好家楼下。

　　风也静默地刮过，连好冷不防停下脚步，江侨也跟着停下脚步，他抬眼看向连好，好像是想问：为什么停下了？

　　连好看起来像是突然累了，他指指前面的一户院子，意思是：我到家了。

　　「你们很累了，快回去吧。」连好在自己的手机上打。

　　人已经被自己安全送到了，江侨留下一句「早点睡，注意安全」便转身再次走进无边的长夜中。

　　连好看着江侨的背影，心微微地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