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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谜案
“大家跟我一起念——茄子!”
李梦设定自动拍照后站到高三毕业生中间,笑眯眯举起右手比了个V字。
这张照片上有校长、高三全体老师、四十四名学生。三天后,这张照片出现在刑警方明的案头,岷乡的民警处理不了李梦被杀的案子,方明从省里被调来查案。
方明带着徒弟周昊和其余几个警察开车穿过一片红杉林。岷乡遍地种植红杉,居住于此的当地人自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有少部分年轻人热衷于背井离乡。
命案现场已经被当地民警保护起来,四周有数十个看热闹的当地人。岷乡这两天接连不断地下暴雨,现场痕迹已被破坏得七七八八。李梦,女,二十三岁,高中语文老师,来岷乡支教已有一年,平素为人亲切随和,不曾听说有什么仇家。此时她面朝大地躺在红杉林中,一条沾满污泥的碎花连衣裙披在她身上,内衣内裤在附近没有找到,加上裙子被人脱下,疑似奸杀。
方明有条不紊地指挥徒弟拍照取证。他今年三十岁,杀人案也是头一次接手,在这个西南偏远小镇鲜有刑事案件发生。把李梦的尸体搬上车后,他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视线落在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身上。
少年穿着一身校服,腋下夹着一本书,低垂着头看着李梦尸体躺过的地方,神色忧郁。方明走上前,问他:“你是李梦的学生?”
“是……警察叔叔。”少年声如蚊呐。
方明揽着他的肩膀走到一旁,点起一支烟,盯着他的双眼问他:“我是方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杉,杉树的杉。”少年答道。
“跟我聊聊李梦吧,她是什么样的人?”方明吸一口烟,补充道。“不算审问,只是随便聊聊。”
宁杉犹豫了一下,继续老实回答道:“李老师人很好,她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来我们这里支教有一年了,我们都很喜欢听她讲课,她把我们当好朋友相处。”
“宁杉,你喜欢李梦吗?”方明突然问道。
“我……”宁杉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有一点好感吧。”
“好了,你走吧。”方明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他能从这个少年谈论李梦的语气中判断出他不是杀人凶手。
按流程,接下来就是验尸和调查李梦的人际关系。他抽完手里这支烟,抬头看了一眼被红杉林遮蔽大半的天空,天色阴沉沉,和他的心情一样。
宁杉回到家里,习惯性地先去喂后院养的鸡鸭猪。父亲宁川不在家,可能是去了林子里,也可能是去抽烟喝酒赌博了。宁杉安静做完自己分内的事,回到自己的卧室将门关上,继续看今天带出去没看完的那本书,《悲剧的诞生》。
看了几页之后,他放下书开始发呆,视线飘向床对面的墙壁上贴着的一张合影。合影中有他、蒋涵和李梦三个人,是在红杉林里用李梦带来的那架相机拍的,照片里的李梦穿着那条他熟悉的碎花连衣裙。
他想起李梦说,上海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我希望你们都能走出这里,去上海,迎接更美好的人生。
他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哭完之后,他下了决心,起身在院子里用冷水洗了把脸,出门去蒋涵家。蒋涵的母亲是他父亲宁川的堂妹,岷乡的人多多少少都互相之间沾亲带故。
蒋涵的父亲蒋大勇正要出门。蒋大勇跟宁杉打了个招呼:“让蒋涵少玩电脑!”
宁杉应道:“知道了,蒋伯伯。”
蒋家是全岷乡唯一有电脑的人家,因为蒋涵喜欢玩电脑,还说想要报考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宁杉走进蒋涵的卧室,看到蒋涵正在电脑上玩纸牌游戏。
“蒋涵哥。”宁杉低低喊了他一声。“李老师的事你知道了吗?”
蒋涵松开鼠标,拉着他到床上坐下:“我知道了,你别太难过了,警察一定会把凶手抓到的。”
“我有一个想法。”宁杉看着他。“我想帮警察抓住凶手,我需要你帮忙。”
蒋涵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地说:“你为什么觉得你能抓住凶手?我爸知道了会骂我的。”
“我求你了。”宁杉抓住他的胳膊。“我们是李老师的好朋友,我们总要为她做点什么吧?”
“好吧好吧。”蒋涵答应了。“但是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你爸和我爸妈知道!除非我们真的抓到凶手,立了功,才能说。”
“知道了。”宁杉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蒋涵哥。”
蒋涵问:“我们从哪儿开始查起?”
“我有一点想法……”
宁川巡视完家后山由他承包的红杉林,骑着摩托车去了车站,把摩托车停在小卖部门口,在小卖部买了一张车票,上了岷乡开往镇上的唯一一辆班车。
司机王建成正坐在驾驶座上数钱,看见宁川上了车,懒洋洋打了声招呼:“老宁今儿下班早啊,到镇上一起去玩两把?”
宁川跟王建成是牌友,经常聚在一起打牌。
“嗯,等我先去买点肉,老地方见。”宁川说。
王建成又问:“啥肉啊非得到镇上去买?家里没肉卖吗?”
“家里只有猪肉,我想买点牛羊肉。”宁川坐在前排,把窗帘放下来遮光。“宁杉高中毕业了。”
“庆祝高中毕业啊?你家宁杉要考到外面的大学去是吧?”王建成语气酸酸的。“考出去可就不会回来喽,谁给你养老啊?”
宁川眼中凶光一闪,很快平息下来,没再搭话。王建成知道他脾气暴躁,再惹他该发火了,索性也就闭了嘴。
到了下午两点,车上差不多坐满人,王建成准时发车。
客车开到镇上,王建成交了班。他今天不回岷乡,要在镇上的发廊过一夜再回去,他打算先去牌馆玩一会,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激动起来。
电话那端的人说:“有货,速来小美旅馆。”
王建成来到小美旅馆,跟前台小妹调笑几句后上楼,敲开二楼最里面一间房。房中两个男人正在吃外卖,床上躺着一个被麻绳捆住手脚昏迷的女孩,样貌看起来很年轻。
“她多大啊?”王建成坐到床沿,摸了摸女孩的脸颊。
“十九岁,大学生,质量不错吧。”一个男人边吃饭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有好事我不都先想着你?你要吗?不要我给别人了。”
“我都这个年纪了,有没有老婆都无所谓了……”王建成犹豫道。
“行,那你帮我打听下有谁需要老婆的。”男子吃完了饭,把快餐盒丢进垃圾桶,拧开瓶装水喝一口。
“别啊,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考虑考虑。”王建成嬉皮笑脸说道,凑过去给他递一支烟。“什么价钱?”
“一口价八万。”男子接过烟点燃吸一口。
“行……那我再考虑考虑。”王建成说。
“最多等你一天,人不能老在这关着,懂?”男子瞥他一眼。
“懂懂懂,我考虑好马上跟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王建成连声答应。
离开之前,王建成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床上的女孩几眼。这么漂亮的女孩,在岷乡这地界上一次见到还是十几年前。
他站在旅馆门口,拨通手机通讯录里名为宁小雨的人的电话:“嫂子有空吗?帮我说个媒呗?”
第二章少年
“虽然老张年纪是比你大了点儿,但是年纪大会疼人,他家条件又好,而且已经有了个儿子,你嫁过去啥都有了,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宁小雨坐在八仙桌边,一边嗑瓜子一边劝说王春。
宁小雨是岷乡有名的媒婆,王建成刚才一给她打电话,她立刻赶到了王家来说媒。王建成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王春今年刚满十八,初中毕业后就在家务农,一直待字闺中,据说是王建成对别人给出的彩礼价格不满意。
王春低着头择菜,弱弱地问了一句:“这是我爸的意思吗?”
宁小雨立即说道:“当然是你爸的意思了,就算你不听婶的话,也该听你爸的话吧?”
王春说:“那我没什么意见,您看着办吧。”
宁小雨放下手里的瓜子皮,用力拍了一把王春的肩膀:“小春就是听话!那我现在去跟老张那边回话,婶先走了啊!”
王春没留她,她抬头目送宁小雨离开,手里用力揪断一根韭菜。
她坐在桌边愣怔了很久,猛然起身进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初中毕业合影,葱白似的指尖抚过合影中面容稚嫩的宁杉。
“王春!”
她感觉自己可能是产生幻觉了,不然为什么会听到宁杉喊她的声音?
“王春你在家吗?”
宁杉的声音还在继续。
王春慌忙把照片放回抽屉里,来到大门口。宁杉和蒋涵正站在门口冲她微笑。
蒋涵探头探脑往屋内看了一眼,谨慎地问道:“你弟不在家吧?”
王春说:“他不在,你们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宁杉和蒋涵走进屋,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李梦的事你知道了吧?我们现在想调查这个案子,想找你帮忙。”
“我……我能帮上你们什么忙?而且我也不认识李老师。”王春犹犹豫豫地说道。
“我们俩都是男生,有些事不好打探,我们想让你去找和李梦关系好的女生打听消息。”宁杉解释道。
王春突然话锋一转:“宁杉,蒋涵,你俩为什么会来找我呢?自从初中毕业以后,你们和我就很少见面了,我以为我和你们的朋友关系在那个时候已经结束了。”
“王春……”宁杉神色有些尴尬。
“王春,是我们不好。”蒋涵立刻向她道歉。“我们忽视了朋友,平时没想着和朋友联系,有事情需要帮忙才想起朋友,我们太坏了!这样吧,你把我俩打一顿,这件事就过去了,好不好?”
王春没忍住笑出声来:“蒋涵,你不要油嘴滑舌的。”
蒋涵陪着笑说道:“王春姑奶奶,帮帮我们吧,我们没你不行啊。”
“好了,我帮你们就是了。”王春松口答应了下来。“具体是要打听哪方面的消息呢?”
宁杉正色说道:“打听李梦的恋爱关系,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走得近的男性,都要问。”
“好,我知道了。”王春端起菜篮走向厨房。“你俩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我爸今天不回家,要吃饭的话快过来帮我打下手。”
“来喽!”蒋涵搂着宁杉走向厨房。
晚上六点,方明带着周昊从高中回到村支书蒋大勇家,进出岷乡一趟不容易,这两天他俩都会借住在这里。
周昊坐在床头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写报告,方明在门口跟蒋大勇聊天。
“哎呀……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是让两位警官费心了。”蒋大勇有些拘谨地说道。
蒋大勇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他是外乡人,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就扎根岷乡了,岷乡人也服他,这在极其排外的岷乡是很难得的。他现在格外担心李梦这件事会影响到自己的退休。
“哪里的话,都是本职工作,和您一样。”方明应道。“听说岷乡这儿几乎没有人来支教,李梦怎么想着来支教的?”
蒋大勇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要不您去问问她学校那边吧?”
方明说:“行,那我以后有事还会向您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随时找我都行。”蒋大勇说。“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把菜热一热。”
方明走进屋里,对周昊说:“法医那边多催催,尸检报告尽快出来,我怕……”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他本想说他怕凶手再次犯案,但他不想给自己这个小徒弟太大压力。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屋内灯光昏暗,他的面容被烟雾笼罩住。
周昊麻利地写完报告,合上电脑,问师父:“抓到凶手之后,您该升职加薪了吧?”
“不可能的,我都被局里边缘化这么多年了。”方明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周昊好奇地追问:“您为啥被边缘化啊?”
“不该问的少问。”方明把烟头丢进垃圾桶,站起身来。“我出去散散步,你不用跟着。”
方明对附近的路不熟,也无意于在夜晚探险,索性就沿着岷乡唯一一条公路向前走。岷乡的夏夜是嘈杂的,路边蝉鸣蛙鸣不止,不时还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听不清内容的人声。
他在默默揣摩这个杀人案。岷乡几乎没什么外来的人,所以很显然,凶手极大可能是本乡人。李梦脖颈上有掐痕,胳膊和腿上有擦伤,但伤势并不严重。一个外乡女性独自去树林散步的可能性不大,她的学生也说她并没有散步的爱好,应该是被凶手引诱去树林的,所以不会是陌生人,这样排查范围就小了很多,但是光是四十四名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字,更何况还有其他人……
想到这里,他精神振奋了一些。李梦女大学生这个身份触动了他的思绪,使他忍不住忆起刻意忽略掉的往事,但这思绪很快被附近一阵吵闹声打断。
他循声走过去,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有四个年轻人在吵架,三男一女,其中一个少年正是宁杉。
“怎么了?吵什么呢?”他走到四人面前,询问的眼神落在宁杉身上。
“你谁啊你?要你多管闲事了?”其中一个染着黄发穿着洞洞牛仔裤的少年嚷道。
“王秋,不要闹事……”少女在旁边劝道。
“我是警察。”方明连警察证都懒得拿出来,他指了指宁杉。“宁杉你说,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叔叔,没什么事,只是一点小矛盾而已,我们都是认识的。”宁杉说话的时候避开了方明的视线。
宁杉和蒋涵此时都很紧张,他们怕方明追问下去问出他们偷偷查案的事。都怪王秋闹事,他俩不约而同暗暗瞪了王秋一眼。
“行,王秋你说。”方明看向王秋。
“认识是认识,关系可不好啊,宁杉和蒋涵他俩今天来我家吃饭,我一回家就发现我手机不见了,他俩还不承认是他俩偷的,警察叔叔你快把他俩抓起来吧!”王秋洋洋得意地说道。
“你的手机你为什么不带在身上?”方明问。
“我不止一部手机啊。”王秋说。
“警察叔叔,王秋的手机都是他偷来的!”蒋涵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
“偷来的?那我们可得好好聊聊了。”方明盯着王秋说道。
王秋急了,高声道:“说我偷东西,你们有证据吗?我爸有的是钱,给我买两个手机很稀奇吗?”
正在这时,王建成回来了。
王建成需要回来确认一下王春是否同意嫁给老张的事。老张有钱,他让宁小雨告知老张彩礼八万八,老张都一口答应了下来。八万块拿去买大学生,八千块给宁小雨包媒人红包,王建成都盘算清楚了。
一回到家,他就看到门口闹哄哄的,顿时感觉头疼,走上前一巴掌就扇王秋头上:“臭小子,又给你爸闹啥事了?”
王建成表面责怪实则亲昵,他可宠爱他这个没出息的儿子了,对儿子小偷小摸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说破。
“爸,我手机被人偷了,他俩还说我偷别人的手机!”王秋顿时喊冤,顺便暗示了一下他爸。“我的两个手机不都是爸你给我买的吗?”
王建成想了想,猛地一拍自己脑袋,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一部包着粉红色手机壳的手机来:“儿子,爸今天出门的时候把你手机带走了,没跟你说。”
实际上是王建成在家里发现了这部儿子偷来的iPhone 7,一时心动拿去镇上准备卖掉,谁知中途去了一趟小美旅馆看货,就把这事给忘了。
方明瞥了一眼粉红色的手机壳,问王秋:“你喜欢粉红色?”
王秋嘴硬道:“怎么,不准男的喜欢粉红色啊?警察还搞性别歧视?”
“行,没什么事那我走了。”方明一点都不想卷入这种破事,眼下查杀人案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方警官慢走啊。”王建成连忙笑着说道。
方明刚转身,脚步又停下来:“你认识我?”
王建成说:“白天在红杉林我不是看见您了嘛。”
方明白天没记住王建成这张路人脸,他此时多看了王建成几眼,点点头后离开了王家。
蒋涵连忙拽着宁杉也离开,王建成父子没拦着他们。王建成把手机塞进儿子手里,看向女儿:“王春,你进来,爸有话跟你说。”
王春知道王建成大概要聊结婚的事,便低下头跟着他进屋了。
王建成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打量王春的脸庞。
王春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王秋倒是完美遗传了他的路人脸。王春长得像她母亲,大城市里来的女孩,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多么可爱的女孩啊,可惜就是不听话,总想逃,生了两个孩子都拴不住她的心,王建成只好打她,打着打着,人就被打死了。
王建成叮嘱王春:“嫁过去以后好好干活,好好伺候老公和孩子,逢年过节记得回娘家,别的也没啥,记住了?”
王春低声答道:“记住了,爸。”
“等老张那边下完彩礼,我就给你置办嫁妆。”王建成说道。“这些天就在家呆着,不要出门了。”
王春机械地回答:“知道了,爸。”
王建成对这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很满意,他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又把儿子王秋叫进屋来。
“手机的事还好有老子给你兜底,下次注意点,听到没?”王建成说。
“知道了爸。”王秋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爸我在外面都听到了,王春要结婚了啊?”
“没大没小,以后在外人面前记得喊姐。”王建成说。“等你姐结完婚,你老子也准备二婚了,给你找个后妈收拾你。”
王秋惊讶地睁大眼睛:“爸你要二婚?我后妈是谁啊?是岷乡的吗?”
“别问,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这两天你给我安分点,别闹出什么事闹到警察那里去。”王建成继续叮嘱道。
“行行行,都听爸的。”王秋把玩着手里的iPhone 7。“爸我最近手头紧,您看……?”
“别跟我要钱,把你那手机卖了不就有钱了?”王建成说。
“那好吧,我朋友约我吃宵夜,我先走了啊爸。”王秋连忙找借口开溜。
“滚吧,小兔崽子。”王建成笑着目送他离开。
第三章父亲
被王秋这么一闹,宁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宁川在屋里看电视,煤炉上温着一锅羊肉火锅,满屋都是羊肉和辣椒油的香气,屋内有些热,屋顶上的小风扇悠悠地转着扇片,宁川只穿着一条短裤,听见宁杉回来的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吃过了?”
宁杉应道:“在蒋涵哥那里吃过了,爸。”
他可不敢说他在王春家里吃的饭。
宁川没说什么,起身把锅端到八仙桌上,拿锅盖盖住,再拿火钳换了一块新煤,封好炉子,坐上一壶冷水,关上大门,躺回藤椅上。
宁杉走到电视柜旁,看了一眼柜子上的药,数了数,抠出两粒药端着一杯水一起递给宁川:“爸,你今天又忘吃护肝片了。”
宁川接过药和水一口吞下,把水杯放到八仙桌上。宁杉在他身边站了一会,见他没有话说,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突然听见宁川问:“大学志愿准备填哪个城市的?”
宁杉说:“第一志愿报了上海的学校。”
宁川沉默了一会,说道:“上海的消费水平可不是我们家能负担得起的。”
宁杉怕宁川不让自己去上海,连忙说道:“爸,蒋涵哥在网上帮我查过了,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助学贷款可以用来交学费,平时周末我去打工赚生活费,在学校里省着点用也够了,不需要家里出很多钱的。”
宁川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许久才回答道:“那好吧,你去吧,我有机会会去上海看你的。”
爸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他来上海看我。宁杉听得心里暖暖的,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自从母亲葛丽生病去世后就很少发生了,他不禁想留下来多和宁川说几句话。
宁杉说:“我想把妈妈留下的书带去上海,书有点重。”
葛丽去世时留下的遗物除了衣服就是十几本书,大部分都是宁杉看不太懂的哲学书,内页已经泛黄,宁杉闲暇时经常拿出来看。
宁川闻言却突然暴怒起来:“什么破书还带去上海!我早就说书看多了会看坏脑子的!看书看多了就只想着往外跑,去大上海!”
宁杉以为父亲是不高兴自己去上海,连忙安抚道:“爸你别生气,我不带书走了,这是妈妈的遗物,就留在家里陪你吧。”
宁川脸涨得通红,唇色却发乌,他的暴躁脾气和他的肝病脱不开干系。他盯着自己这个文弱的儿子许久,颓然地说道:“走吧,都走吧。”
宁杉蹑手蹑脚地退回自己的卧室里,打开台灯,继续看葛丽留下的那本《悲剧的诞生》,看到喜欢的句子他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誊抄一遍。他有一个梦想,他想当一个作家,这件事他只告诉了李梦,其他人只知道他格外喜欢看书而已。
李梦鼓励他多看书,多写作,并手把手教他写散文和小说。散文还好说,但他一直想不到一个写小说的好点子,他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很难使他产生创意。
现在,他隐约有了一个点子。他合上书,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打开,沉思了一会儿后提笔开始写道:高中生小杉意外被卷入了一宗杀人案……
对不起,李老师,我知道这对你不敬,但是我太想写一个好故事了。他在心中默默想道。
方明和周昊的走访并不顺利。他们问遍了每一个认识李梦的学生和家长,得到的回答都是李梦并没有与某个男性有亲密的往来。方明意识到,岷乡的乡民极其排外,即使有怀疑的对象,为了维护同乡人也不会告诉他们,他们打算从别的方向寻找新的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李梦就去自己曾经的初中同学、后来在李梦手下的学生家里打探消息。她和好几个女生在毕业后仍旧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其中一个女生告诉她,曾经在学校门口看到王秋向李梦表白,被李梦拒绝。
怎么会?杀人凶手难道是王秋?不,不会的,王秋虽然人品不太好,但也没有坏到那个地步。王春决定将这件事瞒下来,不告诉宁杉和蒋涵,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中午回到家,王建成告诉王春彩礼八万八他已经收下,婚期定在半个月后。说完他就急匆匆出门,说去镇上有事。王春心烦意乱,到了下午一点,宁杉和蒋涵来找王春,王春便将自己即将结婚的事告诉了他们。
“王春,你真的心甘情愿嫁给一个老男人,在这里蹉跎一辈子吗?”蒋涵问。
宁杉没有说话,但他看着王春的表情表示他也不赞同这桩婚事。
王春嗫嚅道:“不嫁人还能怎么办?”
蒋涵说:“走啊,离开岷乡,去北京,去上海,去哪里打工都可以。”
王春说:“可是离开岷乡只能坐我爸的班车……”
蒋涵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而宁杉终于开了口:“只要你想离开,总会有办法的,但是这件事需要你自己做决定,我们不能操控你的人生。”
王春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三人都沉默下来,宁杉索性拿出随身携带的书看起来。
许久之后,王春似乎下定了决心:“宁杉,蒋涵,你们昨天跟我说过,你们要考上海的大学是吗?那我也去上海打工好了,至少在那里我还有你们两个认识的人。”
宁杉微笑着点点头,蒋涵则用力拍拍她肩膀:“太好了!就像我罩着宁杉那样,以后去了上海我也罩着你!”
想通这件事后,王春觉得王秋的事不该瞒着他们,于是说道:“我打听到王秋曾经追求过李梦老师。”
“王秋?难道是他因爱生恨杀了李梦老师?”蒋涵揣测道,宁杉则不置可否。
三人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宁杉提出,在王家搜一搜王秋的个人物品,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比如凶器之类的。
三人一起挤进王秋的卧室,开始翻箱倒柜搜索起来。
很可惜,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物品,更不用说凶器。宁杉从抽屉里找到之前出现在王建成手里的那部iPhone 7,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这手机很贵的,要不我们把手机还给失主吧,也算是做好事了。”
蒋涵和王春表示赞同。
宁杉打开手机,发现软件基本都被卸载干净了,但是通讯录和短信记录还在。他看了看几十个未接来电,谨慎起见没有立刻回拨过去,而是去看了短信。
短信的内容使他感到不妙。从短信里他了解到手机的主人名叫易红,在丢了手机之后,易红本人和家人失联了,家人一直在持续不断地给这个手机发短信,乞求绑匪开价让他们赎人,保证易红的人身安全之类的。
宁杉让蒋涵和王春看了短信,马上给易红的家人打电话过去,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说手机是岷乡一个叫王秋的人偷来的,他们并不知道易红在哪里,并配合易红家人的请求报了警。
“现在怎么办?”宁杉望着两人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
王建成今天去镇上是开自己的面包车去的,他要去小美旅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学生易红已经醒了过来,绑架她的两个男人轮流换班,二十四小时看守这她,让她毫无自救的机会。
在王建成付了两个男人现金之后,易红寄希望于这个买家可以心软放了她。在王建成开回岷乡的车上,易红一直在苦苦哀求。
她质问王建成:“你这么大年纪应该有孩子了吧,我也是有父亲的人,作为一个父亲,你忍心做这样的事吗?”
“就算你叫我爸爸也没用。”王建成听得不耐烦,半路上停下车把她的嘴用胶带封住。回到岷乡后,他照例把易红关在专门关拐卖来的妇女的房子里,并打电话喊宁小雨来帮忙劝说易红,这是宁小雨在帮人说媒之外的另一份工作。
另一边,方明查到一个乡民曾经目击王建成马路边和李梦搭讪,时间是李梦的预估死亡时间当天。方明正打算带着周昊去王建成家里问话,突然收到上级的命令,让他去王秋家取易红的手机。
方明打听了一下,得知易红是邻省刚刚失踪不久的一名女大学生。失踪案,女大学生,这两个关键词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去王建成家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对周昊说起往事。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刚进入省局刑侦大队,真是意气风发啊。”方明叼着一支烟,语气淡然地叙述。“有一天省里接到下面报上来的一个案子,说是有个女大学生在返乡的时候,在镇上的车站失踪了,女大学生是当地人,这个案子交到了我手里。”
“然后呢?”周昊问着,心里已经猜到案子多半是没破。
“然后我查不到绑匪是谁,女大学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案子到现在都是悬案。”方明说。“自那之后我就被边缘化了,上面的人认为我没有能力,我也认了。这么多年来,我也不想什么升职加薪的事了,我就想找到那个女大学生,给她家里人一个交代。”
“师父……”周昊想安慰他两句,但他实在不擅长这个。
“说来也有意思,自从那次之后,镇上再也没发生过失踪案。”方明说。“表面上看是因为这边民风淳朴,本就少有刑事案件发生,但我总觉得,好像是有人刻意避免在这里犯案。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种直觉。”
“师父,你认为易红的案子和七年前的案子有关系吗?”周昊问。
方明摇摇头,将燃尽的烟头扔掉:“我不知道,先看看王秋怎么说吧,到了。”
王秋本来在外面和几个小混混一起打台球,突然被警察一个电话喊回家,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看见宁杉和蒋涵在他家,刚到的警察也是之前打过照面的那个,立刻反应过来:“宁杉,蒋涵!是不是你们又栽赃陷害我!?我都说了那手机是我爸给我买的!”
方明从宁杉手中接过手机,看完短信之后面色变得凝重,他把手机举到王秋面前,厉声质问道:“手机主人易红失踪了,她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是不是你绑架了她?你还有同伙吗?说!”
王秋被吓得一哆嗦,看完短信之后连忙坦白:“不关我事啊,我没绑架她,这手机是我在镇上的车站偷来的……我偷的时候她人还好好的呢!”
“你看到她往哪儿去了吗?她身边有没有别人?”方明鹰隼般锐利的眼盯紧了他问道。
王秋颤颤巍巍答道:“我没注意她去哪了……我只看到她一个人在车站坐着,好像是在等人,真不关我事啊警察叔叔……”
“行了,你,你们几个都跟我回去做笔录。”方明指了指在场四个少年。“周昊,你去把车开来。”
“好的,师父。”周昊忙不迭去蒋大勇家取车。
周昊回到蒋大勇家,顺便告诉了他一声要带他儿子去镇上的派出所做笔录的事。蒋大勇急得不行,自己开车跟着去了。
到了派出所,方明分别给四人做完笔录后放他们离开。蒋大勇开车带蒋涵和宁杉回家,周昊把王秋王春送回王家。
蒋涵和宁杉吓得大气不敢出,回到蒋家后蒋大勇当着宁杉的面痛骂了蒋涵一顿,随后把他反锁在卧室里,再开车送宁杉回家。
蒋家和宁家相距不远,蒋大勇特意送宁杉回家就是为了在宁川面前狠狠告宁杉一状。宁川刚从红杉林回家,看见蒋大勇带着宁杉怒气冲冲向自己走来,愣愣地问了句:“怎么了勇哥?”
“你问问你的好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吧!”蒋大勇说。
宁川于是问宁杉:“你干了什么?”
宁杉努力组织着措辞:“我和蒋涵哥去王秋家玩,发现了王秋偷来的手机,然后我们联系上了手机主人的家人,手机主人失踪了,警察带我们去镇上做了笔录。”
宁川的眉头紧紧拧起来,他没立即开口训斥宁杉,而是罚他站在院子门口,自己拽着蒋大勇进了屋。
两人在屋内坐下,宁川低声问:“失踪案?”
蒋大勇同样低声说:“在镇上的车站失踪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不谨慎,不是说不会再在省内下手的吗?”
宁川想了想,说道:“没听说人送到岷乡来了。”
蒋大勇也很疑惑:“我也不知道人到底去哪了,要不要问问王建成?”
宁川问:“王建成人现在在哪?”
蒋大勇走后,宁川喊宁杉进屋。他依旧没有训斥宁杉,只是从墙角拿起扫帚,对宁杉说:“去,趴下。”
宁杉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小时候没有长大后这么安静,他小时候很调皮,宁川不会用语言教育他,只擅长棍棒教育,用得最顺手的就是家里的扫帚,他记得自从自己上初中之后就很少挨打了。
宁杉默不作声把两条长凳拼在一起,然后在拼好的凳子上趴下来,闭上眼。宁川握着扫帚走过去,一扬手重重打在他屁股上。宁杉忍不住闷哼一声,随后是更多的笞打落下来。
宁杉忍着没有求饶,反正他知道求饶也没用。等宁川打完之后,他才慢慢起身,把扫帚放回墙角,再把长凳摆回原处,最后垂着头站在宁川面前,等待他的指示。
宁川说:“我打你,是为了你好。”
宁杉点点头,说道:“我知道,爸。”
他等着父亲说更多教训他的话,但宁川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宁杉有些疑惑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刚坐下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马上改变姿势,在床上趴下来。
他想了好一会,没想通父亲的态度和今天发生的事,于是他取出笔记本,趴在床上继续写他的小说:在调查中,小杉发现同乡人小秋身上有很多疑点……
第四章误伤
经此一事,宁杉、蒋涵和王春三人都各自被自己的父亲关在了家里。王春的婚期被提前一周,她用手机将此事告诉了宁杉和蒋涵。三人在讨论组里商量后决定,各自想办法逃出来,然后找到王秋,继续调查李梦和易红的案子。
王春是第一个逃出来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王建成看起来对她放心得很。按照约定,她去宁杉家后山的红杉林里等其余两人前来会合。
蒋涵则是趁上厕所的时候偷跑出来,第二个抵达红杉林。
宁川不在家,但他在宁杉卧室里放了一个痰盂,然后将他的卧室门反锁住。宁杉平生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父亲——他把玻璃窗砸碎了,从窗户里爬了出来,最后一个抵达红杉林。
三人会合后,由王春打电话给王秋,声称自己在红杉林里崴了脚,走不动路了,需要他来接自己回家。王秋在电话里骂骂咧咧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会过来接她。
等王秋赶到红杉林,看到宁杉和蒋涵也在场,嘴里立刻骂起来。没等他骂上几句,蒋涵大步上前一把按住王秋,宁杉则用蒋涵带来的麻绳把王秋严严实实捆绑起来。
“干嘛啊你们!王春,你等着!我回家就告诉爸你和外人合伙欺负我!”王秋怒视自己的亲姐姐王春。
“别废话了,回答了我们的问题我们就放你走。”蒋涵说。“李梦老师是不是你杀的?”
王秋立刻回答道:“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杀人啊!”
宁杉紧接着问道:“易红失踪的案子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王秋思索了几秒,问道:“易红是谁啊?”
“你妈的,不是才做过笔录,你就把人家名字忘了?”蒋涵骂了一句,顺手一巴掌拍在王秋脑袋上。
“也不是我!我真的只偷了手机而已。”王秋挨打之后立刻变得老实起来。
三人都没有审问的经验,于是宁杉又把方明做笔录时问自己的问题拿来问了王秋一遍,再和蒋涵王春小声商量一番,就把王秋解绑放走了。
王秋刚走出红杉林,马上打电话给平时和自己一起打台球的小混混,让他带几个人和家伙事来宁杉家后山。
三人在红杉林里逗留了一阵,刚走出林子就迎面遇上王秋带着一群人怒气冲冲赶来,蒋涵反应最快,一把推开宁杉和王春,大喊道:“快跑!”
“谁都别想跑!”王秋一声令下,手里拿着棍棒的小混混们一拥而上,把三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棍棒也不断落下。除了对王秋的姐姐王春下手留有余地外,众人对宁杉和蒋涵都下了死手。
蒋涵被打得恼火,论打架他也不逊色,只是对方人多势众而已。他索性放弃挣扎,双臂紧紧搂住宁杉,把宁杉护在自己身下。
宁杉一声不吭,瞅准一个空当从地上搬起一块石头,起身猛地砸向身边最近一个小混混的脑袋。被砸的小混混大喊一声,殷红的血马上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他翻了个白眼晕倒过去,众人愣住。
现场只听到王秋在大喊:“快打120救人啊!”
被宁杉砸伤的小混混在镇医院昏迷不醒,小混混家人当着赶来医院探望的宁川的面放话说要告到宁家倾家荡产。
宁杉忐忑不安地留在家里,思来想去后给方明打了个电话,方明的手机号是上次做笔录时留下的。
宁杉在电话里讲明来龙去脉,并问道:“方叔叔,我现在该怎么办?”
方明说:“打官司吧,这种情况可能会判你正当防卫。”
宁杉说:“好,我爸回来了,我跟他说说,谢谢你方叔叔。”
宁川回到家一看见宁杉就起身去墙角拿扫帚,宁杉连忙开口说道:“爸,我问过警察叔叔了,这个官司我们可以打,可能判我正当防卫……”
“不用打官司了。”宁川放下扫帚,进屋取出一张银行卡。“我跟他们私了了,赔三万块,要是醒不过来另算,我现在去取钱,你留在家里。”
“爸,不能这么私了……”宁杉想阻拦宁川,但宁川已经匆匆出门,都忘了把儿子反锁起来。
宁杉呆坐了一会儿,咬咬牙再次给方明打了电话。
他决定主动坦白自己和蒋涵王春私自查案的事。
方明接完宁杉的电话,忍不住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周昊在旁边一脸八卦地问:“师父,怎么了?”
“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瞎胡闹。”方明说着,看了一眼审讯室里的王建成。“他都交代了?”
“交代了。”周昊正色道。“师父,您来看一下笔录吧。”
方明认真看完笔录,脑中完整清晰地构建出案发当晚的情景。
案发当晚七点,王建成坐返乡的班车回到岷乡。之前他在镇上喝了酒,人已经半醉,独自一人沿着马路走回家的路上看到李梦,李梦也是独自一人,他借着酒劲上前搭讪,邀请李梦和自己一起去附近的红杉林中散步。
在李梦刚来到岷乡支教时,王建成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漂亮还有才学的女老师,并且也直截了当地送礼物和邀请她约会。李梦将礼物返还,婉拒了约会邀请,并表明自己不想和学生家长有私人往来,王建成后来又追了她一阵,见她不为所动只好放弃。
奇怪的是,这次邀请李梦散步,李梦竟然答应了。他们两人并肩走入红杉林,李梦主动跟他拉了几句家常,具体对话内容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没说两句话自己的酒劲就上了头,忍不住动手把李梦打晕,随后□□了她。
事后李梦开始逐渐清醒,他怕李梦挣扎呼喊,情急之下掐住了李梦的脖子,谁料他一向干粗活手劲大,失手把李梦掐死了。见李梦没有了呼吸,他带着李梦的内衣内裤匆匆回了家,回到家后继续喝酒直至醉倒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本想自首,但已有人发现李梦尸体并报案,他又因为害怕而放弃了自首。
方明认为笔录中有几个疑点。第一,李梦为什么会反常地答应和王建成一起散步?第二,王建成到底是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
还有一点,他们找到王建成的时候,王建成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里不知道干什么,村支书蒋大勇的老婆宁小雨也在,这两人看起来有什么事。
尸检报告也已经出来,与王建成交代的犯罪过程一致。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算是破了,方明长舒一口气。
方明吩咐徒弟道:“逮捕王建成,通知他家里人。”
第五章案中案
宁杉的查案计划被迫终止了。他在家里检阅了自己写的小说后长叹一口气,认为这篇小说也没有必要继续写下去。
宁川果真赔了受伤的小混混家人三万块现金,小混混也已经醒来,转到普通病房养伤,此事暂时告一段落。
很快,一个消息轰动岷乡——王建成就是杀了李梦的凶手。王春和王秋去见了王建成一面,王春的婚期因此延期,据说老张闹着要退婚,但是不知怎么的王家拿不出那八万八彩礼。
宁杉揣着一本《王阳明传》去蒋涵家。蒋涵在家里待着养伤,脸上淤青还未完全消退。两人坐在卧室的床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我还是老实在家打游戏吧。”蒋涵说完就打开电脑,准备开一局游戏。
宁杉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蒋涵哥,电脑借我用用,我之前给一个杂志投过稿,我看看过稿了没。”
蒋涵让出座位,宁杉坐在电脑前登录自己的电子邮箱查看收件箱。收件箱里有两封未读邮件,一封是杂志的退稿信,一封来自李梦。
“李老师给我发过邮件。”宁杉一边说一边点开邮件正文。
蒋涵也把脑袋凑过来,和他一起看邮件里写了什么。
“宁杉,这是一封很重要的邮件,我发给了我的家人和你,我希望你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能看到。七年前,我表姐在镇上失踪,七年来一直没有查到她的下落,生死不知。去年我正好得知岷乡有一个支教名额,所以我来到岷乡,希望可以凭自己微弱的力量查到她的下落。很遗憾,我在岷乡待了一年也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我表姐的消息,但是我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我怀疑岷乡存在拐卖妇女的现象,这是我在进行家访时发现的。我不知道你们作为本地人有没有察觉,我希望你是不知情的。在我回上海之前,我希望可以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去报警,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但我必须去做。如果我发生了任何意外,说明我的猜测是真的,请你帮我报警,把这封邮件给警察看,这将是你作为朋友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谢谢你。”
“这……”蒋涵有些失语。
“这里真的有人拐卖妇女吗?”宁杉问蒋涵。
“我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蒋涵说。“如果真的存在这种事,必然是有人在刻意隐瞒。”
“我想继续查案。”宁杉立刻做出决定。“就查拐卖案。”
“你确定吗?我们不应该把这封邮件拿给警察看吗?”蒋涵有些犹豫。
“不,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成功。我们先从易红查起,易红就是在镇上失踪的,时间也比较近。”宁杉鲜少有这样坚定的时候。“我有预感,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王春躲在卧室里,担忧地听着大门口的动静。老张又来闹退婚了,王秋这次硬气了一回,让王春躲起来,说他会去应付老张。
在王春看不到也听不见的地方,王秋陪着笑给老张递烟,并问他:“叔,你不就是想要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吗?难道还非得是我姐吗?我这里有个更漂亮的女大学生。”
老张推开烟:“你哪来的女大学生?”
王秋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我爸进去之前弄了个女大学生,交给我处理了,人现在就在岷乡,您要不要去看看?包您满意。”
王秋的想法是,易红现在就是个烫手的山芋,王建成进去之后保不齐会牵连出拐卖的事,最好尽快给她安排个人家,刚好自己家里也拿不出彩礼钱,把她赔给老张最合适不过。
老张冷哼一声,说道:“带路,我要验货。”
王秋带老张去了王建成承包的红杉林,林子里有一间极其隐蔽的小屋,经王建成的手拐卖来的妇女都要在这关足一个月,等人老实了再放出来和乡里的光棍结婚。
王秋对易红不上心,这两天连饭都没有送,易红已经饿没了半条命。手腕粗的铁链拴住她四肢,另一端固定在铁窗上,她一听见外面有人声就开始奋力挣扎,带动铁链铮铮作响。
老张走进屋,把封住她嘴巴的胶带撕下来,对着窗户认真打量她的容貌。易红连大声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颓然地、像搁浅在岸上的河鱼一般盯着老张的眼睛。
老张撇撇嘴,说:“长得也就那样吧,不值八万八。”
王秋重新把易红的嘴封起来,拉着老张走出屋,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了老张。最后老张同意用易红代替王春,但是婚期要尽快举行,最好是一个星期之内。
这天晚上,蒋大勇回家后喊儿子到自己房中谈心。他想跟蒋涵好好聊聊最近发生的事,关于李梦的,关于王建成的,但是关于拐卖的事情他绝不会对儿子提起。
他刚来岷乡的时候,还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格。那时候他也很勇敢,很富有正义感,但是他很穷,岷乡人用几千块轻而易举收买了他,并给了他一个本地人老婆。入乡随俗呗,他自我欺骗道,警察都不敢多管岷乡人的事,他费力不讨好多管闲事干嘛?
此时,蒋大勇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长得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这两个月你就安分点吧,好不好?等以后去上海上了大学,想办法在上海落户,别再回来这里了。”
蒋涵平时在蒋大勇面前会表现得很乖,但此时他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能回来岷乡?”
在他看完李梦发的那封邮件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蒋大勇对拐卖之事是知情的。他是很爱自己的父亲,但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成为拐卖妇女的帮凶。
蒋大勇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喜欢大城市吗?”
蒋涵索性也学父亲顾左右而言他:“爸,你觉得岷乡怎么样?”
蒋大勇说:“岷乡是个好地方,就是太穷了,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靠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无法改变岷乡的现状,靠你们也很难,所以你们年轻人应该走出岷乡,去寻找新的生活。”
蒋涵试探地问道:“既然大家都想离开岷乡,那岷乡为什么会有外地媳妇嫁进来呢?”
蒋大勇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个问题?”
蒋涵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语气却故意装作轻松:“爸,我就是随口一问。”
蒋大勇继续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事?告诉爸爸。”
蒋涵说:“没有啊,爸,我应该听说什么事啊?”
蒋大勇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他一眼就能看出蒋涵在撒谎,并且有事瞒着他。他也知道蒋涵不会坦白告诉他,所以他直接结束了谈话,起身抓住儿子的胳膊,把他推进卧室里将门反锁。
“爸爸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蒋大勇不顾蒋涵大喊和砸门,在门外自言自语道。
蒋涵被关,王春不方便出门,宁杉又变成了孤身一人。易红的案子丝毫没有进展,此时宁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母亲葛丽的忌日到了,按照惯例他要去给母亲上坟。
宁川从来没有在葛丽忌日这天去给她上坟,宁杉以前问他,他只说过年和清明节去过了,忌日没空去,后来宁杉就不问了。
到了葛丽忌日这天,宁杉在小卖部买了香和纸钱,用塑料袋装着带去山上墓地。他恭恭敬敬地在母亲面前磕了三个头,点上香,将纸钱一张张燃尽,对着空气中盘旋的灰烬轻声说道:“妈,我现在挺好的,我马上要去上海读大学了,小时候你给我讲的那些名著故事,我自己在书上又看了一遍,他们写的真好,我也想写出这么好的小说。不过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看世界名著,也看哲学,你为什么会嫁到岷乡来呢?你的口音和岷乡人不一样,我也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宁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个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念头动摇着他:“妈,难道你是被拐卖到岷乡来的吗?”
这个念头诞生后,立刻深深扎进他的脑子里,他开始回忆母亲生前和自己相处的种种细节,越想越觉得事实恐怕就是如此。
眼下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想法。
“妈,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宁杉在附近找了找,在树下找到一柄铁铲,他用铲子抵住墓碑下方的盖板,将大理石盖板撬开,露出墓中的乌木骨灰盒来。
在他少得可怜的刑侦常识中,有一个常识叫DNA,基因鉴定技术。但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骨灰是无法验DNA的。
他含着泪将骨灰盒打开,想要确认一眼骨灰没有受潮,当他看清楚骨灰盒里面的内容后他愣住了——盒子里装的既不是干燥的骨灰,也不是受潮的骨灰,而是红杉林中随地可见的黑色泥土,宁杉对这种泥土再熟悉不过了。
他终于崩溃地流下泪来,原来寄存了自己这么多哀思与怀念的地方,竟然与母亲毫无关系。愤怒的情绪战胜了对父亲的畏惧,他抱起骨灰盒下山,想要立刻去找宁川要一个说法。
宁川正在家中喝酒。王建成被抓使产业链中断了一环,宁川不知道自己的副业还能不能继续做,刚赔了三万块出去,宁杉又要上大学,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正当他愁绪满怀时,宁杉抱着一个骨灰盒走进门来。宁杉把骨灰盒往八仙桌上一放,掀开盖子,问道:“妈妈的骨灰到哪里去了?”
宁川不明白儿子去上坟怎么发现了骨灰的秘密,他沉声说道:“这件事你听爸慢慢给你解释……”
“直接告诉我骨灰在哪里就可以。”宁杉打断父亲的话,语气强硬地说道。
“反了你了!”宁川酒意上头,猛地站起身用力拍了桌子一巴掌。“你这是和老子说话的态度吗!”
宁杉在父亲扬手的时候习惯性地缩了缩脑袋,心里已然生出几分怯意,但他还是执着地问道:“骨灰在哪里?”
宁川没有说话。
宁杉一时冲动,索性把心里那个疑问也一起问出口:“我妈是不是被拐卖来的?”
宁川看着他脸上的泪痕,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妈在红杉林下。”
第六章红杉林下
下雨了。六月的雨来势汹汹,没几分钟就从小雨转为暴雨。宁杉拿着铁锹在家后山的红杉林奋力挖掘,扎实的黑土地被他瘦弱的双臂挖开,他的校服上沾满污泥。他不知道母亲的骨灰被埋在哪棵树下,一次挖不到就挖第二次,哪怕是把整座山都挖开,他也一定要找到。
挖了很久后,他手中的铁锹终于碰到一个硬物,但不是骨灰盒,是一颗高度腐烂的人脑袋。他跳进泥坑里,用手努力擦拭这颗脑袋的面庞,想要辨认是不是母亲的尸体。但是怎么可能呢?母亲葛丽已经去世整整十年了。
宁杉放下这具陌生的尸体,跳出泥坑,走到旁边另一棵茁壮的红杉树下,再次开始挖掘。
挖出第三具无名女尸后,宁杉终于崩溃了。他放下铁锹,回到家里,看着沉默抽烟的宁川问道:“红杉林里那些人都是被拐卖来岷乡的吗?都是你杀的吗?”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宁川漫不经心地弹掉指尖烟灰。“我只负责掩埋尸体。”
宁杉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从电视柜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宁川起身拦住他,夺下手机,低声对他说道:“不要管岷乡的事,离开岷乡吧,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烟头落在宁杉的手背上,瞬间烙下一个烟疤。宁杉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他用力抵住父亲厚实的胸膛,把他推到墙角,伸手试图夺回手机。
父子俩扭打起来,宁川之前喝多了酒,眼下有些力不从心,竟然没能控制住自己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挣扎中宁杉摸到电视柜上一柄出了鞘的水果刀,愤怒压过了他的理智,他紧握着刀对着父亲的胸膛捅了过去,宁川动作有些迟钝地闪避掉这一刀,刀尖划开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像葛丽肚皮上因剖腹产而留下的狰狞伤疤。
“宁杉!”
蒋涵和王春从门外冲进来,蒋涵夺下宁杉手中的刀,王春拉开宁杉并将他死死抱住,两人拖着宁杉出了门,冒着暴雨走进红杉林中。
宁川没有追。
“……事情就是这样。”宁杉向两人讲述了自己遭遇的事,用脱下来的校服外套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
雨已经停了,他们三人现在躲在一个山旮旯里商量对策。老张要结婚了,明天就会在乡里举行婚礼,没人见过新娘子长什么样。王春悄悄跟踪王秋去到了囚禁易红的小屋,之前做笔录时方明给他们都看过易红的照片,王春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妈和王秋在那里轮班守着易红。”蒋涵无奈地说道。“要救出易红恐怕不容易。”
“婚礼。”宁杉说。“婚礼的时候,易红在洞房里应该没人看守,我们趁那个时候去救她。”
“我们要不要报警?”蒋涵提议道。
“报警?你想要你爸你妈、我爸、王春弟弟,全部都进去坐牢吗?更别说还有很多别的人。”宁杉木然地说道。“至少我做不到。”
“好吧,那我们先把易红救出来再说。”蒋涵拍了拍宁杉肩膀。
三人制定好解救计划,王春去小卖部买了食物和水带回来,吃完饭后三人在山旮旯里露天睡了一觉,等到第二天中午偷偷从山上小路前往老张家。
老张的婚礼就在他家门口举行,流水席开了十几桌,宾客络绎不绝,问及新娘子怎么不出现,老张只说新娘子害羞,故而省略了中间的出场和宣誓仪式。
蒋涵和王春合力将门锁撬开,宁杉独自一人进屋,看到一身红色婚服的易红正躺在床上,红盖头盖在她脸上,整个人纹丝不动。宁杉掀开盖头,看见人倒是醒着,但是喊她名字她也没有反应,宁杉想了想从裤兜里拿出一袋吃剩的饼干掰碎了喂进她嘴里,再从屋中找到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易红缓慢地咽了几口,眼珠一转盯住宁杉,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音:“救……”
宁杉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说道:“我们是来救你的,跟我们走吧,不要发出声音。”
宁杉把她扶起来背到自己的身上,蒋涵跟在他身后扶着,三人在老张家后院找到一辆电动三轮车,让易红和王春坐进车斗里,宁杉和蒋涵并排坐在车头,悄悄发动车子离开了。婚礼现场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动静。
到了镇上,三人带易红入住小美旅馆。一路颠簸使易红的精神又衰颓下去,但当她看清旅馆房间内的装潢时,她突然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三人不明所以,宁杉耐心地跟她讲不要大声说话,随后吩咐蒋涵下楼在旅馆门口放哨,王春去买吃的。
等王春拎着小馄饨回来后,宁杉让王春慢慢喂易红吃饭,自己则开始思考,怎么说服易红不对警察说出岷乡的事呢?他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甚至不敢直视易红的眼睛。
易红吃完了整整一碗小馄饨,又过了许久,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谢谢你们……请帮我……联系我爸妈。”
宁杉低头看着地板,小声说道:“易红,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警察是岷乡的人拐卖了你?你就说……你失忆了,可以吗?”
易红沉默了很久后,说道:“……看着我。”
宁杉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易红说:“如果是你的妈妈……和姐姐呢?”
宁杉明白她在问什么——如果是你的妈妈和姐姐被拐卖了呢?这个问题他心里已有答案:他是不会妥协、不会原谅的,就像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他的父亲宁川那样。
他再次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烟疤。这个烟疤会像他父亲的罪证一样伴随他终身。
他说:“我明白了,我来报警。”
方明带着十几个同事来到宁家后山的红杉林。他们征用了岷乡的小型挖掘机,林子里的泥土地被挖开,一具具尸体暴露在阳光下,每一具尸体都是女性,腐败程度不一,有的已经变成白骨。
连一向只惦记立功升职的周昊也开心不起来。现场气氛沉默,只有挖掘机的声音轰轰作响。
岷乡人将现场围了起来,没有人阻止警察的行动,他们只是沉默地旁观。方明的视线从尸体移到他们的脸上,看见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是麻木的神情,空洞的眼神使他们看起来比脚下的尸体更像尸体。
他想起他在电话里问宁杉,为什么最终选择了报警。
宁杉说,我妈告诉我,做人要知行合一。
宁杉还说,我相信我在做正确的事。
少年们会离开岷乡,奔向大城市,奔向更美好的前程。岷乡也许会变得更好,也许不会,但是一直都会有人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