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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怨憎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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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历过只能等待腐朽的死别,所以愁肠百结的生离,不过是归期未有期,半点难平而已。
狄秋坐在车里等了许久,手中死死捏着同一颗珠子。今天是一月一日,本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可他没有家,所以这一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从今天起将有别的意义了,一九八零年一月一日,是阿暮离开的日子。
狄秋看着阿暮从树林里跑出来,心头大石总算放下,却又禁不住眉头紧皱:“你的衣服呢?怎么就穿这么点?”狄秋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刚刚钻进车里,嘴唇都冻得青紫的阿暮身上。他大约是一个月前知道阿暮的计划的,当时他把阿暮从新界警署捞出来,察觉了不对劲,然后让家里的管家做了一桌子海鲜,逼着阿暮说完全部实话才能动筷子。
到底还是个小孩。
最开始的计划并非如此,只是陈老板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阿暮丧失了单枪匹马打倒几十人的能力。他也是临时找了不少关系才拿到了那么大量的药。
狄秋仔细观察了一番,阿暮身上没有伤,看来一切是按计划进行的。
“临时起意,好像这样的结尾更合适一些。”阿暮裹紧了衣服,明明冻得直跺脚,还是对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她把自己临时改动的计划复述了一遍。
“……那个女孩子很可怜,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希望她不会怪我利用了她。”她眸意微沉,陷入对他人的同情里。
“一定不会的。”狄秋从迷惘到惊讶,再到无奈,终是只说出这么一句。如果走了假死这条路,她的存在就真的在香港被抹去了。
“没关系的秋哥。”阿暮似是看出来自己的想法,赶紧安慰道,“我本来也是偷偷来的,警察也没有我的身份信息,就算我到时候回来被他们发现了,也无非是同名同姓而已。”
“香港变得很快的。”狄秋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眼神变得柔和不少,“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发生,等你再回来的时候,恐怕他们早就忘了发生过什么了。”这世间变迁如白驹过隙,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停滞不前。狄秋觉得自己并不在意阿暮回去一年还是十年,哪怕是一辈子,反正他最擅长活在过去。
阿暮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她把头埋在狄秋的肩膀,像雏鸟寻找着羽翼。
“秋哥,如果你找到了仇人,可不可以为了我等一等。通知我回来,我陪着你一块儿。”阿暮其实不常同狄秋撒娇,她明知道自己对她好,但从不恃宠而骄。就算是这个计划里的每一个帮忙,也都是诚恳地祈求。她更是从来不主动提狄秋的仇恨,她自己满身伤痕,知道怎样才是痛。
“怎么突然提这个?怕我打不过啊?”狄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着哭闹的女儿入睡。人们总说孩子长大了就会飞走,他也算体会到了这份情绪。纵有不舍,总是要放手。
“我只是很害怕。”阿暮的声音颤颤巍巍,“如果你是依靠仇恨活着,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你是不是就消失了?”
狄秋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没有办法回答,他从未想过。无数个夜晚沉默又喧嚣,唯有恨意是那长明的火种,放下执念,就是亲手掐灭唯一的曙光。这岁月亏欠他许多,除了仇人之子,他又能向谁讨要?
只是阿暮的话忽然让他意识到,原来这世间尚有人在乎他的死活与悲喜,彼时他于万丈天堑独行,听不见谷底的声音。
“到了。”车停于码头边,司机下车恭敬地打开阿暮的那侧车门。
狄秋努力着埋藏着眼底的不舍,口吻轻柔地对着已经红了眼眶的阿暮说道:“我只能送到这了。”
“我回去会给你写信!秋哥你等着我!”阿暮在眼泪落下前转身飞奔,她穿着狄秋的骆驼绒大衣,背影在夕阳下温暖得像一朵棉花。
狄秋失笑,自己怎么会用棉花形容女孩子。可阿暮又确是如此,鲜花遇火只会成灰,她会席卷漫山遍野,狂舞着烧至云端。
他看着那条船驶离码头,消失于海天一线,同司机颔首示意,回去吧。那条船会载着阿暮回家,自己的车却不知该开往何处。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八点了,车停到屋外时,狄秋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他有些疑惑,走下车去。那辆车里的人也紧跟着一起走了下来。
“秋哥!你终于回来啦!”信一那小子看起来很疲惫,估计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但还是强撑着跟狄秋打招呼。龙卷风跟着走下车,瞟了狄秋一眼,自顾自地抽起了烟。
“秋哥!怎么说?在家吃还是出去吃啊?”十二少那小子靠在车门处,一如既往的有朝气。
Tiger从车里探出一个脑袋,用嘶哑的声音发问:“你家里要是没吃的,我们就去隔壁酒楼凑合吃一顿,但是你请客啊。”
狄秋看见好兄弟觉得有些意外,声音不自觉带着几分欣喜:“你们怎么过来了?没跟我说要约晚饭啊。”
“临时定的。”龙卷风深沉的表情毫无变化,声音也平静如水,“大家都饿着呢。”
“是啊秋哥,我大哥一小时前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十二少说完被Tiger用力拍了一下后背,“哎呀大哥你别打我嘛,是我肚子叫行了吧。”
他包容着阿暮的秘密,而这些人包容着自己的秘密。阿暮来之前,他很好地隐藏着自己的孤独,后来这份隐秘被看见,清风试着融化积雪。狄秋自嘲般笑了笑,都怪阿暮,这下大家都发现自己的软弱了。
“不去酒楼了,就在家吃吧。”他冲着站在门口的管家说道,“吩咐厨房做丰盛些,快一些,Tiger要饿死了。”
“我没有!别听十二这小子瞎说。”
今天本该很冷清,却有了意外的热闹。
“所以阿暮刚刚走了?”十二少往嘴里塞着一只盐焗鸡腿,说话含糊不清。
“嗯,再过会儿估计都靠岸了。”狄秋抿抿嘴,“不过她的家乡好像很远,靠了岸,怕是也得半个月吧。”
“不至于吧?”Tiger有些不信,“她又不是走路回去。”
“很偏僻的地方,又是山区,公共交通到达不了,总之就是比较麻烦。”狄秋当时也觉得很担心,想着帮她在内地找辆车,但阿暮拒绝了。她说想回顾一下来时的路,怎么走的,就怎么回去。
信一的神情始终有些低落,手中的羹匙在碗里转了半天,也没喝进去一口。
“信一,”龙卷风刚品下一盏茶,目光甚至还落在茶盏上,“大过节的,好好吃饭。”
“知道了大佬!”信一咽下所有的情绪,开始大口吃起来。
狄秋看了龙卷风一眼,正对视上他冷漠的目光。龙卷风低沉道:“我说错了?”
狄秋无奈地摇摇头:“别演了,你明明是对我不满,怪我一直瞒着你们。”他朝着正在给自己倒酒的Tiger一抬下巴,“他也知道啊,你怎么不怪他。”
“什么?大哥你也知情?”十二少刚把那只鸡腿啃完,此刻一脸的震惊。
“阿秋你真是,都学会祸水东引了。”Tiger扫了众人一眼,淡定道,“她来偷东西被我发现的,也是意外,感觉小姑娘很有自己的想法,我顺势帮忙而已。”
“那你就不知道偷偷告诉我一声?知不知道信一那几天急成什么样了。”龙卷风很是没好气,即便墨镜遮着都能感受到冷意。
“到时候传出去说我Tiger对一个小姑娘都食言,我在道上还混不混了?”Tiger也甩了一个眼刀,“十二,你说是不是?”
“大哥说得对!要怪就怪信一自己太粗心了,居然没察觉!”十二少立马附和。
“你小子!”信一抬起手佯装要揍他,然后转过头对着龙卷风轻声说道,“大哥,我没事的,阿暮一向都很有主意。”
龙卷风嘴唇微启,终是没有说话,只是把狄秋碗里的鲍鱼夹到了信一碗里,念叨着:“年轻人多补补。”
狄秋揉了揉太阳穴:“按人头分配的,又没缺了谁。”说完不禁笑了出声,以往每次聚餐都是大队人马,比起家宴更像酒局,今天这样的家常饭,自己很久没吃过了。
“总之,谢谢各位。”狄秋端起了酒杯,气氛突然安静起来,每个人都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我和阿暮瞒了你们很久,谢谢你们不见怪,还惦记着我这个孤寡老人没有人陪。”
“痴线。”龙卷风嘀咕了一句,但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嗯?阿暮的药酒?”
“是啊,喝了一阵子觉得精神都好了。味道意外的醇香,拿来待客也很有面子。”狄秋提起阿暮的优点,禁不住夸夸而谈。
“嗯,我这段时间喝着也不错,本来还以为她闹着玩的。”龙卷风嘴角浮现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容,又转瞬即逝。
“什么药酒?”Tiger嗅了一下,喝下半杯,“很香。怎么你们都有,就我没有?”说完轮番看着狄秋和龙卷风。
“吃菜,吃菜。”狄秋含笑招呼着。
“喝茶,喝茶。”龙卷风亲自站起身倒茶。
“别转移话题啊你们两个!”Tiger看着两个人假装忙碌的样子很是不满。
狄秋想起了三十年前,三个人在餐桌上也是这样吵吵闹闹。时间过去得很快,转眼大家都老了。
警察在现场找到的唯一一具女尸,穿着阿暮的衣服。狄秋收到消息就赶到了警局,意外的是接待他的并非林Sir,而是同级的另一位阿Sir。
“昨天案发现场,被害人告发了林Sir很多罪状,所以他暂时被休假了,不参与这个案件。”阿Sir忌惮于狄秋的身份,还耐心地同他解释,“事故现场的这具女尸,狄老板你可认识?”
狄秋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人说的被害人是宋人杰,忍不住嗤笑一声,但很快恢复了体面的笑容,他看了眼面目全非的尸体照片:“烧得太严重,看不出五官。但从身形、衣服来看,应该是暮拾。”
阿Sir狐疑地盯了他半天:“听说狄先生你跟暮拾女士情同父女,她死了,你怎么一点难过都没有?”
狄秋轻然一笑:“阿Sir,我同她不过相识罢了,什么情同父女只是外界的谣传,我的妻女去世多年,所有人都知道。”
提到这茬,阿Sir也不敢继续往下接话,只好转移了话题:“那就难办了,林Sir发了毒誓说这人不是暮拾,可狄先生您又说是。”
“我听闻事故现场有五十多名受害者逃出生天,何不问问她们?”
“问过了,他们只说自己是被暮拾救的,并且被嘱咐六点才能开门,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楼里是否有第二个女人。”
狄秋心里一震,他原以为那些人多少会被警察威逼利诱透露一些线索,这份齐心令他动容。
“既然如此,只能劳烦阿Sir多找几个暮拾的熟人来认尸了。”
“喂,王九,出来聊聊。”狄秋看着王九面无表情地从殓尸房走出,嘴唇轻启发出了邀请,他好像从来也没跟他单独聊过。
狄秋坐在警署外小广场的长椅上,他让信一和十二少先行回去了,王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给他递过来一支烟。狄秋笑着摇摇头,然后王九也不在意,直接把烟叼回自己嘴里点上。
“阿暮没让你戒烟?”狄秋瞅他一眼,这小广场十分开阔,所以风也有些大,他立起大衣的领子,收紧了衣襟。
“戒烟有个过程的,已经抽得很少了。”王九左手夹着烟,右手搭在椅背上,墨镜下看不清神色。他看了一眼自己立起的衣领,冷笑一声:“阿暮没让你保重身体?怎么那么虚啊。”
狄秋暗自腹诽,脸上却始终维持着笑意:“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
场面话说完,两个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东蛇岛那群人,你还记得么?”狄秋率先打破了沉默,那天的详情是问的十二少,其他人顾虑到他的过去,没有同他说十足的细节,“你拿其中两位的家人互相威胁。呵,手段很下作。”
“下作但有用,至少我没有真的动手。”王九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但好像很快意识到什么似的,收拢了神色。
“那天回去以后,除了那两个人之外的其余打手,全都暴毙了,你知道吗?”这些事情他知道了很久,只是一直瞒着没有同阿暮说。
“当然知道。”王九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两家伙动的手,还嫁祸给我,大老板盘问了我好半天。”
“你很擅长玩弄人心。”狄秋在听十二少说那天的事情时,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发展。那两个人被所有人知晓了自己的家人信息,又被当面威胁对帮派撒谎,相当于其他所有人都拿了他们两个的把柄,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大家。最后剩两个,彼此之间相互制衡罢了。
王九并非真的威胁他们,不过是借刀杀人。那些孩子阅历不深,根本猜不透这背后的情况。
“哈哈哈我擅长的坏事可太多了。”王九忽然很夸张地大笑,半晌停下来后,他用一种自嘲的表情看向狄秋,“秋哥,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我相信阿暮会回来,但我不会去改变我生存的方式。你年轻的时候也是混□□的,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活得好需要怎么做。”
“我可以教你做生意,你不是只有□□一条路走。”狄秋早料到自己说服不了王九,但还是想试试。
“阿暮不会喜欢那样的我,那不是我。”王九站起身,扭动了一下后仰太久而酸涩的脖子,“不过你放心,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她都可以约束我。不需要任何道理。”
狄秋没有目送王九离开,他盯着小广场上的喷泉,水柱喷涌而出,看似浩然汹涌,却始终囿于这一池死水。他叹了口气,还是年轻好呀,他们深爱对方,却谨记先做自己。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从而忘了真正想追寻的是什么,于是悔恨像一场地震,将自己囚禁到海枯石烂。
他也曾清醒,也曾奋不顾身,只是那份热烈太过久远,驻留于那场一家四口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