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卿》拘月

2、遇卿2

　　光线昏暗的车里，男人薄唇抿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细框眼镜，掩去了一些光芒，瑧心觉得看不真切。

　　她又眨了下眼睛，确定不是梦。

　　两年多过去了，瑧心万万没想到，再次相遇会是这样的场景。

　　恍如隔世。

　　一股没由来的心慌淹没胸口，使她呼吸滞住。

　　“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男人低沉清朗的声音传来，夹杂着车里的暖意，一起涌入她的耳中，耳根顿时泛起痒意。

　　瑧心一时语塞，她无措地避开目光，忽又听他继续开口。

　　“这里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学校，上车吧。”郁卿示意她坐副驾，语气里透着坚定。

　　瑧心抬起头，眼底有些热烫，但下一秒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扫了眼右侧，硬着头皮迟疑道：

　　“可是……我不是一个人……我、、男友喝醉了……”

　　郁卿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向右前方。

　　不远处的石墩旁，坐着一个年轻男人，耷拉着脑袋靠在那里，看着确实像是醉酒了。

　　刚刚在车里，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瑧心。

　　她站在那里，身形单薄，看着比两年前消瘦多了，眼神似乎也有些低落；冷风吹起她额前的发丝，那一幕，她就像是冬日迟绽的荷花，被霜雪打得厉害。

　　不远处坐着的男人，他自然也看到了，但以为只是个喝多了的醉酒之徒。

　　所以在认出瑧心、大脑做出危险的判断之前，右脚就率先做出了刹车的动作。

　　原来是误会一场。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郁卿压下心里的自嘲，收起眼底波澜，解开安全带下车。

　　他大跨步从车后绕过，然后打开靠近路边那一侧的后车门，看向她。

　　“让他一起上车吧。”

　　驶出一段距离后。

　　车里，瑧心正襟危坐，双手交握。

　　暖气绒呼呼地打在她的脸颊上，分不清因为热还是紧张，原本莹白的额头已经浮上丝缕细汗，透着淡粉。

　　旁边歪坐着男友周赫，此刻因为醉酒已经昏睡过去。

　　瑧心转头匆匆瞥了一眼，然后目光看向前方驾驶位。

　　“哥，可以先送他回北莘医大吗......”

　　她看着方向盘上干净修长的手指，尝试着打开话匣，缓解凝滞的氛围。

　　“好。”

　　郁卿平静回道。薄薄的镜片下，一双目光从车内的后视镜一闪而过，再隐去光芒。

　　北莘医大的路线他再熟悉不过，那里也是他的母校。而医大隔壁，就是瑧心所在的北莘师范大学。

　　“哥，你工作一直很忙吧？想想我们都有两年多没见了……”瑧心脸上挤出一抹笑，心想这么晚才下班回家，忙碌是显而易见的。

　　“还好。”

　　郁卿沉着嗓音回答，听不出情绪。只是看到后视镜里女孩僵硬的笑容，他的嘴角也扯出一抹苦笑。

　　两年时间，她对他竟变得这么陌生了。

　　汽车平稳驶过昏暗的街道，两人有来有回地聊着学习和工作，气氛似乎逐渐回暖。

　　瑧心问起郁卿换车的事，说一开始都没认出是他。以前那辆旧车，是郁卿过世的父母留下来的，他一直开着，今年初报废后他就换了现在这辆新车。

　　他想起两年多前的那个夏天，瑧心高中毕业，来北莘玩。他只要一有空，就开着那辆旧车带着她和瑧宇四处逛。

　　“哥，有充电宝吗？我的手机没电了……”

　　郁卿的思绪被打断，他开着车不方便找，于是单手拍了拍驾驶位右侧暗格，眼睛仍目视着前方说道:

　　“在暗格里，自己找一下。”

　　瑧心听后，赶紧半抬着身子，伸手打开暗格。由于暗格最大幅只能呈六十度角打开，正好遮住后排视线，瑧心不得不把头伸到前排，才能看到里面。

　　很快，她在暗格里找到了充电宝和多接头数据线。

　　瑧心没有注意到，此刻她和郁卿离得很近。前排暖风不停吹着，带着她一缕发丝拂到他右侧下颚以及滚动的喉结上，泛起的阵阵痒意让郁卿觉得入心入骨。

　　一股冷调的梅香夹杂着蒸发的细汗慢慢潜入郁卿的呼吸，浅浅淡淡，隐隐灼烧着他的神经，牵动着眉心一皱。

　　瑧心拿过充电宝和数据线，暗暗吁了口气，然后赶紧给手机充电，终于有一件事让她心情变得轻快些。在电子时代，手机没电真得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扫了眼旁边睡着的男友，瑧心视线回归前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哥——”

　　“我和男友今天出来玩，他的手机丢了，我的手机也没电了。要不是遇到你，我们今天可能真的要睡马路了。真得要谢谢你......”

　　话说出口，连瑧心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于客套，刚刚才缓和的气氛又添半分滞涩。曾几何时，他们变得这么陌生了。

　　“男友”这两个字，郁卿听得刺耳，但面上无恙。胸口一阵鼓噪之后，只剩下有些透不开气的沉闷。

　　瑧心不觉有异，依然自顾自地说着：“我知道，你是看在我老哥的面子上才帮忙的，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郁卿和瑧心的哥哥瑧宇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共事过，在老家南江市又是他们家的邻居，所以瑧心就同样用哥哥称呼他。

　　听到瑧心提起她哥哥，郁卿的眼里闪过一抹挣扎，“瑧心，我和你哥……”

　　“宝宝——”一道带着醉意的慵懒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瑧心顿时预感不妙，她甚至没来得及转头，便觉左肩有重物压上，是男友周赫的头靠了过来。

　　紧接着，他的两只手也缠上来。

　　郁卿握着方向盘的手陡然僵硬，目光下意识扫向后视镜。

　　瑧心的脖颈从小就白皙又修长，像浅水滩优雅而立的白鹭。

　　而此刻，一只麦色的手掌却挂在那里，大拇指则紧贴在莹白的皮肤上缓缓摩挲着。

　　像是白茫茫的一片雪上，被丢了一滩黄泥，沾染了尘埃。

　　郁卿觉得刺目极了。

　　但这应该算情侣间的正常互动，他作为局外人，应该谨守分寸，没有任何干涉的理由。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瑧心只觉得身上的一双手越缠越紧，像是被一条蟒蚺裹住无法挣脱，呼吸不畅。

　　她后背一阵汗湿，心里却是发冷。和周赫交往两个月来，他们顶多牵牵手，哪有像此刻这样亲密的举动，而且还是当着郁卿的面。

　　她下意识看向前方，小小的后视镜里，两道视线就这样不期然交汇。

　　那双眼睛狭长又深邃，隔着一层镜片，依然闪动着细碎的眸光；恍惚间，又好像盛满了她不懂的落寞。

　　一股莫名的热烫倏然在她胸口灼烧起来。

　　心慌意乱间，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瑧心奋力挣开身上裹着的双手，接着把靠在肩上的身体往左一推。

　　只听“噔”的一声，是头轻撞上玻璃窗的声音。

　　瑧心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

　　怕自己下手太重，她紧张地侧目看了一下，却见对方没有反应，鼻间又规律地传来阵阵鼾声。

　　原来周赫一直没有醒，刚刚的行为和呓语大概是在做梦。

　　瑧心长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头看向前方那人。

　　路两侧昏黄的灯光投射进车厢，他侧脸的线条明暗交错，似乎平静如常。这让她有种错觉，好像刚刚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瑧心微张着嘴唇，想解释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因为汗湿有些难受，瑧心默默脱下身上的月白色大衣，放在腿上。

　　车里又恢复安静。

　　郁卿开着车，察觉到后面没了动静，便透过后视镜看过去。画面里，瑧心脱下大衣后，正闭目靠在椅背，像是在养神。

　　他目光微转，瞥向她的男朋友。

　　那人因为醉酒，脸上酡红，面目看着不算有多标致，但带有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气息。他的身高应该还可以，刚刚和瑧心一起扶他上车时，郁卿目测他应该比自己矮半个头。通身能看出是富裕家庭养出来的孩子。与瑧心看着也算相配。

　　最关键的是，年轻。

　　郁卿在心底暗自打量着，“年龄”像违禁词一般，化成一阵苦涩淹没在他胸口，眼里的光也越发暗淡。

　　原来杀人诛心真的是最残酷的。

　　瑧心假寐了一会儿之后，睁开眼，打开充着电的手机，看到一个微信群跳出了几条消息。是周赫的室友李风发来的，说是周赫的手机落在他那了，明天回学校带给他。

　　这是一个七人的微信群，是周赫为了方便组织活动而建的，群成员包括今天聚会的六个人，以及周赫另一名室友赵传。他是群里唯一的单身人士，今天一个人待在宿舍。

　　瑧心向李风道了谢，又在群里拜托赵传稍后能否接一下醉酒的周赫，得到了肯定回复之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不久，车子终于停在离男生宿舍最近的北莘医大西门。

　　瑧心打开自己一侧的车门，然后用手拍拍周赫的肩，叫醒他。

　　终于，周赫睁开了眼睛。

　　可原本惺忪的眼眸，却突然一变，同时他嘴巴紧闭，喉咙发出一阵诡异的呜鸣声。

　　瑧心顿觉不妙，连忙下意识打开腿上的大衣。下一秒，周赫便就势伸过头来，嘴巴大张，伴随着难闻的酒味和恶臭，大衣里摊满了一堆污秽。

　　瞬间，难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

　　郁卿见状，快速下车，接着打开同侧的后车门，将还在宿醉中的周赫带下车。

　　瑧心也反应过来，她小心地捧着大衣，从另一侧下车。

　　周赫室友赵传收到消息后，从宿舍楼下来的路上，就开始在心里骂骂咧咧：切～，不是全都信誓旦旦说今晚绝对不回来了嘛，原来吃到嘴的狗粮也有吐回去的时候。

　　赵传走到西门口，和值班的门卫大叔解释情况。

　　医大晚上十点后会关闭大门，之后进入需要登记。等他登记完后一抬眼，便看到大门外停了一辆轿车。

　　接着一个个子高高的、仪态很好的男人从车里扶着周赫向门口走来，而瑧心则跟在身后。

　　什么情况？

　　赵传一堆疑问，但天色已晚，即便此刻心里八卦的雷达已经滴滴作响，他也不便多问，想着等周赫明天酒醒了再盘问，到时候再吃这口瓜也不迟。

　　于是，他连忙让保安打开门，和瑧心打了个招呼，看了眼她手里捧着满是污秽的衣服，便扶着周赫匆匆离开。

　　空气安静下来。

　　瑧心终于松了口气。她扫了眼周围，而后捧着摊满污秽的大衣走到大门一侧的垃圾桶，停顿了一下，忍不住叹息。

　　这件衣服是上次和室友一起逛街刚买的，才穿两回，虽然不算贵重，但她很喜欢。

　　又一阵恶臭传入鼻息，瑧心压着干呕的冲动，心一横，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拢紧大衣，尽量不让脏东西外溢，然后缓缓放进垃圾桶里面。

　　此刻，她上身只剩薄薄的针织衫。

　　又一阵冷风呼啸，将她吹了个透。

　　瑧心冷得发抖，双手抱着纤细的胳膊摩挲了几下。

　　突然，肩上一重。

　　紧接着，好闻的香皂味盈满鼻尖。她感觉有温暖的气息从身后涌来，擦过她头顶的发梢。

　　臻心转过身，视线还没来得及在昏暗里重新聚焦，便听到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

　　“穿上衣服，去副驾吧。”

　　她想替周赫道歉，但话却一直堵在嘴边。

　　瑧心目送着郁卿去关后车门，又低头看了眼身上长及脚踝的灰色大衣，默默穿上，同时朝副驾走去。

　　虽然隔壁就是师范大学，但这里距离她要去的北门其实不算近，走路需要一刻钟，而且此时路上人烟稀少，因此她识趣乖乖坐上副驾。

　　车里依旧有些难闻，后座的两边窗户打开通着风。

　　瑧心因为穿着郁卿的大衣，此刻并不觉得冷，她反而有些担心地看向身侧。

　　他会不会冷？

　　此刻那人正目视前方，安静地开着车。

　　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半高领毛衣，凸起的喉结有一半遮掩在衣领下边，而另一半则在不时扫过来的路灯下忽明忽暗。

　　瑧心不自然地收回目光，喉咙有些发紧，她还是先担心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