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梨骨》花时归

7、招摇魔主

　　还是早前的那个大殿，苏梨再度从软榻上醒过来。
　　一睁眼就看见男主人负手背身站在一旁，似是在看殿外的风景，又似在想什么。
　　“阿樱向来清心寡欲，似名利如无物；这个苏梨呆蠢不着调，还很贪慕富贵。……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的眼睛看着招摇山上散不开的迷雾，眉目阴晴不定，似是想了无数种可能。
　　苏梨起身的悉悉索索声，打断了他的冥想。
　　男主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深不见底。
　　“啊，你从山洞里出来了？真好。”苏梨并未意识到她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还沉浸在方才的险境中。
　　她揉揉闷重的脑子，整个人还有点混沌，显然这一次她睡了很久。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人抓了起来：“本座派人查了！你是突然出现在镇上的。那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知道你从哪里来。你究竟是谁？你有什么企图？！”
　　男主人耐心到了极致，此刻已不再讲究客套，他将苏梨使劲摇晃，似是要将所有谜团都摇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你要伪装成阿樱的样子？！”
　　阿樱？是谁？是这张脸的主人吗？
　　苏梨被他摇晃得心烦意乱，奋力想要挣脱：“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说？那你等着吧！”男主人显然对她的反应不满意，拂袖从殿内离开，“将她软禁起来，不能从这里离开一步！”
　　殿门轰然关上，一众侍女从眼前退出，苏梨喊叫着拍门，——没有任何人回答。
　　她真的被软禁在这里，像一个瑰丽堂皇黄金鸟笼中的莺雀。
　　每天都有人给她送来三餐。除此之外，她谁也见不到，谁也搭不上话。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问前来侍候餐食的侍女：“阿樱是谁？”
　　“姑娘在殿中、洞中都见过樱影女圣的相貌，却不知阿樱是谁吗？”侍女诧异不已，“阿樱是主人对她的昵称，与姑娘长得一般无二。……若不是姑娘与女圣容貌相似，殿中出现一个备受荣宠的女宾，可是会惊掉所有人的眼睛……”
　　什么意思？
　　“主人除了樱影女圣之外，并没有与其他女子传出私情……。无论是殿中还是主人的疆域外，都没有。”
　　殿中有她的画像？就是水池中那盏最大的夜灯吗？
　　侍女走后，苏梨趁人不留意，一个人偷偷去看那盏走马灯。——本来樱影的面孔在画中占比并不大，再加上画面中开天渡劫的场面太过骇人，苏梨当初看这幅画的时候，并未留意到女子的面容。
　　现在她看到了，与她确实有八分像：这年月没有见过本人，画师能画个八分像已然是才情卓越了。……尤其是眉心的那一枚眼睛，中间一点朱砂，旁边两缕金漆描边，跟她眉心的图腾是一模一样。
　　现在想来，山洞里的那尊雕像跟画中人也是极为相似。
　　原来画得都是她这张脸的主人。
　　苍山女圣樱影？当年东方汐拿女圣的千年神木支起不周山、杀尽烟云十三州后，女圣便下落不明……。现在居然被供奉在男主人的地界里？
　　没弄错的话，洞中石棺里的女子就是樱影女圣吧？
　　苏梨探寻地问女侍，……她们左右看了下，算是默认了。
　　“妖域竟然供奉着女圣的尸首？”苏梨想不明白。
　　“那并不是女圣的尸首，而是她部分的神识凝结成的幻像。”有多嘴的侍女说到。
　　女圣在烟云十三州尽灭后，察觉到天罚将至，便以自己的圣体血祭。最后她灵体尽数被毁，神识也被击碎得四分五裂。洞中残存的一点神识，还是这家主人花了好大功夫找到的。
　　……半月前，石棺封印被战神应龙毁掉，还遗失逃走了一缕。
　　“所以，真正的女圣其实早已找不到了？”
　　经历过血祭天罚的人，是无法进入轮回的，东方汐几百年也没有找到女圣，这家的主人更不能了。
　　还在蘅门的时候，苏梨就听过传言：东方汐当年在战场上，捡回樱影一点灵骨，之后穿越整个亚欧大陆，最后在西域海上找到一个炼魔的珍珠蚌。……他将樱影残存的灵骨结合珍珠拼成一个白骨偶人，再注入自己的神识，在蚌中养了七七四十九天，最终在中元日将它炼化了出来。
　　至阴至邪，带着东方汐意念和女圣灵骨的白骨偶人，从此与他寸步不离。
　　当白骨小人出现的地方，一丈之内必然有东方汐。
　　……人们纷纷避之不及，都这样说。
　　“我与女圣长相神似，你家主人开始那般厚待，是打算拿我去东方汐那边讨赏吗？”苏梨默默地想了想，如是说。
　　周围的侍女都无声地笑了：“姑娘说笑了，我家主人就是招摇山的主人、朝云国的魔主东方汐呀。”
　　原来如此。
　　苏梨将遇见前后的种种尽数想了一遍：除了他是东方汐，实在无法说通这些林林总总。
　　可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沉重了。苏梨有些难以接受。
　　在蘅门的时候，师门上上下下以东方汐为耻，如今自己却要在他的地盘上享尽尊荣，这转变实在太大了。
　　如若被师门知道，以后每逢训课的时候，被骂得人除了东方汐还会多一个她吧……
　　她突然想逃，相对以往任何时候，她都更想逃。
　　东方汐这段时间并不怎么来看她：招摇山上的草木仍然一日可见四季，无论是开花还是落雪，苏梨都没法再留意。她现在是一只被困的莺雀……。
　　自由和富贵，她不知道该走哪一条。
　　妖域魔主的宠爱，想必很难长情吧……；他关注她只是因为樱影女圣，可她并不是女圣。
　　听闻女圣喜欢待在藏书阁，研究法术和医术；而她喜欢发呆摆烂，研究猫狗和各类首饰。
　　一个苍山女圣，一个天选二货。
　　似乎差得有点远。
　　苏梨整日里思前想后，行走做事不管不顾丢三落四，不经意中便将一尊瑠璃盏给弄倒了。她后知后觉的伸手去捞，却发觉奇怪的一幕：瑠璃盏并没有落地，而是悬空定格在离地两尺的位置，似乎虚空中被什么揪住了。
　　时空定格了。她的掌心有了凝时的力量。
　　怎么会这样？
　　她的修为涨了？
　　在蘅门中只有师傅苏芜右有定格时空的能力。她偶尔见过几次，常常惊叹不已。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她了？
　　苏梨突然记起山洞里的惊险一幕：当时东方汐一心求死，临死前做了个顺水人情帮她提升修为，给了一枚灵石命她吃下去了。
　　所以现在她是到了造命境？
　　那灵石看上去来头不小！她蘅门二师姐现在也能跟师父平起平坐了？
　　简直天上掉馅饼！
　　东方汐待她其实也不差嘛！
　　在得知自己升咖之后，苏梨不免有点飘飘然，趁着殿中无人，逐一将各个珍宝物件扔得半空中到处都是，又捏了凝视诀将光阴定住：殿中一切像困在蛛丝中的扑棱蛾子，她一个个的将它们摘了回来，像摘树上的果子。
　　有趣、有意思。
　　苏梨高兴了几日，看着偶尔送餐食进来的侍女，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这个凝时诀对殿中侍女也管用吗？
　　她趁着转身的功夫，悄摸捏了个凝视诀，回过头的霎那，苏梨眉目笑开了：连同殿外的守卫，侍女们像冻在冰层中的花草小虫，统统都不动了。
　　简直畅快极了。叫你们将我关在这，眼下还不是任由我搓圆捏扁！
　　苏梨恶作剧地将一个侍女的衣衫拉得凌乱，又将两个侍卫的刀剑戳到对方身上。拍拍手跺到殿外：——现在我想干嘛干嘛！
　　等等，既然已经走到殿外了，——我是不是可以逃走了？
　　苏梨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这个注意。
　　看着侍女侍卫们均没有醒过来，苏梨决定冒险一试。
　　她匆忙回殿内卷了些体己细软，连同随身的螭玉和若干灵石，一溜烟沿着墙边跑走了。
　　……一路走走停停加躲避，苏梨先后又捏了好几个诀，才从东方汐招摇山的殿中逃了出来。
　　去哪里呢？是个问题。
　　除了重生那日落脚的镇子，她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熟悉的地。
　　苏梨想了想，决定还是回裁云庄，回镇上。
　　逃走的路上，她打听清楚了：镇上离东方汐的地盘有二十里。
　　紧走慢走，一天应该可以走到了。
　　苏梨赶回裁云庄的时候，是第二日天明。铺子刚开张，掌柜老头拔下门闩，一打开门就看见坐在门口的苏梨。
　　“东方汐没有留你吗？”死老头开门见山，并没有拐弯抹角。
　　——掌柜的也知道他是东方汐？
　　“哼，铺子中的伙计出逃，从来都是困在结界里等我，只有你，安然无恙的从结界中摘得干净。”掌柜的兀自将门闩放到门后，完全当她无形，“这里离朝云国仅二十里，能干出这事的，除了东方汐想不到别人。”
　　好吧。
　　苏梨迈步进店，将行李放在茶座旁，在里面咕隆咕隆掏了一阵，从里面掏出来一块灵石。
　　“许久不曾回来，给您老人家带的见面礼。”
　　晶莹闪烁的灵石，在熹微的晨光里明亮的刺眼。——后面下楼的伙计们，陆续都看到了。
　　“好气派的灵石，二姐你一阵子不见发达了！……最近你都上哪去了？”阿寻连带着几个伙计凑到旁边，不住地探头探脑。
　　“说来话长。”苏梨叹了口气在柜台旁坐下，“最近很想回师门，暂且在铺子里住几天。……待我找到回去的门路先。”
　　“那敢情好，……离开我阿寻，没有那个姑娘能熬过半个月。……你说对吧，二姐？”死阿寻又开始油嘴滑舌。
　　苏梨瞪了他一眼，兀自去放行李去了。
　　回到裁云庄，苏梨仍然会在夜间变成黄花梨木偶。……不同的是，这次她是具会动的黄花梨木偶。
　　托了东方汐的福，她现在怎么说也是个造命境，多少有点长进，没那么受制于人了。
　　于是，在午夜的时候，她这尊木偶悄摸摸地下楼了。……她要看看掌柜老爷子晚上都在干些啥？能不能趁机找到回师门的法子？
　　她走路的样子僵硬而诡异，一步一步下楼的时候，嘎吱作响，像极了经年的椅子坐上去要散架。
　　任谁见了，都要吓一跳。
　　经过楼梯拐角窗户的时候，她好像看见旁边一个屋脊上坐着小髅，双手托腮，无奈又苦恼，似乎还叹了口气。
　　映在月亮下面，像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小孩。
　　苏梨变作偶人后行走缓慢，她发现之后，停住楞了下，再度去看的时候，有一阵风吹过屋脊：她看到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苏梨继续下楼，在一楼靠后的祠堂里发现了掌柜的刚燃过的香火。
　　祠堂供桌上供奉着几个牌位。
　　最大的那一面上书着“圣宗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夏无极皇帝神位”，朝云国前任国君夏无极的神位？
　　这个老头子供奉前任国君的神位是什么意思？
　　苏梨本想上前去看得更清楚些，后发现，转角后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掌柜又回来了。
　　苏梨往黑暗里挪了几步，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掌柜的手里拿着一沓纸钱和几张符，在火盆里点了起来：
　　“老朽无能，至今没有找到云少主。望国主在天有灵，保佑少主早日重回大统，夺回朝云，将东方汐碎尸万段！”
　　什么意思？前任国主？少主？
　　那东方汐算什么？
　　不是说东方汐是招摇山的主人，朝云国的魔主吗？
　　国主夏千秋名为国君，实为东方汐的傀儡；那这个前任国主和少主是死了加上下落不明？
　　看样子里面还有段故事……
　　当初掌控朝云国时，显然有一段天下大乱的时光。
　　东方汐在朝云国之外名声狼藉，但没想到仅仅二十里地外，就有人焚香咒他死了。
　　自古富贵多磋磨，睥睨天下如东方汐也不能例外。
　　苏梨在阴影里等了会，看见掌柜的离开，自己又悄咪咪回到楼上自己本来的位置：
　　——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师门呐。