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三十五玹

1、落碧山

　　“你听说了吗？老赵那个家伙，竟然去落碧了。”
　　“什么？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一羊肠小道上，一前一后走着穿着粗布的中年男子。他们皮肤如同沙子般黄，瘦弱的身体被巨大的柴压弯，几乎是手脚着地。
　　从远处远远望去，只能看见那二巨大的木柴慢慢蠕动在山间。

　　走在前面的男子对眼前的死尸早就熟视无睹，脚一踢，那尸体便咕噜咕噜掉悬崖下面，“老温，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这落碧山岂是我们这种人可以去的。”

　　“早死早超生啊！这种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哟。”走在后面的老温满脸沟.壑，眼珠子混浊，带着浓浓的死气。

　　他打量周围。
　　红土上杂草丛生，满天的苍蝇嗡嗡嗡，一窝蜂聚集在早已腐烂已久的白骨上面。
　　白骨上偶尔残留着几块肉，上面爬满蛆虫。

　　老温看着尸体上面的蛆虫，白白嫩.嫩的，缓慢爬动着。
　　他渴.望吞咽口水：“老吴，你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抢到尸体啊。我们家好久都没有吃过肉勒。”

　　老吴闻言，本想唾弃吐口水，不知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吞进干涩要冒烟的喉咙，道：“急什么？等你媳妇生下来不就吃到了？”
　　“哎哟！万一是个宝贵的金儿子怎么办勒。”

　　“想的美。谁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老吴满是沟.壑的脸上艰难露.出一讽刺的笑容。在这饥荒的情况下，要是没有价值早就被其他人吞掉了。

　　“儿子又怎么样勒，还不是得死。”老吴一与戳破那张薄薄的纸，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们面前。
　　现在的情况就是，孩子不是被他们一家子吃掉，就是被别人抢走吃掉。

　　或者，不忍心的，可以相互换着孩子吃。
　　在这世间，活下去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为此，他们可以干出一切。

　　二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老温掀起薄薄的眼皮，眼珠子在眼眶中胡乱转来转去，想到独身一人的老温，呢.喃，“落碧山啊……”

　　落碧山。
　　一断臂中年男子艰难拿着镰刀，砍着前面的杂草，开辟出一条道来。

　　在他身后，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仅供一人过的小道。
　　茂密的杂草杂七杂八倒在地上，散发着草香。

　　老温用手背抹了额头上的汗珠，随手一挥，大滴大滴的汗珠便被他随意洒在草上。
　　黝黑的皮肤，破破烂烂的衣衫。露.出的手臂上被杂草刮出一条条细细的血痕。

　　他急促喘气，鼻孔一.张一合，喉咙冒烟，胸腔像是生锈都铁箱带着浓重铁锈味。他腰早已被重重的木柴压弯，直不起来。
　　即使脸色蜡黄到下一秒就要晕倒，他还是坚定不移朝着山上艰难爬去。

　　等到他爬到山顶时，早已饥肠辘辘，肚子不断发出催促的叫声。他熟练在周围扫视几眼，来到一树下面，举起镰刀，狠狠望树上一砍。
　　寂静的山上，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他动作带出的咔嚓咔嚓声。渐渐的，树皮在地上慢慢堆积成一小山。
　　等到他再也举不动镰刀，他手往下一垂。“噗呲”一声，他双膝着地，把头埋进树皮山中，大口大口咀嚼着。

　　他仅剩的一只手，一直死死抓着那把镰刀。

　　云斜坐在破庙的屋顶上，遥遥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他墨发如瀑，散在腰间。
　　前面的黑发几乎遮盖他整张脸，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挺拔的鼻子和那苍白到如死人般的唇.瓣。

　　他一身红衣，浓重到仅仅只是一眼便令人眼灼伤。修长的脖颈上缠绕着一圈圈白绷带。
　　他葱白的手上拿着一巨大的荷叶，遮挡头顶的阳光。

　　他懵懂盯着把树皮塞进衣服里面的中年男子，眼神呆滞，随即，不解歪了歪头。

　　他在干什么？
　　人是要吃东西的吗？
　　不吃，又会怎么样吗？

　　云斜眼珠子终于缓慢转动，他眨了一下眼，仰望着头顶绿油油的荷叶。
　　思考：他要吃掉它吗？

　　可是，这可是他顶着滚烫的太阳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荷叶。

　　他手不自觉抚摸上脖颈间的绷带。落碧山人烟稀少，之前也有人来过。不过，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被他的外貌吓到屁滚尿流。
　　好不容易有一个不怕他的姑娘，帮助他一起找到荷叶，还把这东西缠绕上脖颈，鼓励他这样就与人一模一样。

　　他疑惑，他本来就是人类啊。可惜那姑娘从那以后就也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直躺在地上睡觉。

　　他想，可能是他太烦了。
　　可是没有人经过，他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的爱人。

　　他有些委屈抿了一下嘴，盯着眼前的茎，素白的手慢吞吞搭上那碧绿的茎，轻轻掰了一点，塞进嘴中。
　　那清脆的一声，也在他内心响起。他捂住胸口，闷闷的。

　　他试图咬了咬。

　　他沉默几秒，苦涩的味道从他嘴中弥漫开，令他脸皱成一团。
　　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半响，在老温来到破庙下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闭着眼往下一吞。

　　看到动静，他悄悄睁开眼，与艰难仰头的男人对视。老温艰难翻着白眼，在对视的那一刻，瞳孔倏然睁大，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差点要倒在地上。

　　过了许久，风吹动云斜墨发。

　　他终于有了动静。

　　他站起身，红衣飘动。
　　轻飘飘落在地上，一丝声响也无。

　　不知为何，他眼前的男子突然连连往后退，跌坐在地上。

　　云斜半弯着腰，柔声问：“你有见过我的爱人吗？”

　　他未久没有说过话，语速极慢。

　　在老温听来，这无异是送命题。不管回答是什么，只要他不满意，他就会被这鬼杀掉。
　　他胸腔剧烈起伏，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眸一沉，颤颤巍巍开口：“我见过……”

　　听到此言，云斜眼睛一亮，头顶上的荷叶轻轻飘动。
　　“他在哪里？”他问。

　　“哎呦，在我家。我明天带你下去找她。”老温眼珠子一转，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而且这鬼，也是出乎意料的单纯好骗。

　　老温顿时觉得脸上无光，从地上爬起，拿着镰刀率先进入破庙中。他打量周围，地上干净不沾灰尘，正中.央摆着金灿灿的残破佛像，只能看见佛像慈悲的笑容和眼眸。

　　老温不禁喜从心来，来到那小佛像面前。他先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云斜，怂恿着人出去给他舀水来。
　　见鬼出去，他迅速放下手中黏糊糊的镰刀。那冒着热汗的腻乎乎的手在佛像上摸来摸去。他用大黄牙尝试咬了咬，发现咬不动之后心情就越发高涨。

　　这是真的。
　　“老子要发财了！！！那贱娘们就给我等死吧。这佛像都是老子的，其他不敢来的人都是胆小鬼，活该饿死！”
　　他眼神凶狠，把佛像丢在地上，拿起台上的镰刀，高高举起那锋利无比的镰刀，对着那耀眼的佛像，怒砍了下去——

　　令人耳酸的声音在破庙中响起，节奏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老温浑身干劲都被这孩童大的佛像吸走。
　　镰刀卷起了边，佛像完好无损。

　　老温气到不行，心疼盯着手中的镰刀看了许久。这镰刀可是他用他刚刚出生的娃娃换的，没想到就这样坏掉了。
　　思及此，他被恼火包围，对着那倒地的佛像恶狠狠吐了几口唾液。

　　唾液遮挡住佛像的眼睛，却越显得祂笑容越发慈悲。

　　“我呸！什么垃圾佛像，一点用都没有。还受着人崇拜呢，要是在外面早就被人咬光了。现在给老子一点好处都不肯。”老温骂骂咧咧，把那佛像一脚踹进台下面，与黑暗融为一体。
　　“老子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都别想得到。”说出这句话，老温极为高兴。

　　他畅快大笑起来。
　　云斜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笑到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轻轻皱起眉毛，有些嫌弃往后退了几步。
　　笑要那样子笑吗？那他还是不要笑好了。

　　云斜等人笑完之后，才慢悠悠朝着他走过去，那着一碗水给他。

　　老温警惕盯着他，“把碗放下！”
　　云斜乖乖把手中的碗放下。

　　见人不动之后，老温拿起破了一角的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这些水根本满足不了他冒烟的喉咙，他小心翼翼盯着眼前的鬼，蹑手蹑脚出去。

　　站在太阳顶下，他想起自己指使一只鬼给自己干活，内心涌起潮水般的满足感。
　　“哈哈哈哈老子看那鬼也不过如此！好骗的很！”

　　云斜慢吞吞站在破庙门口，看着他朝湖边走去，眼眸微动，他嘴中的“鬼”，指的是谁？

　　他吗？
　　可是他不是鬼，而是人啊！

　　云斜不满，手上微微加重力气。茎被他捏扁。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放松，对着那生机勃勃的荷叶乖乖道歉。

　　他刚刚进来就发现了，台上的佛像又不见了。每一个进入寺庙的人都垂涎着佛像，发现带不走之后又很生气，对祂一顿头顶脚踢。
　　云斜想要上去提醒，凶神恶煞的人一见到他便连连往后退，对着他虚张声势：“你别过来，鬼啊鬼啊！”

　　“我不是鬼啊。”云斜想要狡辩，“不要这样对待佛像，要虔诚拜祂。”对了，你有见过我的爱人吗？
　　“你就是鬼啊！我亲眼见你杀了她！”那些人惊恐瞪大眼睛，指着尸体完好无损的姑娘道。

　　云斜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看那飘荡在空中的姑娘。

　　他想起来了。
　　他才不是什么人，他是鬼！
　　而那姑娘则是死于上吊自杀。

　　云斜慢慢陷入回忆。
　　那人戳破真相之后，他回想起一切。他在化为鬼后，失去生前的所有记忆。他只知道，他不去投胎是因为他还有这一个强大的执念，他的爱人不见了。

　　他找啊找，问遍来往的所有人。
　　他们都被吓到腿软，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飞快朝着山下跑去。

　　自此，便有了传言。
　　传闻，在落碧山上，有一鬼，墨发红衣，嘴中呢.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听说，他在寻找他的爱人。

　　再回来，落碧山上来了一女子。她虚弱无比，脸色苍白。
　　她看着云斜，笑了起来。

　　云斜对于这么一个不怕他的姑娘很是高兴。更不用说姑娘还帮他一起找荷叶，鼓励他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爱人。
　　但是，她撒了一个谎。

　　云斜愣愣抚摸上自己脖颈间的白绷带。那姑娘对他说，等她用绷带上吊之后，她便会化为鬼，跟他一起找人。

　　他等啊等，亲眼看着她不断挣.扎，双.腿晃来晃去，最后，归于平静。
　　她死了。

　　她成功化为鬼。
　　她温柔抚摸着他的头，把白绷带放在他手上，对他说，她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很快就回来。

　　骗子！

　　云斜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人回来。
　　他把白绷带缠绕上自己脖颈，明天愣愣坐在屋顶，眺望着远方。

　　自此，他要等待的人，又多了一个。
　　那人亲眼看见姑娘上吊的男人，是一路追随她来的。等到他赶到的时候，姑娘刚好死去。

　　那时，云斜正站在角落处。
　　男人看不到他。
　　等男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又怕又羞，强撑着骂云斜。

　　云斜并没有杀他。
　　凡事都有因果，他的果，并不在他的身上。

　　他一路看着男人跌跌撞撞逃跑，意外摔跤，呻.吟半天一路爬着下去。
　　云斜想，他估计成了一瘸子。

　　后面他为了欺骗自己，重新伪装成人类，想要吓姑娘。
　　这一等，就不知多久。
　　久到，他真的忘记这些事。

　　那姑娘也被他下葬。

　　云斜有些难过，他想，一定是他太久没有转动脑子。他明明记得，他以前记忆很好来着。
　　他的爱人，总是会亮晶晶看着他，对着他毫不吝啬就是一顿夸。

　　等到老温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一脸惬意，在看到云斜的时候，眼中又明显闪过一丝惧意，强撑着进来。

　　老温想，他再怎么单纯好骗，也是一只鬼。
　　老温坐的离他远远的，对他说：“我们明天午时就下山。”

　　午时，太阳最烈，鬼最虚弱。
　　云斜点了点头，不语。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问老温。比如，他爱人现在怎么样了？长什么样？性格好不好？
　　但是他觉得，与其去问一个人，还不如亲眼去见他。

　　他爱人，再小气不过，是个小气鬼。
　　他不希望别人知晓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的占有欲很强。

　　云斜想到这，嘴角弯弯。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爱人了。

　　半夜，破庙中燃着一火苗。
　　老温昏昏欲睡，头如捣蒜。云斜安静坐在地上，手指一挥，那佛像便咕噜咕噜从地上滚进他怀抱中。

　　云斜耐心低着头，为祂擦拭干净。
　　老温被这咕噜咕噜的声音惊醒，眼皮子一掀，惊恐看着云斜。
　　那佛像怎么会在他手中？
　　不是被他踢走了吗？

　　云斜则是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门外。
　　他耳朵动了动。

　　有人来了。
　　步子不紧不慢，给人带来极大的威慑。

　　云斜心一缩，随即剧烈跳动起来。
　　是谁？

　　他慢吞吞站起身，抱着佛像，怔怔望着门口。
　　他手抚摸上自己胸口，思考：鬼，心脏还是会跳动的吗？

　　季叙走到门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一路赶到这里，路上都不带停的。
　　是人，也会有些疲惫。

　　他垂眸，脚一抬，踏进这破庙。
　　终于到了这落碧山。

　　恶鬼，等死吧。
　　敢干扰他找小斜，杀无赦。
　　他眼冒火光，多年的思念像是被封起来的酒，随着时间流逝，越发醇厚。

　　他缓慢抽出剑来，冰冷的剑面清楚倒映出那不断跳动的火苗，锋利的刀锋泛着莹莹的冷光，不禁令人心头一颤。

　　那剑上带着浓重的杀意。
　　云斜被那嗜血的杀意吓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对视上。

　　仅仅只是一眼，季叙漆黑的瞳孔中极快闪过一丝赤红。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宽大的红衣，正轻轻随着风飘扬。
　　对视的脸上满是墨发，看不清神色。
　　而更令他觉得好笑的是，身为一只鬼，怀抱中竟然抱着悲天悯人的佛像。
　　那佛像残缺不全，与那鬼搭配在一起，竟然令他诡异觉得，那鬼身上也散发着慈悲。

　　季叙心脏剧烈跳动，扑通扑通，顺着他浑身血脉冲进大脑皮层，控制他松开手。

　　“啪嗒”一声，季叙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他这是怎么了？
　　被这鬼魅惑了吗？

　　季叙平静的眼眸泛起圈圈涟漪，漆黑的眼眸彻底赤红，泛着疯狂的兴奋。
　　他勾唇一笑。
　　他的身体乃至于灵魂，都只对小斜忠诚。

　　至于其他令他产生这种反应的人和鬼，那就更要——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