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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柠檬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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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师兄们给阿暮玩九连环,她花了几天几夜也解不出,师兄给她示范过一次,她觉得师兄好厉害,可轮到自己了还是不会。吃早饭的时候,六师兄当着师父的面笑话她,说师父这次养了个笨丫头。还没等师父训话,阿暮抽了阿八腰间的菜刀,一刀将九连环砍了个零碎。
“我有我自己的办法。”当时还没半人高的阿暮倔强地看着六师兄,对方一脸惊恐地躲在师父背后。
“东西是你九师兄的,弄坏别人的东西应该如何?”彼时师父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耐心教导着阿暮。
“唔……我省下零花钱赔他一个。”阿暮并不知道九连环要多少钱,但是她知道师兄不会同她计较,不过在师父面前还是要装乖的。
“嗯,乖了。”师父平静地点点头,继续吃着斋菜。
“不是,师父,这不是重点吧?”六师兄在旁边哀嚎,但无人理会。
阿暮翻过身,轻轻搂住王九坚实的后背,她始终没有赔那个九连环。那时年少,以为一切难题都有办法破解,然而命运一次一次给她增加难度,她实在解不开三十多年前的题。
王九均匀的呼吸被打断,但没有回过身来。阿暮懒得揭穿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已经早上九点了。虽然今天是周六不需要去医馆上班,但她还有别的事情,可不能再贪睡了。
“别闹啦,我要起床了。”阿暮刚坐起身准备下床,腰间就出现一双臂膀,她的语气无奈又宠溺。
“怎么抱了不到一分钟就跑啊,”王九脑袋蹭在她后腰,有点毛躁的头发隔着丝缎的睡裙轻轻摩擦在她腰间,有一点痒,“你看我昨天多乖,你都跑到男士桑拿房了我都没生气,晚上还守着你好好休息,今天不打算跟我好好约会一天以示奖励?”
“我今天约了秋哥,要去他家吃饭,要不你跟我一起?”阿暮刚说完这话,就感觉到王九从背后坐了起来,只是手还围在她腰上。
“啊?什么时候约的秋哥啊?我怎么不知道?”
“前两天打电话约的啊。”阿暮有些想笑,怎么连秋哥的醋都吃。
感觉到背后的沉默,阿暮心下料到他又起了什么坏心思,赶紧提醒道:“我已经拿你的钱交了一年的电话费了,你别想着偷偷弄欠费噢。”
“诶,这都被你猜到了?”
前几天回家,王九送了阿暮一大堆首饰,其中还有几件说是偶遇秋哥,对方硬要抢着买单的。阿暮觉得很感动,然后把王九的钱全部没收了。
哪有这么乱花的?一点规划都没有。
王九没有回答到底要不要去秋哥家,只是伸出一只手摩挲着阿暮的右手无名指,声音有着几分试探:“说起来,我前两天看见一枚很好看的戒指……”
“打住,我可不要,戒指一枚就够了。”阿暮心道赚钱多不容易啊,怎么总想着往外花呢。她自从发现四仔死活不给自己涨工资以后,对于金钱这块可以说是更加重视了。
“诶?但是,但是是钻石的哦,销售员说钻戒才有唯一的意义。”王九立刻坐直,眨了眨眼睛,与侧身的阿暮对视。
“销售员想骗你花钱可不得这么说吗?钻石不就是碳?那都是商家的骗局啦。”阿暮有些得意地说起这些。
“嗯?谁教你的?”王九立刻半眯起眼睛,眼神警惕。
“五师兄咯,他没事的时候总看报纸和杂志。之前问了一嘴我手上戒指的事,然后还夸你来着,说你没有掉入消费主义陷阱。”其实阿暮知道,他只是单纯的不懂,可是她真的不在乎。钻石长得跟颗方糖似的,哪有她手上的欧泊五彩斑斓的好看。
她讨厌世俗强制给予的价值,石头也好,人也好,她用热烈而自由的眼眸,溺死碌碌平庸。
王九最后还是决定不跟她一起去狄秋家里,他知道阿暮有事情要跟狄秋谈,所以并不打扰,还找了个借口说回果栏加班。
阿暮到达的时候,狄秋尚在苦修室,她无可奈何,只好先给三座牌位上了上香,这是她每次来这个家必做的事情。
牌位上那个年轻女子的照片温柔似水,跟狄秋很般配,两个孩子笑得一脸天真,却愈发让人心疼。阿暮没见过他们,却又觉得认识了他们好久。生死两头,他们守候着一样的珍宝。
“最近回城寨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吗?”狄秋悠然地走了出来,在长椅上入座。若是阿暮不知道苦修室的存在,定会觉得眼前这个儒雅的男人不过刚刚结束一场妙笔底龙蛇,甚至身上还沾染着墨香。
“嗯,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就是那些病人话更多了,总爱抓着我问这问那。”阿暮有些心不在焉,边回答着边给狄秋倒上一杯茶。
“城寨里环境到底不好,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在外面开间医馆……嗯?做什么?”狄秋右手执茶杯,刚抿下一口,见阿暮双手托住自己的左臂,表情肃穆,脸上的笑容漫上一丝讶异。
“伤口不处理的话可能会发炎。”阿暮眉宇紧锁,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担忧与哀愁。
“都是些小创口罢了,我同你说过的。”狄秋眼神闪躲,假装自然地抽回了手臂,又往阿暮手上放了一盏茶,“这茶很不错,你尝尝,喜欢的话也带一点回去。”
“秋哥,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阿暮把茶放下,没有顺着狄秋的话题聊下去,她的目光闪烁着犹豫和不安,嘴唇微启,在询问和退缩之间徘徊。
“嗯?”狄秋看出来今天阿暮不太对劲,但还是回之以一个温柔的笑容,示意她放心大胆地往下说。
“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只是想做一个假设。”她沉吟片刻后,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如果我是阿占的女儿,你会杀我报仇吗?”
空气中的温度在下降,好似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周遭的时间,余她孑然一身,等一个破碎的天亮。
“阿暮,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拿来开玩笑。”狄秋嘴角紧抿,方才的微笑被一抹不易察觉的怒意所取代。阿暮曾经想象过,像秋哥这样的男人真正动怒之时会是什么样子,原来不是狂风骤雨,而是秋日里突至的寒霜。
“我没有开玩笑,我只是想知道,如果……”阿暮鼓起勇气说下去的话被突然打断。
“没有什么如果!”狄秋簌地站起,往日温和的眼眸此刻变得深邃又锐利,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音量虽未提高,却字字千钧,藏着无法忽视的愤怒和失望。
“不可能的事情,不必假设。”狄秋看着阿暮失措的眼神,自己也一刹那的慌乱。他轻轻垂下眼帘,长睫微颤,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内心的波澜。
须臾,他的声音又回复了往日的温和,却带着些许歉意:“我去看看午饭做好没,有你爱喝的鱼羹。”
伴随着脚步声的远去,阿暮用手背快速地擦拭掉脸上那滴泪,她忙倒了两杯茶给自己灌下去,意图压下心间的拥堵。
情同父女,代表着并非真父女,她一直都清楚的。阿暮其实觉得自己很幸运,她虽然没有父亲,但她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师父,来了香港,又让她遇见了狄秋。两个破败的灵魂惺惺相惜,彼此支撑。
她从未想过要替代什么人,那个缺了两颗牙齿,爱吃糖的小女孩,永远是狄秋的心头肉,她无法,也无需去比较什么。
可阿暮见过那张全家福,一家四口都挂着幸福的笑容,其中三个人的头像被剪下来,贴在了牌位上。最后剩的那一个,他的快乐永远留在了三十多年前的照片里。小孩子的记性不好的,如果狄秋现在这般见到他们,阿暮怕那个小姑娘认不出爸爸。
他本该是温柔拂面的春风,而非凛冽刺骨的冰雪。
只是她从未想过,她予他的温暖,好像只存在于一个梦幻的气泡里。仇恨是打开现实之门的那把钥匙,阿暮只是提及,就如此脆弱地被戳破。
她只觉得四肢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呼吸中透着焦灼,整个脑袋浑浑噩噩,无法思考。
“怎么在椅子上睡着了?”
阿暮抱着一个靠枕,倚靠在长椅上,她觉得眼皮很沉重,像是要逃避般闭上双眼。她以为自己只是困了,直到听见狄秋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手背靠近自己的额头,她只觉一片冰凉。
“发烧了?来人,立刻叫医生过来!”狄秋的语气里透着焦急,此刻钻进阿暮耳朵里,却像薄荷般清凉。她并非虚无,她渴望上天垂怜,让泡沫破碎的细微之声,能唤醒沉湎于回忆的可怜人。
阿暮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舒适的大床上,脑袋还是有点晕,但比起刚才要好转一些了。
“阿暮小姐你醒了?我赶紧去通知老爷。”随着声音看过去,阿暮这才发现房间一角守着一名佣人,无疑是狄秋留下来看顾她的。
“医生说你是昨天中暑,有些脱水虚弱。今天天气又凉,出门吹了冷风,这才发烧了。”狄秋进来的时候还帮阿暮倒了一杯温水,示意她喝下。
“秋哥,你的医生倒是挺有本事,连我昨天中暑了都能看出来。”阿暮看着狄秋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接过温水乖巧地喝下大半,她确实也觉得嘴巴干渴,发烧真是不好受。
“医生可没这个本事,但你Tiger哥有。”房门处响起嘶哑的声线,阿暮诧异地投去目光,竟是身着西服的Tiger哥微笑着倚在门口。而他旁边正是抱着双臂,目光深沉的龙卷风。
“诶?龙哥,Tiger哥,今天什么日子?”阿暮吓了一大跳,怎么晕了一会儿,三位大佬就聚齐了。
“是交租的日子。”狄秋见阿暮神色迷茫,笑着解释,“我本来也忘了,他敲门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见你病倒了,你龙哥也不肯走,非要看着你醒过来才放心。”
“什么叫我不肯走?”龙卷风冷着脸质疑,“明明是你安排我给王九家里打电话,打不通不许走。”
“哇,龙哥你这话太伤人了,难道你不关心我吗?”阿暮跟龙卷风到底相熟,撒起娇来也无所顾忌。见到一旁偷笑的Tiger哥,她才想起发问:“诶,那Tiger哥怎么也来了?庙街也要给秋哥交租吗?”
“胡说什么呢这丫头?”Tiger笑着蹙眉,“就是想着好久不见了,今天过来的话还能遇见阿祖,一次见上两个,节约时间。”Tiger哥眸底似有深意,阿暮立刻捕捉到。大约是昨天对话之后,Tiger哥心底也有疑虑。
“怎么?你很忙吗?见我们耽误你时间了啊?”狄秋见阿暮没事,也是放下了担心,加之方才对阿暮发了脾气,内心十分懊悔,此刻故意开着老友的玩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阿暮这时才想起刚刚龙卷风提到了一下王九,赶紧解释道:“对了,阿九今天有事回果栏了,你们不用给家里打电话了,他都不知道几点回家呢。我休息一会儿晚上自己回去就行。”
“女孩子不可以这么逞强的。”Tiger哥悠悠道,然后看向狄秋,像是要故意支走他,“干脆你派人去果栏通知一下,你的人出面比较有威慑力。”
“你说得对,必须得让王九亲自来接。”狄秋语毕起身,临走还叮嘱了阿暮先别起床,厨房里还给她熬着药。Tiger哥则跟在狄秋身后一起下了楼,临走前给了阿暮一个眼色,两人很有默契地点点头。
“你们俩不必使眼色了,我知道你有事找我,说吧。”龙卷风走了进来,坐在了刚刚狄秋的凳子上,他面色冷峻,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
“我很公平的,龙哥。”阿暮觉得心脏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发烧导致的身体不适,还是害怕即将到来的真相,“你告诉我你跟阿占决战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作为回报,我告诉你洛军的身世。”
龙卷风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看不出悲喜,他沉默了许久,把手伸进了口袋里。阿暮以为他要掏出来一支烟,阻止的话语都已经堆积在了嗓子眼。
下一秒龙卷风握着拳放在阿暮的床头柜上,手一松,掉落出来三颗柠檬糖。
“我不好奇,你最好也不要。”他沉稳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挺拔的站姿让他此刻的俯视显得居高临下,弥漫着不容拒绝,“药很苦的,记得吃糖。”
“龙哥,这就是客厅茶几上的待客糖啊,你太敷衍我了吧。”阿暮假装没听出来他的深意。
“是啊,糖就在客厅放着,但没人记得给你拿,知道为什么?”龙卷风忽然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缓缓地转身走向门口,“因为我们都习惯了,不吃糖,就不会想起药有多苦。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会怕苦的,害怕其实是很珍贵的情绪。”
“可是你拿给我了,你记得甜的滋味。”阿暮淡淡的话语一出来,龙卷风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她继续说道,“没有人会习惯苦楚的。你可以不告诉我你的秘密,但你不能阻止我继续想办法。我已经没有师父了,他临终前,心里有无数的遗憾,我不能看着你和秋哥也这样告别。”
龙卷风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而微妙的宁静,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能听见沉重的心跳声。
“先什么都不要告诉阿秋,其余的,再想办法。”龙卷风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阿暮独自留在这个静谧的空间里,太阳逐渐下山,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静静洒在地板上,暖黄又温柔,照亮了满室的沉默。
龙卷风什么都没说出口,却无形地证实了他与陈占有故。这一下子,牵连到了两个人。阿暮大胆地猜想,龙卷风放下烟的那一刻,应该是放弃了求死才对。毕竟他还有信一,他与这世间尚有牵挂。而她,一定也是狄秋的牵挂。
楼下响起了汽车的轰鸣声,阿暮轻蹙着眉走到窗边,看见熟悉的车辆里走下心心念念的人影。
“秋哥,阿暮病倒了是怎么回事?诶你们三个老……大佬怎么都在?”王九站在门口急躁得要命,差一点又乱了方寸。
阿暮莞尔一笑,她想起来小时候没学会的解九连环,这一次她要认真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